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样想,怎都觉得是假公济私……
疯了……真是疯了。怎会冒出这样的想法。难道受了塞外广阔天地的影响,人也变得开放了?
但师妃暄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你徐子陵究竟有没有真正想追求的事情呢?”
徐子陵长身而起,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湛蓝天空。手慢慢攥紧,似是下了决定。
“少帅,有一位蒙面的姑娘求见。”
寇仲看到这个蒙面女子,还没等她摘下面纱,已经认了出来。
“秀宁公主?”
李秀宁揭开面纱,神色复杂地看着寇仲:“少帅,请恕秀宁冒昧。”
寇仲打量着李秀宁。她比当年更加美丽,还多了一份成熟的气质。但时过境迁,当年吸引他的感觉,已经不再。
李秀宁有些凄凉地笑了笑:“少帅,秀宁这次来……是想……”
她有些说不下去。寇仲多少猜到了点,代她道:“公主是来劝和的?”
李秀宁默然垂下头去:“是,我知道这样太冒昧了。但秀宁实在无法可想。父皇已经容不下二哥了,如果他此次战败,父皇一定不会饶过他,甚至可能杀了他。”
寇仲简直搞不清她的思路:“公主为此来求我?若站在我的立场上,这该是我希望见到的吧。”
李秀宁低低地道:“我知道……我只是……除了少帅,秀宁实在不知道还可以找谁……”
寇仲有点明白了她的心思,这位唐室公主眼见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们互相猜忌,闹到你死我活,却无能为力,深深陷入痛苦之中。偏偏身边又没有可以诉说的人,冲动之下竟索性来找寇仲。这其中或者还有对当年短短一段时光的追忆……女儿家心意复杂,最是难以琢磨。
——其实在她心里,也明白寇仲是绝不会因她的几句话就罢手的。
寇仲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公主已经大婚了吗?”
李秀宁微红了脸,摇了摇头:“国事如此,父皇也无心管我的事。”
这下寇仲也找不到话说了,想了想干脆道:“公主出来许久,还是早点回去吧。”
李秀宁也无话可说,她来见寇仲,原本就是出于一份说不清的情绪。当真见到,又发现他们的距离早已拉得很远。磨了一磨,终究是点了点头,将面纱又戴回脸上。
她隔着面纱看着寇仲,欲语还休,终是说出口:“秀宁常想,若是当日少帅能留在李阀……”
后面的话,到底没再说下去。
寇仲心里泛起酸苦。他争霸天下的念头原是因李秀宁而起,如果没有和李秀宁的这番纠葛,也许他真会留在李阀,李世民或者早就统一了天下罢。更或者,他可能和陵少回扬州开个小饭馆,过最平淡的日子。
陵少……又是陵少。他总克制着自己不要时时想起陵少,但好像这样做并没多大用。
争天下争到了现在,一切都变质了。寇仲竟有点惨淡地想着,他似乎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还是说,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呢?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忽然叫道:“秀宁公主!”
李秀宁站住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希冀着寇仲肯再跟她说些话。却听寇仲只是道:“秀宁公主既然来了,不妨给世民兄带个消息回去。三天之后你们的粮草到来时,寇仲会去袭营……让他小心。”
“少帅为何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李秀宁?”宣永大惑不解。
寇仲一叹:“也许是因我脑筋不清醒吧。”他迎上众人愕然的表情,苦苦一笑:“别这么看我。不是说兵者诡道么,我们或可以想办法补救。”
虚行之安抚般地道:“这样也好,李世民知道这个消息,必会疑神疑鬼,我们如能用出他绝对想不到的奇招,便有望获胜。”
寇仲忽然两眼一亮:“对了,我记得从杨公宝库运出来一批火器,有没有受潮或弄坏?”
篇十九、宋玉致(四)
“就在这里。”寇仲眼里闪着寒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把我们的火器埋在这里,以铜镜讯号。待唐军经过,烧他们个片甲不留!”
“仲少要动用那批火器?”一个声音从门外飘入。
寇仲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呆,猛地转身来,衣襟顿时把面前的沙盘扫了个稀里哗啦。
却看见徐子陵立在门口,神采焕然。
“——陵少?!”
