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保安大哥亲切地一笑,拽着蒋诚心就往校门口拖,“我说你先回家吧,我一会儿去帮你找,你明天到保卫科来一趟就知道有没有结果了。”
蒋诚心敌不过对方的身强力壮,只得放低重心减缓被拖动的速度,“你真会去帮我找?”
“什么真的假的,说了去就会去,啰嗦!”
“我走了你马上就去?”
“我还马下就去呢!少跟我讨价还价,走!”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眼见大校门就在不远处,蒋诚心知道自己这次大概真的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
有些灰心地再次确认,“你一定要去帮我啊!在体育用品保管室!你一定要打开门好好地帮我找啊!”
“知道了知道了。”保安大哥没什么耐心地把蒋诚心扔出校门,瞪着他,“快回家去!你家大人该担心了!”
蒋诚心不甘心地把书包摔到肩上,一步三回头,“那你快去!体育用品保管室!运动场那边的那个!”
保安举起个电筒扬了扬,“放心放心,我锁了门就去。”
看着蒋诚心悻悻离开的背影,那保安转身嘟囔了一声,“额外的工作量又没有加班费拿,这么晚了找得到才怪。”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打算到运动场附近去巡一圈,做做样子。
正打算离开校门口传达室,另一个保安拎着个大口袋进来,“吃不吃宵夜?”
跨出门的脚立刻收回来,“吃!”
什么传家宝,什么大红荷包,什么约定,就这样被轻易地抛至脑后。
与此同时,孤孤单单走在回家路上的蒋诚心,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九
“阿嚏!”
喷嚏刚出口,就被震醒了,蒋诚心睁眼一看,自己斜躺在沙发上,有半边身体挂在外面。
看天色似乎已经是下午,蒋诚心甩了甩还有些迷糊的头。
他记得杨少安锁上书房门后自己在外面求了他差不多半小时,求他开门,求他吃饭,结果那人铁石心肠,硬是不搭理。
后来他折腾累了,干脆回到客厅沙发上等,结果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似乎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醒来后心里也留有余韵,明明该是暖暖的基调,却在最后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
原来即使是过了十年,不该忘的始终忘不了,哪怕他用502胶水将记忆之门的锁眼堵上,也有不开眼的蚊虫从门缝里爬进爬出,提醒着那些有些不堪回首的年少与轻狂。
蒋诚心烦恼地拍着脖子坐起身,掏出手机一瞄,下午三点过,手机上有好几个来电未接。
电话铃声都没闹醒自己,可见之前睡得多熟。
看都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电话是谁打来的,除了单旗也找不出第二人。
蒋诚心捏着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晚点回复——他不想让单旗知道所有的事,所以需要时间整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那之前……蒋诚心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书房,书房门不像睡着前那样紧闭,而是虚掩着。
蒋诚心瞬间精神抖擞,踩着拖鞋走过去,轻轻将门推开。
房间里拉着窗帘,把明媚的阳光隔绝在外,只留下微弱的光。
蒋诚心眯起眼,适应光线后发现杨少安盖着床毛毯窝在摇椅里,歪着头睡着了。
他走进去,推了推摇椅,“醒醒。”
杨少安“嗯”了一声,脑袋歪向另一边,继续睡。
蒋诚心改推他的额头,“醒醒,别睡了,会感冒。”
这一推,手上就沾了汗,蒋诚心弯下腰仔细一看,发现杨少安的眉头死死皱着,表情扭曲,睡得并不安稳。
手上加劲,摇得杨少安的脑袋歪来歪去,声音也大了些,“杨少安!杨少安!”
杨少安哼了两声,轻轻掀开眼皮。
似乎是为了看清楚眼前晃动的东西,他把眉头皱得更深。
蒋诚心尽量轻柔地问:“怎么了?做噩梦?”说罢还拿手轻拍了两下杨少安的脸颊。
还不甚清醒的杨少安呆呆地看着蒋诚心,两眼无神又空洞,嘴微微张着,像个机器人。
“还没醒?”蒋诚心无奈地撇撇嘴角,拉着杨少安的耳廓轻扯了一下,“发什么呆呢?”
杨少安这才有了动作,双臂展开,从后面环住蒋诚心的肩背,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低喃道:“你没走?真好……”
蒋诚心本来还放松了自己,想好好地感受一下杨少安的体温,结果一听他说这话,脑袋里立刻警铃大作。
果然,杨少安的下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含情脉脉得能滴出水来。
那一刻,蒋诚心只觉得有一道强光从自己的头顶直接穿至脚底,还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
痛,无法究其种类的痛,像被砍,又像被勒住,像被火烧,又像被刀割。
而且说不出来到底哪里痛。
他张了张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杨少安侧着脸亲吻蒋诚心的头顶,反复说着那两句话。
“你没走,真好……”
“我喜欢你……”
呼吸不顺畅,眼前也有些发花,耳边是杨少安有些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耳膜上砸出回声,嗡嗡不断。
这么动听,可惜搞错了对象。
“醒醒!杨少安你还做梦啊?!”蒋诚心压着全身的疼痛感,在杨少安怀里挣扎。
杨少安不为所动,一边念叨着喜欢一边收紧手臂,勒得蒋诚心渐渐地喘不上气来。
“你TMD醒醒!老子不是单旗!”蒋诚心怒了,猛地拿自己的脑袋去撞杨少安。
两个人的重心本来都压在摇椅上,蒋诚心这么一折腾,摇椅晃荡得厉害,杨少安没撑稳,从旁边翻了下去。
蒋诚心趁机摆脱他的束缚,立刻退到窗户前,一把扯开窗帘。
两个人同时在强光下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蒋诚心先睁开,看见杨少安趴在地上没动,心里一跳——别是之前撞出什么问题了吧?
