紫袂----越离

作者:  录入:07-23

我不再说话,直到他起身离开。对于我来说,忧虑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必要,明明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又何必再这样装蒜?还是说,我真的在为他们担忧吗?呵呵,怎么会?像我这样不诚恳的人,哪里会有闲情把关怀分给别人?
但是见到紫儒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某些人总是不敢面对他了,因为他的诚恳是真实而不容置疑的,无论是谁,在面对这一份诚恳时都只能无地自容。
“你听,紫儒,是从书斋传来的琴声。”我当然知道他已经听到,但我还是要说,“那首曲子名叫《相思》,是北雁的琴曲,昨晚我只弹了一遍,丞相大人就都记住了呢。”
他沉默,一脸苍白。
“如果不做丞相,他或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乐师,那样,对你来说是不是更好呢?”
他唯有叹息。
“全部都是因为你,紫儒,因为你他才会留下,因为你他才会身陷囹圄,这一副监牢是你为他打造,现在他无力逃脱,也无心逃脱。他本可以反抗,却因为你而选择沉默,到如今,落得这一步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你。”
对他说这样的话实在叫我心虚,全天下最为自私的人哪里有资格对他横加指责?
他不否认,却不敢看我:“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一切已成定局,我们已经无力改变。”
“你应该知道,紫儒,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从这里逃开,但那势必会引起一场祸乱,为了你,他是不会那样做的,所以现在他只能坐以待毙。可是你呢,你真的愿意就这样看着他送死?”
死,这个字眼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没有你的话,他或许已经得到一切,更不必经受眼前的威胁,就算你不能帮助他,至少也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
这样无情的责难已经快要让他承受不住,惨白的脸上只剩死一般的沉寂。
“不要再让别人利用你,”我继续着那般冷酷的论调,“不要再做他人手中用以威胁到他的棋子,现在能够救他的人就只有你,你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吗?你能够为他牺牲自己吗?”
他的眼神迷惑而无助,因为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自己居然还可以解救他。
“我该怎么做?”他问,平静然而迫切。
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至门边,入内的侍者手捧玉盘,盘中酒樽满盛玉液。
“你是这场纷争的源头,也是他们假借的名义,只要你消失了,一切便失去意义,用你的死向世人宣告你的忠诚,明示他的清白,这样一来谣言便会不攻自破,皇上也就没有杀他的借口,而犯上之人亦不再有依附的名义。紫儒,不要担心他会不安,因为这是他的安排,现在他所做的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他没有背叛他,没有再来接近你,他会为你辅佐他,为他除去所有的阻碍,而你,便是其中之一。”
他愕然,却并不感到难过,他甚至还能笑。
“我欠他太多,”望着递在眼前的酒樽,他笑得淡然,“今日他赐我毒酒,我又怎能不饮?”
第一次见他举杯,饮下的却是毒酒,于我,于他,都不得不算是讽刺。
我收回凝滞的视线,从侍者手中取过纸笔。
他将空杯放回盘中,接过我递上的纸笔,眼中没有悲戚,没有犹豫。
轻蘸浓墨,提笔而书,他的字迹依然隽秀。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他舒开手臂,将纸页展在眼前,等待清风吹干那一纸墨迹,透过稀薄的几缕阳光,他细细观望着亲手写下的遗言,似在玩味。
“毒性会在一个时辰内发作,”我俯在他身旁,凝视他的双眼,“不会有任何痛苦。”
他折好手中的纸张,细心地装入封中,向我缓缓转过脸来:“如果可以救他,即便是再大的痛苦,我又怎么可能会在乎呢?”
“紫儒,”我起身,指尖从他的脸侧滑过,“你会怪他吗?”
他回望我,满目只有释然:“我只要他活着。”
是这样吗?只可惜,我不能保证。
阳光变得暗淡,疲惫的双目已经失去焦点,透过涣散的视线,他向我伸出手,倾尽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子凤,”
我回握他的手,那仅剩的一点力量却是注入了他整个的生命。
“他会活着,是吗?”早已无力睁开的双眼,是那样灼人而又满含幽怨,我不敢看他,不敢看到他眼中噙满的泪水。
“是,”我抱住他已经瘫软下去的身体,冰冷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他会活着。”
紧握的手从我掌心滑落,他侧着脸枕在我的怀中,莹莹泪痕残留在眼角,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哀怨,就仿佛经历了太久的疲惫,此刻终于能安然睡去。
拥于怀中的身体开始冷却,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难以察觉,我松开手,留他倾卧于椅中,看着他如同熟睡一般的脸,在那里,找不到丝毫的怨恨。
“他会活着。”
是因为这一句回答吗?
或许吧,如果那样的答案能够让你得到一丝安慰,那我便不会后悔。
我再一次凝望着他,告诉自己,这个生命正在死去,不久之后他就会变作一具冰凉的尸体,没有温度,没有心跳,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对我露出善意的微笑,再也不能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我。