头脑还反应不过来,身体已经自作主张猛地扑了上去,徐子陵被他扑得倒撞在门框上,又差点从门边跌到门外去,嘴里慌忙叫:“喂仲少!……你要勒死人了……喂!”
这样说着,心却早被欢乐填得满满的。一路的思念和担忧,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
一向话最多的寇仲这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死死地箍住怀里的人,一直到徐子陵实在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费尽力气把他推开,“仲少!你没看错人,是我回来了……”
“陵少……”寇仲双手仍不肯放开他的胳膊,打量了一下忽然叫道:“陵少你是否受了重伤,强撑着来见我最后一面呢?”
徐子陵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刚见面就咒我?倒是你,有没有遇上宁道奇一类的人物,被打得爬不起来?”
寇仲在握上他的手的时候已经感应到长生诀的真气。他们同源的真气轻轻一碰便融合在一起,那样亲切熟悉的感觉。寇仲欢喜得又一把抱住他,欢叫道:“我该说什么?感谢老天爷!——噢,我快要高兴疯了!”
虚行之向众人打了个眼色,大家立刻醒悟,识趣地从两人旁边绕过出了门去。每个人都不由得露出笑容,因见到别人的欢乐也是高兴的事。当然他们也有满肚子疑问,例如先前怎会传出那样的凶信,可看现在的情景,再多疑问也要先憋起来啦。
两人坐在营地外的草坡上。寇仲听徐子陵讲完经过,倒吸了口气:“祝玉妍真是狠毒,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还好你够机灵,没被她害死。”
徐子陵笑道:“你当真以为我死了?有没有痛哭一场或者烧点纸钱呢。”
寇仲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最苦的是害你的人自己都死了,让我连报仇的人都找不到!”
徐子陵笑得很欢畅。再见到仲少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一两年间从没这么开心过。
寇仲更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四肢大开仰躺在地上,舒服地叹道:“今天定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感觉就像丢了极珍贵的宝贝,本以为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它却自己回来了,哈……”
“仲少你这是乱打比喻……”徐子陵学着他的样子躺下,不管这个姿势有多损毁他出尘脱俗的形象。
两人都仰望着天空,享受着这一刻的平静安宁。
“仲少,你可知现在塞外的情形。”过了一会,徐子陵呓语一般道。
“是怎样的?”寇仲应道。
“塞外诸族联合起来,准备等你和李世民斗到关键时刻,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寇仲翻身坐起来,“当真?”
“自然是真的。等到那个时候,你说以李渊的本事,能挡得住塞外铁蹄吗?”
寇仲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得担忧,后来又变得古怪,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徐子陵歪过脸去:“你笑什么?”
寇仲笑得更厉害,一头又躺倒回去捧腹大笑,把徐子陵笑得一头雾水。直到他笑够了,才偏过脸来看着徐子陵,却不正面答问题,只是道:“陵少,你可知昨天李秀宁刚来过,想劝我罢手,放过她二哥。”
“哦?”
“我没答应她。”
“恩……”徐子陵并不意外,寇仲若答应了才是怪事。
“但是陵少开口,就不一样了。因为——”寇仲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一字一顿地道,“陵少才是小弟的梦、中、情、人啊!”
“……”徐子陵双手一合,宝瓶气劲直冲他而去,寇仲井中月变戏法般出现在手中,连鞘将气劲斩断。接着见一掌奔他左肩,忙一个侧翻避过。
一连拆了十几招,两人都发现对方的进步,半真半假地对了一掌,相视一笑。
徐子陵问道:“仲少,说真的,你真愿意放手,把天下让给李小子?”
寇仲洋洋地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陵少要先回答我,你来做这个说客,有几分是为了中原百姓,几分是为了你自己呢?”
徐子陵哑然笑道:“算是五五开吧,这么回答寇少帅满意吗?”
寇仲眯起眼:“五五开?这或者叫做假公济私?”
