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摆手道:“陵少既然回来,缓几日再走不迟。有什么急务明天再说吧。”
虚行之答应一声,忙退了出去。
寇仲平静下来,用力拭去脸上的泪痕,苦涩地道:“别那么看我,我只是不想你再陪我冒险吧!”
徐子陵恼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说你很想赶我走呢?”
寇仲听得这句,“腾”地站起来,探出半截身子,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徐子陵双肩,深深地看进他双眸里去:“陵少!你——”
徐子陵自知说错了话,后悔地急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他厌恶战争,但他却不想和好兄弟分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一种让他想要逃离,一种却又拖着他想要留下,所以才会说出那样言不由衷的话来。这样矛盾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
寇仲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的双眸,像要从中看穿他的想法。
烛光微微一跳,昏黄的光摇曳起来。
寇仲似斟酌了半天,终于开口:“陵少,你不是早就打定主意,找到杨公宝库后就要走么?”
“恩,但是……”徐子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怪你,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
“可是……你去探素姐的这些天,我才发现,我已经不习惯没有陵少的日子了……”
徐子陵怔忡地看着他,被他抓得双肩都痛起来,却无法挣脱,更不想挣脱,事实上他比寇仲好得了多少?离开的这些天,除了想素姐,就是想仲少,早也想晚也想,想得头都痛起来,这才明白相思之苦原来如此难熬。
“所以我才想一个人去找杨公宝库,我是怕再见到陵少却终究要分开,会痛苦得发疯啊……”
原来是这样。如果没有相聚的欢乐,就可以降低分别的痛苦吧?寇仲在心底嘲笑着自己,还真是怯懦啊,整个江湖都在传说寇仲如何英雄了得,谁会想到他在感情上却既迟钝,又胆小。
“仲少,你……”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寇仲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倾,几乎是贴着徐子陵耳边说道,“因为素姐的事让我意识到生命有多短暂,如果不抓紧机会,也许就会后悔终生……”
徐子陵努力仰起头,凝视着这张居高临下近距离放大的面孔,喃喃道:“仲少,你这……是在告白么?”
寇仲低声道:“陵少会拒绝么?”
徐子陵迎着他眼中似热情又似悲哀的火焰,感到素姐的死让两人精神上感情上都受到沉重打击,心神疲惫下,谁都生出不想再掩饰感情的冲动。深吸了口气道:“不会……”
话音未落,寇仲便低头捉住他的唇,轻印一吻。
柔软的唇瓣轻贴在一起,甫一接触,便又离开,接着从不同的角度又贴上来,温柔得几近挑逗。
轻吻了数下后,微微分开。两人默默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深深的情意。
寇仲再次凑上唇来,这一次再不犹豫,温柔又强硬地启开徐子陵的牙齿,舌头迅速探进去,捕捉到对方微一退缩又迎上来的舌尖,轻轻舔舐,片刻之后,又向里探入。
徐子陵抛开一切回应着寇仲的亲吻,双手扣住他的肩背,任由他的手滑到腰间,揽着自己站起来,更贴近他的方向。火热的唇舌纠缠在一起,之前喝下的酒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除此之外,又似多了他们特有的味道。
两人隔着桌子这般亲吻,桌上的酒壶酒杯不知何时都被碰倒,酒水洒了一桌,衣服上也溅上了不少,但他们都无暇理会,只沉浸在彼此熟悉又隐含着不同意味的气息之中,深深沦陷。
终于再分开的时候,徐子陵眼中已经蒙上一层雾气,才惊觉寇仲不知什么时候绕过了碍事的桌子,几乎是用拖的把他拽着向里间走去,那正是卧室的方向。
“喂,仲少……”
寇仲充耳不闻,一边拉着他向床边走去,一边打断道:“陵少快准备好,我可要审你呢!”
“审我什么?”徐子陵觉得自己头脑已没往日的半分清明,糊里糊涂地问。
造成这一切混乱状况的是酒,更是之前悲痛、欢喜和说不出道不明的种种感情。
“恩?那天在洛阳,你没有给我一拳或扇我一掌,今天又答应得如此痛快……”寇仲恢复了点本色,嬉笑道,“显见你是早有意思,单看我自己糊涂。快快从实招来,陵少自何时起倾心于小弟?”
