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点头:“他老人家早在世民兄统一天下之前便说过此事。如今天下太平,宋家不可再保留任何军力授人以柄。深谋远虑,让人崇敬。”
徐子陵问:“可这和宋小姐有什么关系?”
侯希白叹道:“宋缺同时宣布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宋三小姐在拒绝了多次提亲之后,宣布此生将专心帮助家族打理生意,终身不嫁。”
一句话说出,寇仲彻底呆住了。
侯希白转向徐子陵道:“还有一个消息却是给子陵的,石青璇姑娘月前曾应邀入关,在秀芳大家的住处吹箫一曲,倾倒长安,小弟有幸得闻,更有幸面见她。”他从怀里掏出两件物事摆在桌上,笑道:“小弟今日是做了传书的鱼雁,少帅一份子陵一份,不偏不倚。可惜这等事情勉强不来,所以纵使我看两位姑娘伤心难过心中万般不忍,见到你们也说不出了。”
徐子陵看桌上两件物事,一是一封书信,另一件却是一管箫,一眼认出是尚秀芳曾经托自己送给石青璇的天竹箫,不由得也是一呆。
侯希白看俩人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洒然道:“怎么,二位仁兄敢做不敢当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好小子,还说什么好兄弟,竟是成心来看我们难堪的。”
侯希白大笑:“莫怪!能看到少帅和子陵难堪,着实新鲜得很!你们两个害了那么多好女子单相思,难道不该受点惩罚?”
徐子陵反讥道:“若说害女子相思,多情公子大约还要排在我们前面罢?”
三人对视片刻,终于一起大笑起来,——只是笑声中,却带着深深的歉疚。
多情公子侯希白,风流之名天下与闻。但对他来说,美丽的女子就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要欣赏赞叹,却未必要一亲芳泽。所以这“风流”二字在他身上,和一般人理解的并不相同。
至于寇仲和徐子陵,更是和风流沾不上边。
只是他两人确实辜负了很多好女子。
送走侯希白,两人对坐下来,一时无语。面前摆着一封信和一管天竹箫,心中涌动的,是难言的感觉。
寇仲叹了口气,终究伸手把信拿起,拆开,念出声来道:“寇仲:这一世你负了我,下一世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徐子陵叹道:“你没必要念出来,还怕我会在意么?我们根本就是半斤八两。”
寇仲捏着信抱住脑袋道:“陵少啊,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徐子陵也似他一般抱头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喂,我们俩向来是你更清醒的,你都不知道那要我怎么办!”
“我更清醒你就有理由糊涂吗?现在罚你想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难道要我现在去找致致对她说我要娶她,而你跑到京城去追石美人?”
“你舍得?”
“我……”寇仲放下手抬头,盯住了徐子陵,“废话,我当然舍不得!”
徐子陵耸肩:“我也一样。”
寇仲盯了他半晌,一手点着他笑道:“好啊,陵少你耍我,你对石美人根本就不像我对致致那般愧疚对不对?”
徐子陵点头后又摇头:“我们之间和你对宋小姐不同,但说没愧疚是假的。只是……”
话尤未了,唇上忽然被封住。
温柔的感觉在唇上逡巡不去,似短暂,又似长久。却是那般清晰,直到刻骨铭心。
唇上的感觉离开的时候,听见寇仲在他耳边接着他的话道:“只是,为了得到一份感情,必须舍弃另一份,对么?”
徐子陵微微笑了笑,主动伸手抱住对面的人。
窗外,天色将暮,晚霞将小谷中的一草一木都染成金黄。
“陵少啊,我们现在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是不是幸福得过头了?”
“就知道仲少你是安稳不下来的,正好我也想再四处游历一番。”
“哗,那就走吧。我可不想再接到侯希白这个护花使者送来的东西了。”
“那种感觉确实很不好受,不过你不觉得这像是逃避责任么?”
