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你自然知道这是我能开出的最高条件。若不肯应,我也只好放弃账册,我们来个两败俱伤。”
沈落雁所说的账册,记录着瓦岗寨在各地往来的眼线和开支账目,事关瓦岗军的军力分布和情报网,自然非常重要。寇仲和徐子陵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账册盗来,增大逃脱的筹码。
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他们两人知晓杨公宝库的秘密,平白多出了许多觊觎杨公宝库的敌人,李密便是其中之一。加上他们无巧不巧地又卷入了李密和翟让的大伙并,更让李密决心除之而后快。偏偏两人的霉运挥之不去,在盗账册时又撞上了本来要刺杀沈落雁的影子刺客杨虚彦,徐子陵被重伤,堪堪捡回一条小命。若不是长生诀乃起死回生的道家至宝,杨虚彦那一剑足以让他武功全毁……
想到这里寇仲简直要捧头叫娘,老天爷对他们扬州双龙还真是眷顾得很。
和沈落雁相识以来,已经充分领略了她的智慧和狠毒,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她背后捅一刀子。但纵使知道前途未卜,也只能先接受她开的条件,先出了瓦岗再说。至于出了瓦岗寨会怎样,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仲少,等等!”正在一路疾奔,徐子陵忽然低呼一声顿住脚步。
寇仲脚下应声而止,真气迅速运转化去向前的冲劲,问:“怎么?”
“你看天上!”徐子陵示意。
寇仲仰面望去,只见一只蓝羽小鸟正在头顶的高空处盘旋,骇道:“又是这扁毛畜生!”
以前和沈落雁打交道,他们便曾被对方的灵鸟跟踪上,费尽心机才得以脱身,没想到这一次还没出瓦岗多远就又被缀上,寇仲咬牙道:“沈落雁这婆娘,说话不算!”
徐子陵摇头:“这鸟儿未必是她的,上次她是在我们身上用粉末做了记号,这回我们万分小心,她肯定没机会做手脚。也就是说这鸟儿和上次的又有不同,不需记号就能追踪我们!”
寇仲变色:“我的天,这鸟儿会认我们的相貌不成。”
徐子陵道:“那又未必,恐怕这鸟儿只是会辨识数目,这片原野光秃秃什么遮盖都没有,在高空看下来自然很容易发现我们两个人。”
寇仲挠头诧异地道:“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两天总觉得脑袋混沌沌的……那你说说如何能甩脱这畜生。”
徐子陵思索着道:“我们只是考虑摆脱追兵,为什么不反过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沈落雁如果遵守诺言,她身边的高手都不会跟来,追袭者恐怕只是寥寥数人,如果我们能来个伏击……”
“不行!”寇仲急道。
徐子陵被他弄得一怔:“……干嘛叫得这么大声?为什么不行?”
寇仲愣了愣,也奇怪于自己怎么这么激动,“呃,没什么,你的伤没好,不能冒这个险,万一再追来个杨虚彦那级数的高手,我们就惨了。还是想个稳妥的法子。”
徐子陵诧异道:“仲少,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怕了那个杨虚彦?”
寇仲呆了一呆。
忽然他明了了自己刚才在激动什么。
再也不要重来一次,那种眼看着对方陷入死地却不能相救的感觉,那种近在咫尺却要天人永隔的感觉,太可怕,以至于再也不想让对方涉险,——无关对才智武功的信任,只因再不想他和死亡那般贴近。面对宇文化及那样强大的敌人都未曾有过丝毫恐惧,但那一刻的惶恐却让他犹有余悸,心神不安。
寇仲叹了口气:“看来我还真是怕了那个杨虚彦了……”
徐子陵似乎明白了他想的什么,忽然竟觉得眼睛有点热热的,勉强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像比以前还有进益。不过你说得对,伏击的法子太冒险,还是想个稳妥的办法。”
篇六、沈落雁(下)
“才要想法子?太晚了!”