“我……”徐子陵自问论起脸皮的厚度,自己拍马难及寇仲,无奈一拳捣在他胸口笑骂道:“是否又想打架啊?”
“真要打,我当然奉陪到底了!”寇仲躲开他的一拳,忽然一把将他扑倒压在床上,“是不是这样打?”
徐子陵猝不及防下被他压倒,感受到对方火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微合了下眼眸,清清淡淡地道:
“……好啊。”
——寇仲有一句话说对了,生命如此短暂,如果不抓紧机会,也许就要后悔终生。
就让他们把握住当下的一切,至于将来会怎样,留待将来再考虑罢!
第二天,少帅军的新兵们早早起来晨训时,能看见高高的将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似是他们少帅军的领袖,另一个则未曾见过。熹微晨光落在他们肩上,镀出一层淡淡的光圈。风起处,两人袍袖飞扬。
篇十三、宋玉致(二)
今年的中秋似乎分外有欢乐的气氛,一方面是少帅军经过艰苦转战,终于取得了彭城、梁都作为立足之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寇仲和徐子陵同在少帅军中——现在江湖上正盛传着,寇仲徐子陵联手,无敌于天下。
寇徐联手是否天下无敌还不可知,不过他们在战场上显露出来的默契程度,的确让少帅军的将领们都惊佩叹服,对两人的尊敬自然也与日俱增。
自从那一日之后,寇仲本要和徐子陵联袂去寻杨公宝库,但因南方形势瞬息数变,不得不又搁置了北上计划,接连和李子通、沈法兴等人交战。既是在勉力维持南方微妙的平衡,更给自己的根据地彭梁二城打下一个喘息的空间。
待到战事终于告一段落,各大势力都各自休整的时候,少帅军也迎来了创建以来的第一个中秋。
两人从演军场归来,还没站住脚,便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任媚媚一手一只胳膊拖到了平时聚会的大厅里,才看见整个大厅灯火通明,虚行之、宣永、洛其飞等人都已在座,见他们进来,纷纷立起迎接。
寇仲看这俨然是聚餐的架势,有点意外地道:“这是哪位老哥的安排?”
任媚媚含笑横他一眼,媚眼如丝:“不是老哥,是大姐。少帅小陵和兄弟们忙碌了这些时候,好不容易有点闲暇,又赶上这么个节日,不该松弛下么?”
寇仲心知任媚媚是怕他和徐子陵遇上节日,触景生情又想起素姐,故意安排点事分他们的心神,感激笑道:“烦劳任大姐了。”
任媚媚笑靥如花地又瞥了他一眼,盈盈一招手,外间仆人们纷纷端着酒菜进来,摆在各人几上,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荤素搭配,香气四溢,众人自由谈笑,气氛立时热烈起来。
任媚媚亲自来给寇仲徐子陵各满一杯,笑道:“少帅不说两句祝酒词儿?”
寇仲苦了脸道:“任大姐这是耍我,明知我是个大老粗,偏要说什么祝酒词!
任媚媚不饶地道:“少帅在兄弟们面前也藏着掖着,大姐我要不依呢!”
寇仲笑道:“罢了,我那些词都是偷听讲书来的,依我说大家专心对付酒菜,莫要被酸得倒了胃口。”
众人被他说得哄笑起来,见寇仲举杯,纷纷举杯饮尽。
徐子陵在一旁微笑。寇仲总是有如此调动气氛的本事,让和他相处的人们都感到亲切愉快,或许这便是天生的领袖才能吧。
虚行之举杯道:“少帅军初具规模,可喜可贺。行之敬少帅和徐爷一杯。”
寇仲道:“该是我敬各位才对,能有今天,都是大家劳心劳力的结果。”
众人齐齐再饮尽一杯,虚行之感慨道:“行之也见过些当今人物,总没人及得少帅会用兵和识人,更难得的是对手下坦诚信任,从不耍手段。为少帅做事,从没有缚手缚脚的感觉。”
寇仲老脸微红道:“行之再这么赞我,小心我会自满呢!”
