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枫叶白色

作者:  录入:07-18

“是么。我却以为结局早已注定,如果有人能活下来,绝不会是宋阀主。”徐子陵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师妃暄,细察她听到这话的反应。
——这样咄咄逼人地对待师妃暄,他以前从未有过,甚至从未想过。从何时起变成这样?他对师妃暄既无倾慕,亦无敬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师妃暄玉容宁静无波,和他对视许久,终于开口:“子陵如何知道的?”
“……我也是刚刚想到。”师妃暄这么说,等于默认了。徐子陵心中喟然,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再不流连。
“此战宋阀主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不管他是伤是亡,都将无力再统率宋家军,只好把指挥权交给他人,八成是宋智。但宋智无论才干还是应变都不及阀主,而宋鲁一直不赞成参与天下之争。为避免宋家分裂,也为坚定将士们的心意,阀主最后的选择一定是和宁道奇同归于尽……哀兵气盛,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宋家军的战斗力。”
师妃暄只是沉默,对他的话全不辩驳。
徐子陵低叹道:“梵前辈算无遗策……本来我也想不到这些,但妃暄来找我劝寇仲,便猜透其中关窍。宋缺既死,又有少帅军相助,李世民少了两个最关键的敌人,天下可谓唾手可得。”
接着又是不经意地道:“师小姐,我说得可对?”
室内室外都是一片宁静,两人气质都是超凡,意态闲适,宛如一对璧人。但师妃暄分明感到他们的心早已拉得很远,没有伤痕,只有距离。
她品味着那又似伤感,又似解脱的感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徐子陵,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轻轻地道:“子陵啊,你还未答是否愿意去劝少帅哩。”
徐子陵洒然一笑:“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徐子陵送别师妃暄,转回来却找不到寇仲了,一直寻到码头,只见到杜伏威一个人。
“干爹,仲少呢?”
“去净念禅院了。”杜伏威一句话说得徐子陵糊涂起来:“什……他去净念禅院干什么?”
杜伏威一脸无奈:“谁知这小子怎么想的,说要去阻止这场决战。他有什么本事阻止这两个人?宋缺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徐子陵急问:“他一个人去的?”
杜伏威觉他问得好笑,答道:“还有谁会跟着?当然是他自己去……喂你小子去哪,小仲走的是水路!”
寇仲只觉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他觉得必须阻止宋阀主做那决绝的选择,另一方面他又不知为何要阻止,更不知该如何阻止。
他只是感到宋缺一死,南方局面将再不可收拾,李宋两阀将走上绝对的对立,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只能以战场上的鲜血来终结。
而他更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奇迹能发生,希望各方不会陷入如此血海深仇。毕竟他已有意和李阀和解,而塞外诸族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杀气骤至!
寇仲瞳孔瞬间收缩,井中月一弹出鞘。
对方只有一人,竟能收敛杀气至寇仲都没有感应,直到发出攻击时才爆发出来。
阴冷的气墙从背后笼罩而来,弥漫于四面八方。对手不仅武功高明,轻功亦是高绝,想必寇仲离开江淮军后便一路尾随,直等他越来越接近净念禅院,分神去关心宋宁决战时,才豁然出手,一出手就是杀招,抱着一击必中之决心。
如此耐力和心智,天下间怕只有影子刺客杨虚彦才有。
杀气漫空之中,寇仲的精神瞬间进入前所未有的通剔透明,在心中清楚地勾勒出杨虚彦手持影子剑,剑尖直取他背后的模样,同时勾勒出的,还有影子剑的每一招变化,每一个角度和路线。
他忽然感觉不到井中月的存在,井中月像变成了他精神的延伸,又或者他自己便是井中月,刀为何,人为何,再分不清楚。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黄芒亮起。
寇仲竟不回头,井中月直向背后掠去,数息之间,井中月和影子剑连交数十下,气劲闷响,两人乍合又分。
寇仲这才转身,双目光彩大胜,锁向杨虚彦。
杨虚彦一击不中,持剑飘退,阴鸷的低笑远远飘来:“少帅好刀法,在下领教。”
寇仲冷笑道:“好说,杨兄何时要再领教,小弟奉陪到底。”
眼见杨虚彦迅速消失,心中却惦记着禅院决战,收敛心神,向禅院急掠而去。
净念禅院建在洛阳城郊一座山上,院落宏伟,徐子陵到达时,只见禅院的大门敞开着,寂静无声。一级一级的台阶上堆着积雪,却见上面有两行脚印延伸上去,认得一行是寇仲的,另一行,大约是宋缺的。
徐子陵运功感应,竟感应不到禅院内有丝毫生气,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出,脚下不觉加速,几步就跃上台阶,几乎是冲到大门口。却在看见禅院内景象的那一瞬间,硬生生止住。
“……”
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原本厚厚的积雪像是被厉风旋过,四散铺洒。院内有好几块无雪的空场,并非有人清扫过,该是被绝顶高手的真气气场吹开的。处处都是真气激烈碰撞留下的痕迹,白雪之中隐见大滩暗红色的血迹,还非只一处,让人触目惊心。
一个人跪倒在禅院中,一动不动,仿佛雕刻的石像。
“……仲少!”