“喂你这样说显得我很绝情哎……”
生命中辜负了很多红颜,却是无可奈何。
如果有来世……我仍然选择和你在一起。
……其他的,只好说对不起。
篇七、云玉真
清晨的阳光从窗口飘入,落在屋里,印出一片柔和的光斑。
徐子陵打开窗,清新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
似乎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早晨了,自从得到长生诀,便终日活在打打杀杀中,每夜不是野外露宿就是半夜逃亡,要么就是陷身重重困境,虽睡在床榻上,却提着三分警醒,早上更是天不亮便爬起。像这样一觉睡到天明,起来欣赏美好清晨的心境,已经很久没有尝过。
但是徐子陵却并不觉得高兴,——事实上,他是非常不高兴,恼得简直想找人打架。
他的武功每日都在迅速进步,不断攀爬着更高的精神境界,时时保持冷静平和已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这世上能有什么人让他心烦得要命,那一定是那个好兄弟寇仲。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
徐子陵回头,不出所料地看见寇仲一脸精神焕发走进来,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陵少!”
徐子陵不知为何生出迎面打他一拳的冲动,念头一起,自己也觉得过分,忙勉强把这冲动按捺下去,但脸上当然摆不出好颜色了。
寇仲径自端起桌上的茶杯凑到嘴边,一边诧异地觑他:“怎么了?你这样子怎么像是在生气?”
徐子陵淡淡地道:“生气倒说不上,不过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寇仲呆了一呆,神色不自然起来:“呃,我和美人儿师傅……”
徐子陵打断他,叹道:“感情上的事我干预不了,只希望仲少你晓得,若是利用感情来为事业铺路,总会有后患的。”
美人儿师傅便是巨鲲帮帮主云玉真,这位妖娆的美女在两人武功尚浅的时候曾教给他们轻功“鸟渡术”,——虽然当时那样做便存了利用他们的心,更没想过他们真能学会这一轻功绝技。如今的寇徐二人今非昔比,寇仲彰显着的英雄气概惹起她的情思,而寇仲更是故意接受她的挑逗,昨天云玉真差点误认徐子陵为寇仲而对他投怀送抱,两人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不问可知。
寇仲闻徐子陵此言,放下茶杯,敛了笑容,认真地道:“我承认,我对美人儿师傅确实存了利用的心。但她又何尝不在利用我?到了我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她连看都不会再看我一眼。”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准备利用完她就再也不看她一眼?”徐子陵心头无名火起,寇仲明明白白承认他是在利用云玉真的感情,反而让他更加懊恼。
“陵少,既然是互相利用,就算各取所需,说不上谁会辜负谁。” 寇仲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样说难听了点,但我需要巨鲲帮的实力,云玉真也需要我们给她办事。就算没有感情的事,我们仍要互相利用。”
徐子陵摇头:“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唉,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关键是什么?关键也许是他受不了寇仲这样对待感情的态度罢。
徐子陵很清楚,云玉真不同于李秀宁。后者是寇仲真心爱过的女子,在她之后,寇仲再没爱上过任何女人,云玉真颇有心机又不检点,寇仲对她更是毫无感情。
他实在想象不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寇仲如何会和云玉真共度一宵。
如果这就是寇仲创立事业的开端,那么很难想象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仅仅从这一件事上,已经看出他为了事业可以使出种种手段。——而他徐子陵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不知为何,一想到昨夜寇仲和云玉真同床共寝,他心里就堵得慌,很想找人打一架。
心头的无名火怎么也压不住,于是徐子陵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
“仲少,我们很久没打架了恩?”
两人在花园内拉开架子,立刻引来院内仆人和侍女们的围观。
寇仲嬉皮笑脸地道:“陵少你不会真要跟我以命搏命哦?”
徐子陵自从他下楼来要和自己打的一刻起,火气突地消个干净,反倒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敛了心神笑骂道:“少废话,你该不会怕打不过我吧?”
寇仲怪叫道:“我会打不过你?来吧!”