就这样吧,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不应该再有多余的心绪,其他人怎样都好,我不必去关心,也不应去关心。但是最后,还是想要做出承诺,紫儒,我会实现他的愿望,一直到最后,这一点希望你能相信,至于其他,以至你的意愿,抱歉,我只能违背。
从他身边离开时,那份不舍让我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或许因为,他才是这冰冷的宫墙内唯一的一点温暖,然而此刻,连这仅剩的一点温度也将冷却殆尽,消散无踪。
若无其事地来到御书房内,坐在他的身旁,我在等待,等待消息传来的时刻,那种感觉有着难言的微妙。他不怪我扰了正事,因为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以驾驭。
倒是群臣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还好这里不过是御书房,若是在朝堂之上,他们一定不会吝惜这份嫌恶,要用更为凶狠的目光将我当场杀死。
不过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从我身上移开,回到了让他们争持不下的难题上,这边一句“圣上”,那边一句“吾皇”,一个个叫得亲切,还都有各自的道理,搅得整个御书房尽是一片聒噪。
“皇上……皇上!”跌撞闯入的侍者,慌乱地叩拜在地,恼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的殿内,唯听得那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而含混不清的言语,“太子……太子殿下……驾……驾薨了!”
我侧脸看他,和想象中一样,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座下大臣一律圆睁着双目,面面相觑,陷入一派沉寂。
空气仿佛一时间凝固,他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殿外,身后的朝臣、侍者有些无措,只得一道尾随跟上。
这场面让我觉得颇为奇妙,就如同顽劣的孩童赏味着自己的恶作剧一般,我看到他从案上拾起那一纸遗言,不动声色地详阅完毕,而后对着眼前那张冰冷而熟悉的侧脸看得出神。
这一招以死明志,果然在一瞬间便封死了众人的口舌,盛大的国葬暂时掩盖了朝内的暗流涌动。
太子的遗体被安葬在都城以北的皇陵之中,随行的皇亲大臣恭谨地行完国丧之礼,眼看着墓门缓缓合上,而后才退出陵园,陆续回至城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还有些不知所措。
丞相并不在随行的队列之中,他还在皇城内等待着他的君主,做完最后的告别。
而我却站在这新立的墓穴外,望着早已看不见的身影默然出神。
“我可以留下吗?”停留在墓前的视线没有转移,我默默问道,“让我再陪他一会儿。”
他看着我,有些无奈:“如果可以,朕一定会陪你一起留下。”
我摇头:“朝中还有要事,皇上不要为我耽误了朝政,子凤很快就会回来。”
身后急报的侍卫御马行至,马蹄凌乱似在无声地催促。他不再多问,随护卫一道离去,留我一人在原地。
夜幕骤然降临,我坦然转过身,随行的侍卫早已被丞相大人所派的家臣取代,一路走来却未曾露出半点破绽,果然是滴水不漏。
陵墓重新被打开,那一张安睡般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身旁的侍卫将这业已冷却的身体从幽闭的棺木中搬离,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马车的卧榻中。我坐在他的身旁,感受到他的体温微弱的变化。马车开始前行,幢幢的树影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要唤回一丝生气,我知道,只须再过两个时辰,这一张脸就能重新恢复血色,如同过去一样,用那双澄净无暇的眼睛再次审视这个世界,只可惜,我已经无缘再见到。
当然不会有错,那是我为你寻找的药引,由你深爱的丞相大人亲手炮制而成的假死之药,只是他不知道,那一株药引虽能救你,却也能害人致死,即便只是一根小小的芒刺,也足以致命。
你一定会怪我冷酷无情,对,我不否认,置他于死地的人是我,却也不只是我,一直以来,为解你身中之毒,他以身试药,早已是久毒缠身,即便未中那致命之毒,恐怕也是时日无多。而以他此刻的处境,又怎么可能轻易就逃离这是非之地?即便我不杀他,自会有人取他性命。这是他自掘的坟墓,谁也救不了他。
原谅我,即便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不会放过他,因为我知道,即便他要离开,那个人也不会将他放走,而如果他不远离,我又怎么能拿到我想要的呢?
让我们来猜猜,紫儒,此刻他究竟是活着还是已死?如果还活着,他现在所想的人一定是你吧。
※ ※ ※
回到相府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他推开书房的大门,只感到通身的疲惫。支撑在案上的双手有些无力,从那双手里刚刚递出的是他的辞呈。
他以为可以的,他以为可以就这样离开,不管有多久,只要有一刻能够远离这个地方,他也不会再感到任何遗憾。但是这份无力感让他明白,永远也不可能,他永远也无法逃开这座牢笼,永远也不能摆脱这副枷锁。一直到死去,他也仍然被困在这里,无处可逃。
“燕子凤……”他低头,看着滴落在书卷上的血液,笑得讽刺。
嘴角的血痕浓稠污浊,他开始想,或许他的灵魂也是这颜色的。
“魏怀远,”房门被推开,出现在眼前的是多日不见的妻子,只不过,那样正式地称呼自己的丈夫实在是有些奇怪。
“蝉儿,”他拭去嘴角的血污,艰难地从案桌旁起身向她走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看着他,面无动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他试遍百草,只为化解他身中之毒,然而你自己呢?你让自己落得这一副百毒不清的下场,到最后还是救不了他!你一定以为下毒之人是皇上,所以才什么也不敢说,是不是?!可是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你本不需要这样费尽心机,皇上根本就不想害他,下毒之人不是他,而是我,是我!”她抓着他的双肩,声嘶力竭,“看清楚!是我!是你的妻子!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