刚刚生出警觉,对方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十数丈处响起,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凛然,来者的武功之高,绝不下于沈落雁身边的任何一个高手。
凝目看去却是认得的,竟然是和沈落雁关系亲密的徐世绩。
寇仲冷哼一声道:“看来沈落雁不仅军师当得不怎样,情人也做得失败嘛,她说的话连徐兄都不听?抑或是她指使徐兄你来的?”
徐世绩不在意地看了看他,目光迅速落在徐子陵身上,像是第一见面似的打量着。
徐子陵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对视。
长生诀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寇仲徐子陵的气质,两人真气一寒一热发展着的同时,气度也在向不同方向发展,寇仲越来越显现霸气和豪气,徐子陵则越来越俊逸潇洒,——那并不是容貌上如何清秀,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的风采。所以即使现在他灰头土脸,衣着不整,也掩不去他的光华。
徐世绩久久打量着徐子陵,对方眼眸里那种自信和沉静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嫉恨,很想彻底击败他,把他打倒在地,打碎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然后再让沈落雁看到他那狼狈的样子……
是了,他此番来就是因为沈落雁,她每次和这两人较量后若有所思的神色,她在卧房楼下看到徐子陵大滩血迹时惊恐彷徨的神色,她拿着账册回来时怅然伤神的神色,都被他徐世绩一一看在眼里。嫉恨的火焰竟然就如此灼灼燃起,不可抑止。
——这个连对自己都是逢场作戏的女人,竟对徐子陵动了真情!
徐世绩眼里瞬间涌起杀机。
寇仲几乎是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若有似无地隔断了徐世绩的目光。从小便是如此,如果有人要伤害小陵,他总会挡在前面,何况徐子陵现在重伤初愈。
然而徐子陵也向前跨了一步,并向他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徐世绩冷冷地回答寇仲刚才的话:“沈落雁答应你们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今天来是要和徐子陵解决点私人恩怨。”他边说边解下腰悬的长刀,抛在地上。“我知道你善拳脚,我趁手的却是长刀,我空手和你打,省得你小子说我趁人之危。”
寇仲闻言好笑道:“你和陵少有什么私人恩怨,还不是因为沈落雁那婆娘?自己得不到佳人欢心就来学争风吃醋,真是好本事。”
徐世绩对他的话似充耳不闻:“寇仲你最好不要参与,不然别怪我发信号招人来帮手。”
寇仲闻言反而踏下心来,徐世绩这么说就是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了。他退开两步给两人让场地,摆了个“请便”的姿势,心中想的却是只要徐子陵稍有不敌便立刻上前相助。
出道以来,两人的每一次挑战高手都是联手合作,这尚是第一次由一个人正面应对强大的敌人。而徐世绩对寇仲的话明显对两人联手有忌惮,这让徐子陵生出强烈的自信,他们的武功确实是在不停的进步中。
两个人面对面静立着,谁都没有先出手。但一股庞大的气势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如果此时有旁人观战,定会感觉到那压迫人的气场。
但身处其中的徐子陵却感到对方的气场和杨虚彦比起来,明显要弱上一分。没有那被压得无可抗拒的感觉,却在重重压力下激发了灵敏感应。
那一瞬间徐子陵忽然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境界,感官在成百倍地增长和放大着,不仅可以感受到徐世绩的气势强弱,还可以清晰分辨出他的最强点和最弱点。——但感受到的同时,他也立刻明白徐世绩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不只一层。
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徐世绩已经出手。
掌风以想象不到的快速推进,明明还有十丈左右的距离,却被对方似有缩地法一般眨眼抛到身后,凌厉的掌风笼罩着徐子陵的面门,竟是要他立毙掌下的杀招。
场外的寇仲几乎同时把己身真气提至极限,随时准备踏入双方的气场。
在掌风触及面门的瞬间,徐子陵出乎意料地不退反进,身子微微一侧,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掌风,双手早已同时探出,一手应对徐世绩另一手的虚招,一手却锁向对方咽喉。
徐世绩一招落空,身子后仰避开咽喉要害,脚下借力弹起,踢向对方小腹。
双方位置如此,徐世绩算准徐子陵不是后退就是凌空腾跃,那时他袖中特意藏的两支强力暗箭便有发射的余地。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徐子陵置于死地,但如果凭真功夫硬拼,纵使杀死徐子陵,自己也要付出惨重代价,何况旁边还站着个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寇仲。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刚一动手时便使出暗器,虽很不光彩,却也顾不得了……
但徐世绩漏算了一点。
长生诀真气的玄妙之处,便是每每在绝不可能间创造可能。
不知为什么,徐子陵敏锐地感应到,如果此时后退将落入对方的圈套。那纯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虽只一闪即逝,却让他坚信不疑。
心念电转下,他竟然纯粹依靠己身真气的运转,在绝不可能的角度下扭身避开了徐世绩的一脚,同时一手仍是不依不饶地锁向对方的咽喉。
徐世绩大惊之下避无可避,只得一手撑地一手运劲,毫无花假地和徐子陵硬拼一掌。
“砰!”