徐子陵惊醒过来,奔进院中,冲到那人身边,俯身一把抓住他肩头。
“仲少,你没事吧……”
这才发觉自己的手都有点抖,在感到对方体温时才安定下来。
寇仲似乎没觉察徐子陵的到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
徐子陵顺着寇仲的目光看去,又是一惊,这才发现远远地还有两个人,一人趺坐在地,双手放在膝上,低眉敛目,另一人虽则盘膝而坐,却是一手握刀,刀尖向下撑在地上。
风卷起积雪在两人周围飞舞,天刀的刀刃泛着冷冷的光。
徐子陵直起身来,想要迈前一步看个究竟,寇仲忽然开口,嗓音带着低哑:“决战……已经结束了。”
徐子陵愕然回头,寇仲终于动了动,艰难地站起身来,说道:“我来晚了……两位前辈求仁得仁……”
徐子陵发呆地转头看向那两个人,他们面对面而坐,仿佛在盘膝练功,又似在瞑目思索,即使生命已经不在,仍能感受到他们生前那凛然的高手风范。
寇仲梦呓般地道:“散手八扑确是世间绝学,一双手如千百只手一般……阀主的天刀更是他娘的妙到绝顶,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真想象不出……”
在他踏进禅院的时候,双方的决战已近尾声,而这样旷世高手的比试一旦开始,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强行终结。
他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倾尽一生所学,走向玉石俱焚的结局。
“当——当——”
禅院内忽然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回荡在耳际,久久不绝。远处有栖鸟被钟声惊起,扑棱棱飞去,发出尖利的鸣叫。
寇仲伸手抹了抹脸上,低低地道:“宋阀主……”
却终究没说出下句来。在前辈高人之中,宋缺可说是他最钦敬的一位,传他刀法,曾救他们于危难。却也是宋缺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联盟,导致两军反目成仇。此中爱恨,实难说清。
寇仲向着两人尸身再施一礼,对徐子陵道:“我们走吧。”
徐子陵愕然道:“走?不给两位前辈处理后事……”
寇仲道:“阀主既选择了这条路,对身后事定有安排。我们还是不要扰了他老人家的计划。”他顿了一顿,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扬声高唱道:“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接着唱道:“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钟声渐止,满院都回荡着他粗犷的歌声。徐子陵记起多年之前他们刚刚出道时,便曾在大街上高歌此诗,此刻心有所感,和着寇仲齐声唱道: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他们唱着这似不相干的诗句,迈步离开净念禅院。但只有徐子陵才明白,寇仲是在用这壮阔的词句为两位前辈高人做祭。不管宋缺他们的选择如何,道路如何,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自己的理念,也许别人不能接受他们的想法,却不得不敬仰他们的境界……
一代宗师,转瞬寂灭。但天下之争,还要继续下去。
“陵少,师仙子有什么话说?”寇仲似完全平复了情绪,一边操桨划着船,一边问道。
徐子陵毫不隐瞒地答道:“她让我劝你,改去帮李小子。”
寇仲手微一顿,继续动作,口中道:“陵少定是应了她了。其实就算没你和师仙子的关系,我也别无选择,只有帮李小子,在梁都时就向宋阀主提过啦……”
徐子陵本怕寇仲失落,想安慰他几句,听他这么说,不知怎的一股火上来,皱眉道:“说了多少回,我和妃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寇仲听他语气不善,回头打量他,嘴里道:“喂,该不会是我们的师仙子到现在还没发现陵少英俊潇洒智谋过人天下罕有,不肯把一颗芳心献出来吧!”