走过去想扶杨少安起来,手刚一碰到他的衣服,就被拍开。
杨少安抬起头,眼刀直劈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蒋诚心看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钟前的那种深情,心口一窒,眼眶发痒,忙别开头,“你……门没关……”
“没关也没让你进来。”杨少安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用手扒拉了几下头发,“下次在门口叫我就行。”
“可是……你刚才被噩梦魇着了……”蒋诚心小声辩解。
“那也不干你的事。”杨少安看了他一眼,“去做饭。”
蒋诚心略有些踌躇地说:“还不到四点……早饭还剩在那里,不如……”
“那加两个菜把早上的热热就行,冰箱里有什么做什么,无所谓。”杨少安说着便出了书房,向卫生间走去。
“杨少安!”蒋诚心突然喊他。
杨少安顿住,没回头,“什么事?”
“你……”蒋诚心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刚才……梦见什么了?”其实他想直接问杨少安是不是梦到十年前的事,是不是梦到自己把他锁起来,是不是还梦到单旗。
但他没那个胆量。
他只是很紧张地等着杨少安的回答,连双手都握成了拳都不自知。
杨少安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时间像死了一样。
好半天才有人打破僵局,蒋诚心听见杨少安经常发出的那种笑声,凉凉的,假假的,杀人于无形。
然后说了那句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最喜欢说的话。
“干你什么事。”
十
“小蒋,我这里那份调研材料再分钟就给你送过去。”五步开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资料,资料后有个戴着帽子的人头在微微晃动,这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蒋诚心一边握着鼠标乱点一边说:“不急,肖老师您慢慢来。”
资料后的脑袋抬起来,是张五十多岁男人的脸,国字型,表情刚毅。
“怎么能不急?你啊,就是慢性子。”那人说着摇了摇头,还配以一声叹息。
蒋诚心笑道:“肖老师你又忘了?我这边打字比你那边手写快多了,到时候一打印出来,再把两份材料装订在一起,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您老慢慢来,真的不急。”
被叫作“肖老师”的人拍了拍脑门,“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老了,真不行了,特别是计算机一在办公室里普及,我就觉得彻底跟不上时代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对了,小蒋,你转正科长的正式文件什么时候下来?”
“据说还有半个月,到时候会开全员大会。”蒋诚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真多亏老师您的提拔。”
肖老师呵呵地笑起来,“是你本身条件好!虽然你是我那个老同学的得意门生,他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但若你没那个资质,我也没办法啊……”
“肖老师你过奖了。”
“而且,”肖老师补充道,“我都五十好几岁的人了,不退居二线能干什么?连个计算机都不会用……老了老了……”
“怎么会?您还正当壮年。”蒋诚心笑嘻嘻地拍他马屁。
肖老师作势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少开老年人的玩笑!对了,有件私事倒真要和你合计合计。”
“肖老师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蒋诚心对于肖老师的吩咐虽然谈不上死而后已,但鞠躬尽瘁是绝对会的。
肖老师却在这个时候卖起关子,“别答应得那么爽快,也不先问下是什么事?行行行,等我把材料整理完了再谈。”
谁知肖老师一做完材料就被人叫出去说事,等他回来,蒋诚心又去了主任办公室,等他们再度碰面时,学生科里另外两位一早就出去开会的干事也回来了。
人多耳杂,不适合谈私事,肖老师用示意蒋诚心中午吃饭时再说。
蒋诚心很有眼色地点了点头。
A市城南区区教委大院是保护性建筑,建于战前,有幸没有被战火摧毁,政府一直很重视,改革开放以后才本着一边用一边保护的方针,把这片地和建筑拨给了教育系统。
区教委的食堂位于大院东北处,是一排平房,三间小间用作厨房,两间大间就是蒋诚心等人用餐的地方。
这天蒋诚心和肖老师买好饭,在墙角选了个位置坐,吃了好几口,肖老师才把他揣了半天的事情抖出来。
肖老师有一个曾经共事过十多年,后来被调基层去的调研员同事,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即便没在一起工作了还保持着联系,经常往来。
那位老调研员已于去年正式退休,如今闲着没事,就开始操心他那个一直没有男朋友的女儿,并四处找关系物色青年俊才,只望早早给女儿寻个可以托付的人。
而以肖老师的工作性质和接触的人来说,自然是他关系网里重要的一环。
教育事业啊,如果能从肖老师这里找到个合适的,不是个教委的公务员好歹也是大学老师吧……
“所以我就想问问你的意思……”肖老师拿筷子敲了敲蒋诚心的餐盘,“我记得你没有女朋友,不如找个时间大家见个面?”