强烈的气劲交击声响起,徐世绩被反冲之力冲得坐倒在地上,顿时五脏六腑都痛得像要颠倒过来一般,徐子陵向后退了两步,却是安然无恙。原来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寇仲踏入战圈,将双掌贴在他背心处,两人的真气合为一体,硬拼下徐世绩自然吃了暗亏。
徐世绩缓了一缓才说出话来,怒道:“寇仲你到底讲不讲江湖规矩!”
“我本来是讲的,可是对想要暗箭伤人的人就不讲了。”寇仲收回手,抱住肩膀冷笑道。
就在刚刚徐子陵感应到危险的同时,寇仲也有了相似的感受。那是非常奇妙的心意相通的感觉,于是他略一留神便扫到徐世绩袖中暗藏的古怪。
徐世绩脸上一红,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冷淡又娇丽的声音响起:“徐将军你够了没有。”
沈落雁缓缓走到三人面前,神色间竟有一丝掩饰不去的愤恨和……落寞。
==========我是寂寞的沈落雁的小分==========
侯希白说,沈落雁是寂寞的。
他那把美人扇上画下的沈落雁的神态,既不是她在战场叱咤风云的时候,也不是她做军师出谋划策的时候,也不是她和人调笑半真半假的时候……而是她独自坐着,淡淡思索的时候。那神情中透露出的淡淡落寞,足以让看到她的人深受感染。
就像现在她坐在徐子陵对面,双手抱膝,又似热情又似落寞地看着徐子陵。
徐子陵避开她的目光,轻声说:“沈姑娘单独约我来,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沈落雁轻声道,看着徐子陵有些尴尬的样子,又轻轻笑了:“小陵啊,你脸皮这么薄,和寇仲一点都不像,真奇怪你们怎么会是好兄弟啊。”
一句话,就把徐子陵的心思引开了去。
为什么会是好兄弟吗?不知道……早在他最早的记忆的时候,他们就是好兄弟了,甚至——不仅是好兄弟了。
那一瞬间徐子陵忽然满脑子都是寇仲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却又似总是看不够。
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们在星光下对视,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感觉却又似遥远,又似接近。
他很想给对方一个拥抱,最终却是寇仲笑了笑先张开了双臂。
……唇上忽然感到一片温热,徐子陵几乎便要伸手搂住身前的人,触手却是丝织的柔滑,不同的感觉让他一惊醒过神来。
沈落雁却更抱紧了他,喃喃道:“别拒绝我,就这一次好么……子陵……就这一次……”
感觉到对方那又寂寥又绝望的语气,徐子陵心一软,要推开她的手放了下来。
沈落雁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虽然她现在已经是徐世绩的妻子,却掩饰不了真正的感情,甚至在寇仲和他乔装潜入长安寻找杨公宝库,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下,仍然不避嫌疑单独约他……现在又……
那是一种情不自已的感觉……那种感觉,他其实也尝过的罢。
小船在桥洞下飘着,轻轻撞击着桥墩。
临别的时候,沈落雁幽幽地留下了一句话:“子陵,我真恨在瓦岗时没有杀了你。”
还没等徐子陵回答,她便又嫣然一笑:“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啊,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会让你陵少动心呢?”