洛其飞笑道:“少帅的好处还不只这些,说都说不尽罢!否则为何我们的任大姐都心甘情愿来参与少帅军呢?”
任媚媚抿嘴轻笑道:“其飞是否想讨打?”瞥了寇仲一眼,心底幽幽叹息。其实少帅军的弟兄们早都看出她对寇仲有心俯就,只是寇仲一直只把她做大姐般尊敬罢了。
洛其飞举手投降:“其飞知错,任大姐请放过小弟!”
众人又是一番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正在气氛热烈之时,忽然有一人进来,附在洛其飞耳边说了两句。洛其飞一愣,脸上立刻僵硬了。
寇仲注意到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洛其飞道:“‘天刀’宋缺下了请柬,请少帅去岭南一会……”
众人听到宋缺之名,都安静下来。宣永诧异地道:“宋阀主要会少帅,该是好事吧,为何其飞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洛其飞嗫嚅道:“听手下兄弟说,宋缺把少帅的姓名刻在了磨刀石上。”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
宋缺有个规矩,凡被他把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的人,都是他要杀之人,几十年来他的“天刀”杀人无数,凡是磨刀石上有名之人,无一幸免。
寇仲愕然道:“我和他老人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忽然想起宋玉致,不由得心头一窒,瞥了徐子陵一眼,见他眼波微动,不知是否和自己想得一样。
但转念又想他之前虽向宋家提过亲,宋玉致却从未答应,宋缺更不是那样宠溺女儿的人,不至于因他对宋玉致心存利用,便要斩下他的头来。可若非如此,实在想不出宋缺有什么要杀他的理由。
在座众人更是一片茫然,想到宋缺几十年来无敌天下的可怕刀法,全都为寇仲担忧起来。
任媚媚皱着眉头道:“少帅不如回绝了宋缺,不要去了。”
寇仲摆手道:“若是不去,显见我既无胆量,更无气魄。大家都会瞧我不起,还有什么资格争霸天下?宋缺总也是人罢!就让我看看他弄得什么玄虚。”
他既下了决定,众人都默然无言。
此事一出,聚会的欢乐气氛立时荡然无存,众人草草饮了两杯,各自揣着担心,去准备寇仲去岭南拜见宋缺的事宜。
明月当空。
寇仲徐子陵穿过回廊,前面就是小小的后花园,虽然简单朴素,衬在夜色里也有些幽静美丽的感觉。
寇仲只是头脑混乱,想找个地方想想清楚,无意间走到这边来,没想到徐子陵也似在想事情,只顾跟着他走了过来。
寇仲大大地叹了口气,靠在柱子上,说道:“宋缺他老人家,到底为何要我的小命呢?”
徐子陵走到廊下,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许久,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宋缺根本不是想杀你。”
寇仲直起身子:“什么?”
徐子陵悠悠道:“宋阀在文帝统一全国的时候,尚要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可见宋缺不是屈居人下的人。现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岭南仍保持中立,不肯支持任何一个势力,我想,宋缺其实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
寇仲挠头道:“你是说,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徐子陵道:“是不是还不好下定论,但现在明摆着你和他无冤无仇,他却忽然在磨刀石上刻下你的名字,又找你去会面,极有可能是为了试你的武功和胆识。”
寇仲苦笑道:“你莫要忘了宋玉致。”
这是自那天以后,寇仲头一次提及曾经和他有过感情纠缠的女子。之前不提,是因两人都觉得既无必要,更没什么可说。既然明白到心中真正所爱,说多余的只是废话。
但此刻寇仲提及宋玉致,徐子陵却沉默下来。
“陵少?”
月光下徐子陵的侧脸颇有点柔美的味道,但寇仲却觉得他的表情中竟带着点决绝,好像下了什么决定。
“仲少,你从岭南回来,就当北上寻找杨公宝库……”
“如果我有命回来的话。”寇仲微颔。
“你当然能回来,我有预感。”徐子陵淡然笑了笑。
寇仲敏锐地捕捉到他笑容里的不自然,从回廊的栏杆一跃而出来到他身边:“陵少要说什么?”