手中“井中月”早发出厉啸,兜头劈了过去。
徐子陵只觉寇仲的刀锋不仅锐利无匹,路线中还蕴含着微妙的变化,让人难以预料它的虚实。眨眼之间刀光已到眼前,待要退后或者躲避都已不及,何况他更深切明白高手相争绝不能退的道理。
徐子陵瞬息间将灵觉提到极致,伸出双手,单纯凭借感觉,在重重刀影中屈指弹在了刀锋处。
“锵”的一声如金铁交击,两人身子都猛烈一震,同时后退。
接着只听“当”的一声,寇仲手中刀刀头落地,竟是被这一指断成两截。
两人站稳脚跟,不可置信地瞪着断刀,又同时看着对方,瞠目结舌。
寇仲惊道:“乖乖我的娘,陵少你何时变得如此厉害,这铁打的刀都挡不住你一指头!”
徐子陵好气好笑地道:“你明知不是我一人的本事,偏如此说。是我们截然相反的两股大力同时作用在这刀上,才会有如此效果罢?”
寇仲抬起刀,看着断刀齐齐的如同被利刃切断的刀口。半晌咂舌道:“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你指头弹到的地方也正是我刀风最强的一点,比我自己掌握的还要精准,你是怎么做到的?”接着又诧异道:“你既能找到最强的一点,定也能找到最弱的一点,为何不以强攻弱,却要和我硬碰硬?哈,不会真要给我留面子吧!”
徐子陵摊手道:“你要我先答哪个问题呢?事实是我刚才完全凭着感觉出招,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就算我攻击你刀气最弱的一点,相信你仲少也有办法应付。”
寇仲挠头:“那就是下意识的反应咯?我晓得了,你定是想和我拼一拼内劲,看看我们的真气谁更强些。”
徐子陵苦笑摇头:“我不知道,但看样子我们的内功不相上下,所以较劲起来才会殃及刀子。是我不好,把你的刀弄断,又要换把新的。”
寇仲手中的刀虽有“井中月”这么个好听的名字,事实上只是普通兵刃,并非什么宝刀,而之前同样叫做井中月的刀已经断了好几把,因此并不当回事,随手将手中的半截断刀丢下,笑道:“不怪你,只怨这刀子福薄,不能占我寇仲的光名扬天下,哈哈!”
一声娇笑从身后传来:“那么这一把呢?”
两人同时回头,目光集中在云玉真手中拿着的长刀上。
寇仲走过去,先丢给云玉真一个暧昧的微笑,才接过刀来。“锵”地掣出刀身,双眼立刻亮了起来。
徐子陵见云玉真红了脸却又别转脸不理睬寇仲,似在生他的气,神态颇为魅惑。忽然间他心中一震,明白到自己刚才之所以一指弹在寇仲刀气最胜处,实是因心底还在暗暗恼着他,原因竟仍是云玉真这个女人。
徐子陵暗忖这实在反常,难道自己是爱上云玉真了?不,他自问对云玉真没有丝毫男女之情,甚至对她的为人很厌恶。
唉,或许是这些天紧张过度,整个人都有点神经紧绷了。徐子陵摇了摇头,走上前去看寇仲手中拿着的长刀。
==========我是宝刀井中月的小分==========
天下人均知井中月是一把宝刃,但如果没有寇仲,这把刀怕也不会如此出名。
此刀初看之下平平无奇,只隐隐透着种古朴的味道。但当它被握在寇仲手中时候,却能和他的真气感应,泛起明亮的黄色光芒,神奇至极。
寇仲自顾自地耍了一躺刀,黄色的刀光如同绕着他飞舞一般,颇为好看。
收了刀,他走到盘腿坐在一旁的徐子陵身边,靠着他坐下,口中道:“陵少,你说我当初收下这把刀,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徐子陵一怔失笑道:“现在才想对不对的问题,是否太晚了点?”