徐子陵拿他没辙:“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你还没答我的问题。”
寇仲笑意未敛,轻叹道:“我的理由和陵少一样,一半为了中原百姓,一半就是争天下好像也没多少趣味,要是我真做了皇帝,闷也要闷死,何况还得娶宋玉致做皇后……”他眨了眨眼,又道,“再说,难得陵少假公济私一次,我怎能逆了你的意思恩?”
徐子陵深深地看着他,就在寇仲以为他被自己感动的时候,徐子陵说道:“仲少,你争天下,真像是小孩子争玩具……”
寇仲差点以头撞地:“什么?你竟说我是小孩子争玩具……”说到一半自己也泄了气,“虽然听起来很糟糕,但好像没说错……”
顿了一下,寇仲忽然蹦起来,一把扯起正在偷笑的徐子陵就往大帐走:“好,现在我该为成年人的愿望奋斗了!陵少来吧,这次你休想再置身事外啦!”
寇仲把少帅军的将领都召集在一起,说了塞外的形势,和他自己想做的决定。
出乎意料地,大家虽然惊讶,却没多大反响。
寇仲心里没底地道:“你们……没有意见?”
虚行之看了看大家,第一个笑道:“行之对少帅的决定没意见。但如果李唐不是李世民做太子,我们可不能把天下送到李建成那家伙手里。”
寇仲道:“这个交给我,我会去和李世民谈判,让他下决定去夺太子之位。这不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为整个中原。”
他说了这话,大家又没了动静。寇仲心虚起来:“呃,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
宣永见他看向自己,笑道:“我跟随少帅,只因倾慕少帅的本领。少帅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当然没意见。”
洛其飞接口道:“能过上太平日子是好事嘛。谁愿意总打仗呢?”
任媚媚娇笑道:“小女子对谁做皇帝没兴趣理会,反正哪个皇帝都不会让女人做官的。”
众人被她说的哄然一笑,接着人人表态,他们参加少帅军的原因或者是走投无路,或者是要报仇雪恨,或者是因寇仲曾有恩情,倾慕他的人品,或者和寇仲一样只为在乱世中做一番事业……而如今目的多已达到,竟没一个人反对寇仲的决定。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流露出深深的喜悦。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理成章。那么以前他们的诸多执着,是否自讨苦吃?
“原来不用当那个劳什子皇帝,是这么轻松的事。”寇仲笑得简直可以用“满脸开花”来形容。
徐子陵不以为然:“仲少你高兴得太早了,别忘了前提是李世民当上太子。他和李渊弄得水火不容,要做太子,恐怕得使非常手段。”
寇仲毫不担心:“什么事难得倒我们扬州双龙?对了,那批火器本来是要对付李小子的,现在转来对付他的老子和兄弟好了。”
“……那么宋阀那边呢?你准备怎么说服宋阀主?”
“……”寇仲一下苦了脸,“宋阀主还罢了,玉致……”
徐子陵不忍心,安慰地拍了拍他肩:“一步一步来,总会有办法的。”
手触到他肩膀,却见他哀叹的眼睛里藏着一抹笑意,心知自己又上当了,果然寇仲下一秒已经抓住他手,狡诈地笑起来:“陵少啊,你现在对我的婚姻大事这么积极了?”
徐子陵无奈地想,对仲少他总是很没办法,这是否就叫命里注定呢?
篇二十、尚秀芳
春雨淅淅沥沥,洒满长安的大街小巷。
“站在这里,我竟有了创造历史的动人感觉。”寇仲踏了踏脚下青砖,悠然说道。
徐子陵笑道:“尚未到皇城你就大发感慨,等晚上参加李世民的庆典,你还该说什么?”