“……没什么。”
晚风吹过,两人一时沉默。
寇仲隐隐猜到了徐子陵要说什么,沉吟道:“如果找到杨公宝库,陵少……还是要走?”
徐子陵叹道:“争霸天下这种事,我留下来也帮不到你,反会让你缚手缚脚吧。”
寇仲苦笑:“你直说对我的很多做法都看不惯就是了,为了争这天下,我的确耍了很多手段,我自己也知道。”他顿了顿,忽然一把扳过徐子陵的肩头,焦躁地道,“真的……不能改变了?”
徐子陵一手扣住他的胳膊,用力抓紧,觉得自己的心都揪紧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除非你仲少放弃打天下,可我知这对你是绝不可能,更不公平的,因你如果现在收手,少帅军就完了,虚行之他们会很失望。”
寇仲凝视了他半晌,叹道:“我现在很想找个地方喝酒,大醉一场。”
徐子陵看着他的眸子,喃喃道:“仲少,感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将来你去打天下,我则去体验塞外风光,但愿你我都能攀上武学和人生的至高境界……”见寇仲痛苦地移转目光,强忍着心头苦涩道,“你不是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游戏,要让这游戏变得更好玩,所以……”
寇仲恼道:“说这个你心里很好受吗?如果我的人生是场游戏,陵少就是那游戏里唯一的真实吧。”
“……”徐子陵默然良久,“仲少你很会说情话。”
寇仲耸肩:“承蒙夸奖,不过从今往后,我可没说这种话的对象咯。”接着大力一拍徐子陵肩膀:“还说我要赶你走,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走嘛。但现在不要对我说什么退回好兄弟关系的话,我可是会哭出来的!”
徐子陵哭笑不得的道:“你这分明是在耍赖,天知道我怎会欢喜你这家伙。”
寇仲自然而然地揽过他肩头笑道:“天不知道,我知道啊。我来告诉陵少好了!”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
虽然并不似曾经期待的那般甜蜜,对于一向苦中作乐的寇徐二人来说,有这样的回忆便弥足珍贵了罢。
篇十四、宋玉致(三)
宋缺拔刀在手,并未用出招式,那迫人的刀气已经扑面而来,寇仲几乎便要被这刀气迫退几步,心下骇然,叫道:“请问阀主为何要杀寇仲?”
宋缺却不理睬他,凛然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才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刀。”
寇仲两眼顿时闪亮,沉吟不语。
然而未等他咀嚼完这句话,一股强大的气势已扑面袭至。宋缺话音刚落,刀气已至。
徐子陵从禅堂步出,迎面看见一名灰衣僧人,正在执帚扫地。
他正欲离去,忽听那僧人道:“施主可知,堂内那些罗汉所结手印,俱有玄妙?”
徐子陵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位灰衣僧人转过身来,慈眉善目中又似蕴藏着无穷智慧,不由得一礼道:“请大师赐教。”
寇仲觉得自己就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被宋缺庞大的刀气笼罩,只能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求存。面对着这史无前例的强大对手,他的斗争之心和求生之念完全被激发出来,每一刀都是穷尽智力和能力的巅峰妙招,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寇仲隐隐知道,徐子陵猜对了,宋缺并不是想杀他。
虽然现在宋缺散发着强大的杀气和刀气,只要寇仲一刀挡不住就是死路一条,但这还远不是宋缺的真正实力。
以宋缺的能力,想杀寇仲根本就易如反掌。而他现在的作为更像一个高明的老师,用独特的方法指引寇仲,迫他在生死关头领悟刀法的更高境界。
磨刀堂内,双刀相撞,叮当之声不绝。
两倒人影忽地分开,寇仲面色惨白,差点连井中月都握不住,在这难得的空隙之中极力调息。
宋缺冷酷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表情,抚刀轻轻一弹:“很好,孺子可教。接下来是天刀八诀,少帅小心了!”
寇仲心中唤娘,刚才那些刀已经劈得他几无还手之力,后面这什么天刀八诀定然更是难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