寇仲叹气:“其实当时就想过啦,虽觉得接受美人儿师傅的东西不太合适,却实在爱煞了这刀,又想到什么宝剑赠英雄的说辞,就接了。嘿,这刀归了我寇仲,总要比埋没在那般人手中强。”
徐子陵不解:“你既想得很清楚了,为何还要问我。”
寇仲笑道:“只是看你发呆,所以找个话题来聊吧!若要我直接问你是否在想师仙子或者石美人,定又要挨陵少的白眼。”
徐子陵很不客气地再奉送他一个白眼,耸肩答道:“我正在想美人儿师傅,琢磨你小子是否太过绝情。”
寇仲愕然:“我绝情?喂,我和她之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啊,除了几句玩笑。”
今次轮到徐子陵愕然:“你们两个不是……”
“陵少你不会以为我和美人儿师傅那个那个,什么共赴巫山了吧?”寇仲呆了一呆,终于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不由得笑得前仰后合地道:“说来你莫不信,我对美人儿师傅可是做足了柳下惠,只牵了牵她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就客客气气送她出门,因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种事还是和心爱的人一起才对——哎你那是什么表情,仲少我是个色鬼的形象吗?”
徐子陵醒过神来,忙收起愕然相向的表情,接他的话道:“你说呢?”
“你这么说就真是认为我是个色鬼了?太失败了太失败了,我最好的兄弟居然如此想我。”寇仲板起脸来,却在看到徐子陵忍笑的样子时撑不住也笑了出来。
篇八、宋玉致(一)
两个人拖着一身泥水刚爬上岸,就趴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寇仲大口喘着气道:“哈,我们终于成功了,之前有想过居然能干掉任少名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子陵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爬到他身边,一手很辛苦地抬起抓住他的肩膀:“受了内伤吗?”
寇仲咳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被姓任的那对锤扫了一下,经脉差点震断了,噢!”感到徐子陵关切的目光,强撑着摆出个笑脸道:“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都是强弩之末。哈,现在若随便来个小卒,都可把我们杀掉……”
刚说到这,忽然神色一凛。
徐子陵也在同时听到有马蹄声向他们这个方向来,勉力一听下骇然道:“有二十多人!”想都不想,一把扯着寇仲又滑回河水里。
听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知是生死关头,尽管精疲力竭,仍努力运转真气,由口鼻呼吸转为内呼吸。
只听岸上声音道:“你说那两个小子可能凫水出来,我们沿河岸追了这么久,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想必还是由陆路走了。”
另一个声音道:“还是谨慎些好,这两人狡猾得很,只看任老大布下那般局都未能杀了他们,反死在他们手上,就知道他们的厉害。”
先前那人道:“实在想不到,任老大竟栽在这两人手上。”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那个寇仲和宋阀有约定,他杀了任老大就能赢得宋家支持,甚至娶宋家小姐,是不是真的?”
徐子陵猛然一震,原本就是苦苦支撑的内呼吸立刻失守,差点呛进了水,岸上人再说些什么便完全听不到了。身边的寇仲发觉他状况不对,连忙探手握住他的手,将自己也所剩无几的真气输入他体内。
这一瞬间,徐子陵全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那种虚虚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让经脉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出乎意料地,随之而来的却是精神上前所未有的清澈通明。
——似乎天地间已经没有他徐子陵的存在,又似他本身和天地融为一体,无法分开。
己身似化为井中清水,世间万物都在其中倒影,包括那“另一个”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情绪的波动纷至沓来,却都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思绪,曾经的感动、依恋、失落甚至恼怒,纷纷倒影在静如止水的精神之中,瞬息即逝却是清晰无匹,让他看清楚了另一个自己,所一直压抑和不自觉的感受。
接着,寇仲的真气从掌心涌入,那样的精神境界昙花一现般消失。
徐子陵仍然无法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任由寇仲的真气自行在体内运转,激发体内新的真气,再反从掌心输入寇仲体内。
……他刚才想清楚了什么?
为什么总对寇仲和其他女子的事情如此在意?为什么会紧张甚至懊恼?
那并不是过去一直认为的,对好兄弟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