两人都没带雨具,就那样站在蒙蒙细雨之中。今天长安街头特别热闹,并没因下雨影响了丝毫,因当朝皇帝李世民刚刚和塞外颉利订立白马之盟,三年之内两不相犯。而以李世民的能力,这三年足够他训练出最强大的军队和颉利的金狼军抗衡。
——当朝皇帝。不错,李世民在寇徐二人的帮助下,发动玄武门政变,李建成和李元吉在那场事变中双双丧命,李渊迫于无奈将皇位禅让给李世民。之后少帅军和李唐握手言和,天下终是改了姓李。
如今,塞外之事也和平解决,百姓们苦苦期待的太平的时代终于到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跃马桥。那是他们娘傅君婥曾经来过的地方,也是他们曾一搏生死的杨公宝库埋藏的地方。这个地方他们几年间来过数次,但从没有一次有现在这样平静愉悦的心境。
“哈?我难得文雅一回,陵少偏来揭短。”寇仲道,“我可是好久没体验这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了,自从争霸天下,我便发现自己要争的东西越来越多,真正想要的却越来越少,——好在现在那些无谓的争斗都结束了。”
徐子陵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那么你现在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寇仲嘻嘻地道:“还用说吗?好笑的是你我刚好相反,你从来都不肯争什么,这次却……”
徐子陵点头道:“到最后我们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这个词真是恰当!”寇仲赞道,“不过我还有个更好的词,就是‘两情相悦’啦!”
徐子陵再次感慨自己的脸皮厚度绝对及不上寇仲:“用得着叫这么大声么?你想让全长安都知道?”
寇仲反问道:“知道又如何?反正现在起我们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告诉你吧,小弟根本不会去参加李世民的庆典。忙了这许多时候,放长假的日子到哩!”
徐子陵早知他的心意,笑而不语。寇仲一手自然而然地揽过他肩,贴在他耳边道:“当然,陵少要和我一同走咯?”
徐子陵淡淡地道:“我有答应过你吗?”
寇仲怪叫道:“一世人两兄弟,你怎能撇下我孤零零一个!”
徐子陵望天:“又是这句话,你这么多年都没点创新么?”
寇仲笑着压低声音道:“陵少要听有新意的情话,我可以变着花样说给你听。小弟别的不会,哄人开心是全挂子本事……”
长笑声中,两人联袂疾行,在市民的纷纷注目下,飘然远去。
随着天下一统,贞观盛世,寇仲徐子陵的名字,朝野中渐渐无人再提。
——这也无什奇怪,因不管怎样的绝代风华,都会在时光中湮没无迹。
十年之后,侯希白再至京师长安,在上林苑见到尚秀芳。
两人谈论乐曲文章,自是十分融洽,可不知不觉间,竟聊起了往事,话题便转到寇仲和徐子陵这两个人身上。
尚秀芳和李秀宁相识,和石青璇是好友,这些年又曾到岭南游历,自然结识了宋家三小姐宋玉致,因而便也听说了很多当年的秘事。
——譬如当年寇仲到岭南,向宋缺力陈与李唐讲和的理由。宋缺只用一句话就结束了他的慷慨陈词:“时也,运也。这些事情,你们年轻人自己决定吧!”
寇仲在岭南呆了三天,始终没有说出关于和宋玉致婚约的事情,最后,却是宋玉致主动走出来,提出要解除婚约。
尚秀芳能记得宋玉致提及寇仲时,眼里深深的痛苦和快乐。“我恨他……可又深深地爱着他……”宋家三小姐望着庭院里深深林木,不动声色地擦拭了眼角。
——再譬如,当年徐子陵曾在长安见到伤愈的石之轩,才知道石之轩原来就是萧艺名满天下的石青璇的亲父。石之轩不知是否受了祝玉妍碧秀心往事的影响,又见到女儿青璇,竟然大彻大悟,放弃了操纵天下的大志,遁入佛门。
到如今,往事已矣。
侯希白听过她的娓娓诉说,却只是笑道:“他们俩啊……秀芳大家不知道,这两个小子现在滋润得很。老天爷对他们实在是好得过分呢!”
尚秀芳微笑着打趣:“若是我把这消息告诉玉致和青璇,她们会否上门兴师问罪?”
侯希白晃着美人扇摇头:“我敢打赌,他俩接待过我,转头就逃之夭夭了。嘴里说着好兄弟,其实见了我像见了瘟神一般,唉,我不就是帮两位小姐带了趟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