说完,她便决然扭头而去。
徐子陵又一次被她的话凝定在地上。
什么样的人……
番外:那些生命中的红颜
徐子陵推开门,看见摆在桌上的饭菜时,心里泛起了诧异的感觉。
隐居在此,他和寇仲仍然维持着小时在扬州的习惯,一人一天轮流张罗一日三餐,今天原本轮到寇仲“当值”,是以见到饭菜已经上桌并没甚奇怪,奇怪的是菜品不仅比往日丰盛许多,还有酒有肉。
长生诀本是道家修真养性之典,修炼长生诀以来,两人武功愈高,对口腹之欲的要求愈低,徐子陵更明显些,虽并不忌食酒肉,却更偏于清淡。所以寇仲张罗的饭菜总是缺油少盐的素食,反而是徐子陵顾及他的口味,常弄些荤腥来。
但看今天……莫非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徐子陵瞬间把一年之间所有有意义的日子回想了个遍。
节日肯定不是了。是两人的生日?不,他们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已是万幸,哪还会记得什么生日。
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更是胡扯,第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谁还想得起来。
那么,是正式在一起的日子?这也是糊涂账,先不说他们从没觉得曾经分开过,全天下都知道寇仲徐子陵的名字总是连在一起的,就说他们正式躲到这里来隐居的具体时日,也记不得了。
徐子陵左思右想仍然不得要领,索性也不去想,进了屋来找寇仲。
“陵少,今天有客人来哦。”寇仲的大头从厨下钻出,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客人?”徐子陵愣了愣,随即恍然,“是希白?”
他们平生交友虽多,真正称得上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却也有数,如跋锋寒、侯希白、雷九指等,李世民也可算在其中。如今跋锋寒远在塞外,雷九指在京城做他的大老板脱不开身,李世民这个当朝皇帝更不用说。真正有时间和兴趣四处游历,又有本事找到他们的,恐怕也只有侯希白一个。
“难为子陵一猜便着!”一个声音从门外飘入,摇着美人折扇的侯希白笑吟吟出现在门口,又道,“哎,你不会是早早感应到我来了罢。”
徐子陵笑道:“非也,希白的武功愈发高明了,近在咫尺小弟才生出感应。”
“是么?那还要谢子陵当初的一言点悟,让我将画道融入武功,才能更有进益。”尽管多年未见,侯希白进了门却毫不拘束地一屁股坐在桌边,直把这里当作当年的“多情窝”一般。
寇仲和徐子陵也挨着桌子坐下。寇仲将酒在三人杯中斟满,笑骂道:“你小子倒是眼长耳长,竟能找到这里来,还留言说什么今儿是个要紧的日子,让我备酒菜以待。来来,先灌你一杯,再说说到底是什么要紧日子?”
侯希白也不推脱,将酒一饮而尽,接着道:“当真是重要的日子,少帅可知我如何能找到这里来?”
“我怎会晓得?……”寇仲忽然顿住声,表情僵硬。
侯希白好整以暇地笑笑,“啪”地合上美人扇,又“刷”地打开。
他俩现在住的地方正是埋葬他们娘傅君婥的小谷,当年为了免人来打扰娘,他们谨守这个地方未曾告诉任何人,唯一例外的是宋师道,因为他曾对傅君婥一片深情,特地到这墓地伴着傅君婥居住数月。
以宋师道的为人,断不会轻易把这秘密说与别人,侯希白虽是两人的好友,也没什么非找他们不可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就是受人之托,那么这个人……
寇仲叹了口气:“致致还好吗?”
侯希白笑道:“你们两个都善猜谜,一猜便着。”
“莫要取笑我,如果说寇仲有什么对不起的人,宋三小姐定要排在第一个。”寇仲苦笑,“说罢,你带来了致致的什么消息?”
“‘天刀’宋缺下令在今天正式解散岭南宋阀的所有军队,并声明将逐步撤出所有关系当地经济命脉行业的生意,将它们归还国家,以后宋家只做普通商人,再没有宋阀这一说。”侯希白道,“少帅你说,就凭这件事,今天算不算重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