蒋诚心早在肖老师说起他老同事的女儿时就有不详的预感,听到最后则不免感叹,果然。
相亲果然是大龄单身男女青年永恒的话题。
不过一说到女朋友,蒋诚心就自然而然想到杨少安,毕竟,他是现在和他关系最亲密的人。
而一想到杨少安,蒋诚心又自然而然地有些恍惚——几天前,他们似乎渡过了一个相当糟糕的情人节。
虽然那天晚上他们还是做了爱,但杨少安在整个过程中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例行亲吻,例行扩张,例行冲刺,像一部精准的机器那样把每个步骤都做到了位,却不带任何感情。
被打开,被贯穿,蒋诚心也一如既往地觉得痛,后面撕裂了,流了血。
不过他在那个特定日子里对杨少安抱有一份愧疚感,所以他从头到尾都忍着没有哭,也没有呻吟。
两个沉默的人,只因为欲望纠缠在一起,除了发泄还是发泄,就算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
就在杨少安快高 潮之前,蒋诚心突然觉得冷,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的寒意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掐住杨少安的背,想告诉他他的感受,可惜杨少安正在关键时刻,压根没有留意。
最后杨少安直接将精 液射在了他的体内,而他则晕倒在杨少安怀里。
那还是他第一次在做 爱的时候失去意识,醒来时杨少安已经睡熟了,他只得一瘸一拐地去浴室清理自己。
水龙头没拧紧,水滴滴在洗脸池里,发出烦人的声音。
他想把龙头拧紧,却发现越拧水就滴得越欢,根本停不下来。
身上很多地方都痛,特别是头,叫嚣着若再不能平静便要爆炸,他蹲在浴缸里,打开花洒,淋着热水出来之前必然的那些冷水,终于哭了出来。
好久没那么痛快地哭过了啊……蒋诚心木木地回忆着。
和以前被杨少安做到哭不一样,那天晚上,他好像将这几年来压抑的什么东西和着泪水一起冲了出去。
他在这边擅自分神,肖老师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包括女孩子的年龄,学历,工作,爱好等等,最后他说:“老钱也知道这事,还怪我不早点给你介绍人。”
蒋诚心其他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唯独听明白了这句,他愣了一下,然后问:“钱老师?”
“可不是,”肖老师笑道,“老钱知道后非要先看照片,说什么他要把关,所以我之前一直没给你说这事。”
“钱老师希望我……嗯,相亲吗?”
“老钱和我都是为你好,希望你娶个好媳妇……你别说,这姑娘和你条件挺般配,如果你们彼此看得对眼又合得来自然最好。”
“是吗……”蒋诚心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餐盘里的食物。
“那就约个时间大家见个面?你家人也不在这边,长辈方面我和老钱就代表一下,老钱的意思和我一样,也不一定非要如何,大家就算谈不来做个朋友也可以嘛。”
蒋诚心想拒绝,话都挂到了唇齿边缘,但一想到这亲连钱老师都希望他去相,那个“不”字就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不期然地又想到杨少安,如果被他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但是,他会生气吗?
想想又觉得好笑,生气这种情绪大多是因为在乎和紧张而产生的,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下了床能有一点牵绊不?杨少安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为自己这点小事动情绪?
在一起生活快三个月了,他也只有情人节那天看见过杨少安脸上面具的崩坏。
别说和女人交往,就算他结婚了,杨少安那家伙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吧?
当然,前提是要结束他们之间那种变态的关系。
蒋诚心不知道杨少安怎么想,但是他自己是绝对不会一边和男人上床一边和女人在一起的,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你点个头就行。”
想着想着又有些入神,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蒋诚心下意识就点了头。
于是……
“就这么说定了!本周内找个时间吧!”
“啊?”
“我得给老钱说一声,他肯定高兴!”
“啊……啊不是……”
“不知道去年买的那套西装过时了没,干脆再去买一套?”
“肖老师,我那个……”
“喂喂,老钱?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算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宝贝徒弟答应啦!”
“……”
十一
蒋诚心最近有些苦恼。
一部分是因为和杨少安的关系不上不下,没有一点友好的进展,杨少安也没有放他自由的意思。
另一部分则是肖老师开始积极地为他安排相亲时间。
女方的照片他已经看过了,是个外表上没什么挑剔的人。
他自己的照片据肖老师说也给对方看了,那边表示很期待见面。
蒋诚心第一次希望自己能长丑一点。
就在蒋诚心苦恼着是该编个谎话推掉还是干脆和肖老师摊牌的时候,上天给了他一个绝好的理由。
初春,气候还比较燥,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东西还是动了什么火气,蒋诚心嘴巴里右上方智齿开始和春天的小草一样迅猛生长。
刚开始还只是有些不舒服,吃东西的时候容易咬到口腔内壁的肉,渐渐地,它越长越投入,挤得前面那颗大牙发了炎不说,还戳得右下方没有智齿的牙床隐隐发痛。
蒋诚心一开始放着没管它,等过了四五天,再想管,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