徐子陵想起师妃暄,便想到宋缺之所以陷入绝境,都因梵清惠请出了宁道奇。不由得心生感慨。寇仲看他神色黯然,愈发相信他和师妃暄情场不顺,关心道:“师仙子虽然一身仙气,怎也是个年轻女子,照我看天底下只有你和小侯能让她动心。哈!陵少当然要比小侯那个多情种子强些,所以千万不要气馁,只管守得云开见月明……”
徐子陵没好气地打断他的信口开河:“小心操船,莫要撞了石头!”
寇仲哈哈笑道:“河道中央哪来的石头,不让我说,足见你小子心里有鬼!”
见他转身去继续划桨,徐子陵摇头苦笑,心想仲少还是如此爱管闲事……
想起仲少管闲事的种种壮举,心中竟忽然暖暖的,略为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哪天仲少若不再来管他的闲事,他定要不习惯呢。
“陵少,我们可能忘了一个敌人。” 寇仲忽然道。
“是谁?”徐子陵问道。
“魔门。”寇仲说出这两个字,水声哗哗,迅速将尾音掩盖。
“婠大姐,杨虚彦……还有石之轩,都不是省油的灯……”接着,寇仲把今天遇见杨虚彦刺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魔门支持的是李建成,你若帮李世民,他们当然要除掉你。”徐子陵沉吟道,“师妃暄和杨虚彦都猜到我们会去找老爹,都在老爹那等我们入彀。只是一个要劝你,一个要杀你……”
寇仲轻笑道:“我寇仲何时成了香饽饽?谁也左右不了我的命运,只有我自己。”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还有陵少,哈!对了,我和李小子闹了多次不愉快,这个和谈使者得烦请陵少来做啦!”
徐子陵叹道:“还用你说?……不过别再跟我说什么为了师妃暄,这次纯是为了中土百姓,也为你小子不用当那劳什子皇帝……”
寇仲笑道:“陵少脸皮太薄,这是否所谓的假撇清?”
徐子陵对寇仲的思维方式彻底无语,索性盘膝闭目不再理他。
河面上只剩下船桨拨水的声音。
则天脸上露出一丝轻微的不屑,只一闪便又隐去。师妃暄瞥到了她这细微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皇后在想什么?”
则天听到师妃暄这样问她,却不回答,只岔开话题问道:“宋缺一死,宋阀和李阀想必成了死敌。”
魔门的弟子,果是不凡,早已学会不轻易将心思透露给别人知道。其实这孩子心中也是在怨恚师尊的做法,为宋缺不平罢。
但宋缺的死,对于师尊来说,何尝不是一生的痛。师妃暄有些哀伤地想,师尊因此终生未能上窥天道,抱憾而去。
嘴里则回答则天的问题:“是的……这就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为这天下,他们每一方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小仲你真要帮李世民?”杜伏威听寇仲讲完事情经过,沉吟道。“你不是和他有仇么。”
寇仲俩手捧头,呻吟般地道:“干爹,我结的仇人还少了?现在连宋阀都成了敌人。我去帮李小子,宋家军不知要怎样恨我哩!”
杜伏威同情地拍了拍他肩头:“你小子最近运道不好。和宋小姐的婚事也告吹了罢。”
提到宋玉致,寇仲心里发闷,便不肯接他话题,只顺着方才的话继续叹道:“说到底我和李世民没私仇,也因他确是当皇帝的材料。若是李建成,老子才不会睬他。”
他接着道:“我认真想过了,陵少说得对,为了区区个人恩仇赔上中原百姓,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若能助李世民登上帝位,让老百姓不再受苦……孟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虽万千人吾往矣’,嘿!”