他凝视着她,目光变得模糊却依然那样柔软:“我知道……”
一时间,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他从眼前倒下,却无能为力。
“你……知道?”凭着仅剩的一点意识,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而面对那个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体时,她却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回答,如此的平静,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你知道……你知道……”她已经不能去思考,只能拼命重复着自己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不告发我?为什么要纵容我?”
他的手还很温暖,抚在她脸上时叫人难以抗拒:“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能让你身受罪责呢?”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芒刺扎在她的心头,叫她痛得麻木。
“怀远,”她说,泪水滞在眼中,难以落下,“你为他,是爱;为我,又是什么?你明明不爱我,根本就没必要为我遮掩,替我维护。这样做又算什么?可怜?同情?还是施舍?”
“蝉儿,”他试着看清她,却力不从心,“我真的想过要和你一起离开,我本是那样打算的,却没有想到会来不及。不是可怜,不是同情,更不是施舍,而是真的,真的想要和你一起……”
“怀远,”她无法停止内心的颤抖,“你说过,要和我过平静的日子,做一对平凡的夫妇……”
他看着她,满目歉疚:“对不起,没能兑现诺言。”
“现在呢?”她问,“现在你还这样想吗?”
“是的,”他回答,“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无论去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不,”他的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指尖碰触在她的侧脸,“是……娘子。”
泪滴滑落在手中,冰凉刺骨,她拥住他的身体,依着他微弱的呼吸,沉沉低语:“怀远,如果没有他,如果是我先遇到你,你会不会……会不会爱上我?”
意识弥留之际,唯有她的声音还清晰在耳,他可以听到,听到她鸣泣的追问,听到他对她的回答:“会……不必如果……我一直,一直都……”
她无法听完他的回答,这一切,于她已是尽头。
明知不过是徒劳,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这个人不会再醒来,无论多少次的呼喊,所能残存下来的,只有吹打在风里的悲鸣与一地破碎的幻灭。
※ ※ ※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散开一层朦朦的白色,只有渐欲回暖的体温与微弱得几乎不能察觉的呼吸才让我肯定,他还活着。
不知道他是否还保有意识,或许这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全部体察,然而他却无法作出任何回应,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他的一生都没能逃出那样的命运。
我可以听到他的悲泣,那眼角的泪痕就是证明。只是你的丞相大人实在太傻,他可以解你的毒,却让自己百毒缠身;他救得了你,却救不了自己。因为他和你一样,太过善良,所以他才会输。
此刻的你一定痛不欲生,或许等你醒来,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自行了断。但是已经不可以,你的生命是他换来的,你已经没有了死的权力,你唯有活下去,连同他的那份一起,即使悲伤也好,即使痛苦也罢,即使孤独一生,即使一无所有,这是他对你的惩罚,也是他对你全部的爱,你别无选择。
马车在城外的树林中停下,等在那里的是相府中地位尊贵的管家,也是丞相大人最为信任的家臣。
太子被转移到停在一旁的车骑内,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对车前的家臣说道:“照他说的,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会意,眼中却有顾盼。
“不要再等了,”我一语击碎他的迟疑,“那个人不会来了。”
或许早有所料,他唯有领会,唯有沉重,却没有讶异。
我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疾驰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下,我的罪状又多了一条,不,可能更多,只是太久都没有意识到,几乎都快忘了还有地狱这一种存在,曾经有人说过要陪我一起去的,只是我想我已经不配再得到这种慷慨,连他们都无缘在一起,我又怎么可能得以如愿?到时候,一定连地狱也不敢为我敞开大门了吧。

第十六章 遗曲(1)

浩大的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刚就丞相一职的人选而议论纷纷的朝臣此刻却都成了噤声的寒蝉,一语不发,诚惶诚恐。聪明的御史大夫自然不会搅进这不合时宜的争闹之中,只作旁观。
许久,像是酝酿好了气氛,殿上的君主开口道:“朕这才刚刚痛失至亲、爱臣,实在是无心挂念此事。而况,怀远乃是恪尽职守,终因积劳成疾而死,朕不免忧虑,丞相之职实在太过繁重,非一人之力所能担当,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事务何其繁多,若都交以丞相一人总领,朕只怕同样的悲剧便要重复上演。”
一切昭然若揭,我们的圣上是打算要废丞相了。
众大臣又该如何是好呢?惶恐,自然是惶恐的,但不能够明示出来,所以一个个又只能做回无声的鸦雀,默不作答。

推书 20234-07-24 :Hi,哥哥(穿越+3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