杜伏威击掌喝道:“好样的!”
喝声传开去,远处的几名将领闻声看来,杜伏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父子两人谈得甚是融洽。
转头又笑道:“想起刚见你小子的时候,还是一幅利欲熏心的样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以天下为己任了?”
寇仲叹道:“老实说,若不是有陵少,我没准便一直像干爹说的那样哩。——自小他就最瞧不上我争权夺利,我不能让他失望。”
脑海里不禁勾勒出徐子陵的每一个喜悦或失望的表情,陵少对他的影响之大,怕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杜伏威笑道:“真也好假也好,总之我们父子俩终究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你既下了决心,就别藏私,召集你的少帅军旧部,先帮老夫收拾了辅公佑。”
寇仲顿时两眼放光,道:“先收拾辅公佑,再干掉李子通、沈法兴这两条地头蛇,在冰封期结束之前平定南方除宋家之外的所有势力!”
杜伏威打量了他一下,道:“你小子眼光倒真长远,胃口更是不小,难怪李世民都把你视作头号劲敌。”
寇仲苦笑道:“还不是被迫出来的……若不赶快动手,等宋家治了丧事,缓过劲来,就该我们吃苦头哩!”
徐子陵秘密北上,一路上带着鲁妙子制作的人皮面具,小心谨慎,并未引起丝毫注意。茶楼酒肆听人谈论的都是天下大势,各种有关李世民的、寇仲的、宋阀等等的消息,真真假假,中间夹杂着各式各样的猜测争论,搅得他心神不宁。
躲到远方去游历早已成为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原之争牵连的范围广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原本身。塞外也好,琉球高丽也好,都卷入了这场大纷争,天下间再无一块净土。而寇仲正是卷入这天下之争举足轻重的人物,在玩一场极危险的游戏,稍有不慎,就会输掉自己的小命,甚至输掉可能出现的长久和平。
徐子陵有点后悔的想,早知这样,他们当初是否该乖乖地留在小餐馆做两个厨师,或者他们本就不该偷出长生诀……
蓦地一凛,自己怎会突然冒出这样颓丧的想法来?旋即想明白,自己对寇仲的处境一味担心,简直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摇摇头把那些消极的想法驱出脑海,徐子陵暗暗苦笑,就算他当初真的躲得远远的,也不会有逍遥的日子,与中原不通消息,反而更要害他日日夜夜为自己的好兄弟悬心。
就在此时,他感到有高手临近。倏地抬眸,正瞥见窗外人影一闪。
“是谁?”徐子陵一跃而起到门边,喝问道。
没有回答,但能感到那人仍未离去。徐子陵探手开门,刚一打开,便有一张纸条轻飘飘地飞进来。伸手接住纸条,婠婠特有的天魔功劲力透纸而来。
再向外看时,婠婠已踪迹不见。
徐子陵暗道婠婠行事真够怪异,在梁都见过她,现在临近长安,她又再次现身。只不知她在计划些什么,又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呢?
看纸条上婠婠秀丽的字迹,只有四个字:“莫入长安。”
徐子陵手指将字条捏紧,心中涌出震骇。婠婠既如此示警,长安中一定有陷阱在等着自己,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但他此番肩负着少帅军和李阀和谈的使命,怎可能凭这几个字就退缩?
徐子陵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伸手撕下面上戴着的人皮面具。
寇仲召集起少帅军旧部,和杜伏威的江淮军组成联军。
战场上的寇仲完全看不到茫然或颓丧的神色,对未来的忧心俱被抛到一边,只专注于眼前和辅公佑的战役。
“宋阀有什么动向?”寇仲骑在马上,问身边的洛其飞道。少帅军经过和宋家一役,人数大不如前,但好在重要的将领都没什么损伤,在虚行之等人的努力下,少帅军又迅速恢复之前的系统组织。洛其飞一如从前,主管往来情报。
推书 20234-07-20 :森林,地牢,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