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麽倔强的淳於植都最後同意的,应该不单是清楚了找工作的艰辛,而是意识到了生存的危机吧。他心里其实有些後悔了早上没有吃那份被打下桌的干面包,体味到了前胸贴後背的痛苦滋味後,他才知道继续任性下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是他不想承认那份遗憾和懊恼感,所以才犹豫了半天後接受了这份在他心里不是特别满意的工作。
由於气候差异和身体本来就是亚健康,所以很容易患上感冒的淳於植都在流窜於各个国家城市之间倍受煎熬,照顾他的始终是具有可以称之为“伟大”包容力的陆闻皓。即使偶尔实在忍受不住淳於植都过分的挑剔,他也会在摔门而去之後的半小时内带著食物或乐谱回来。
日复一日的忙碌後,淳於植都终於在一家酒吧站稳了脚跟,至少他不用躲在黑暗的一角为别人做铺垫。而渐渐的相处後,他也终於觉察到即使用尽了所有的任性手段,也不会彻底惹怒那个执拗的男人,所以在半年後,他开始沈静下来,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借机乱发脾气了。
陆闻皓感受到了他对於自己心意的晦涩回应,心理的负担便少了一些,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有回头逃走的想法,他不是圣人,淳於植都并不知道他在每次摔门而去後独自在人迹稀少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好几圈。他想逃避,放弃,想说服自己他们两人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但直到最後,他都没有离开他。
“啊啊啊……气死了……为什麽我只有那麽点钱!!”
当看到淳於植都对著玻璃柜台内的一把精致的木吉他咬牙切齿时,陆闻皓在圣诞夜前昔揣著拼死打工凑齐的钱来到了乐器店,买下了那把其实在他看来非常普通的吉他。
“Merry Christmas!”
淳於植都意外地看著面前的礼物,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过明天的早饭仍是干面包啊。”
陆闻皓咯咯地笑了。
淳於植都这次没有反对,反而伸手环抱住了好久没有碰触过的身体:“谢谢。”
令人窒息的酸涩好像不由分说就要窜上他的喉头,可是陆闻皓还是紧咬著牙抑制住了那种让他透不过气的感伤。
感动而伤情。
一味忍耐著去深切渴求的东西此刻就近在咫尺地拥在怀里,那一瞬的难耐复杂,却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他只是回抱住他,并轻吻他越来越长的银发。
而後就是难得的温存,缠绕的指尖、混乱起来的呼吸、散乱开的头发、以及生理上的不可抗力。爱。被爱。一切都那麽理所应当地开始、发展、却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似的。
“……啊……混蛋……你够了没!!……”
即使嘴上在别扭的抱怨,但炙热的身体却诚实地述说了一切。
想要拥抱。
想要爱抚。
想要更多更多的爱。
第二天的清晨,陆闻皓是被淳於植都的哽咽声惊醒的,以为是昨晚把他弄伤了,所以就没经大脑思考就想翻转过他的身体,结果头上便被毫不留情地吃了一拳。
当时陆闻皓本来想直接轻回他一拳的,结果看到他眼眶通红的样子,也就不忍心了。
“怎麽了?为什麽哭得比窗外的情况还糟糕?”
窗外,是不讨喜的倾盆大雨,间或,夹杂著汽车的刹车声。
“想起那天了。”
淳於植都几乎不谈自己的事情,所以对於他竟然主动说起了过去的自己,陆闻皓明显没有想到,可是爱一个人就想要知道他的全部,所以他也不能免俗地想要知道更多关於他的事情。
“那天?发生什麽了?”
但看到淳於植都难受地皱起了整张脸的样子,陆闻皓便果断地扼杀了自己的好奇心。
“没关系,不想说的话就不要勉强。”
“……他们给我下药。”淳於植都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但即使陆闻皓在一边握著他的手劝他不要再回想了,他还是自虐地一句一句地倾吐而出:
“他们轮番上我。用不同的工作,貌似还有额外的蜡烛和回形针……我的自尊在那一刻就彻底被粉碎了,我哭喊著求饶,可是身体却不听话……受到痛苦和快乐的双重煎熬,但脑子里却只有绝望……我跑不了,整整三天,我像个玩偶似的被人践踏……然後,他们用完我了,就丢了。你知道,我回不了家了……”
陆闻皓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用近乎呆然的眼神看著那个开始颤抖的身体。
“不是很搞笑麽?我竟然曾经趴在地上跪著舔著他们的那个求他们说我还要!!哈哈哈哈哈……即使快饿死了渴死了疯掉了,但身体好像坏掉似的,根本不听控制……那时,我就开始性恐惧了……”
“植都……”
用手指抹掉淳於植都不经意间就那麽落下的眼泪,陆闻皓一阵心疼。他不知道原来在他所不存在的那个过去,曾发生过那种悲剧。
“植都、植都、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面对这种恐惧了!”
安慰著他,紧紧拥抱住他,想将他保护得好好的、像要刻入自己灵魂深处般的,陆闻皓不断呢喃著抚慰他。
“……”
就像是突然紧绷的琴弦没有预兆地突然崩裂,淳於植都克制不住地窝在他的肩头终於失声痛哭起来。
所以,当时才会迷途了。
因为,那时还没遇见你。
【耽声溺爱】(十七)反转的轮回
当陆闻皓回到病房时,看到病床上的淳於植都正把头圈在手臂中,身体也微微颤抖著。不由心一惊,就加快了脚步来到他身边,双手轻摇他的双肩:“怎麽了?”
“恩……没什麽……大概是困了。”
抬起头的淳於植都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惨淡的脸色说明了他的身体情况还没有完全好转。
“……先吃些早饭……”
“不,不用了,等我再睡会儿吧……”气若游丝地说了这句後,淳於植都就重新窝在了被子里。
陆闻皓也不勉强他,虽然在意他病弱的身子,但想到等会儿池濯就会来了,於是轻抚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黑发,作为最後所得予到的感触。
回想起拜托齐康订机票以及告诉莫逸听自己即将出国时,两人意外不已的样子,他就叹息著苦笑起来。始终舍不得的,但只要在这里,只要心在淳於植都身上,身体就会好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的身边。
很糟糕的情况,即使可以找代替品,即使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没什麽结果了,但还是想每分每秒地看见他。事到如今,只能怪那时的自己放开了他,没有立刻能找回他。
世界上没有後悔药,在时间的流逝中,该改变的终究会改变。
那时候的淳於植都,任性骄傲、行事不拘,一头银白的长发,谱写著最爱的乐章。
而现在的淳於植都,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子,性格温和善良,低调地爱著别人,坚持著自己的那片花园。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他对喜欢的事物的热诚了,无论弹著吉他、或是浇花植草,做他所热爱的事情的时候,总是洋溢著一脸幸福。
指尖终於离开了他的发丝,强硬地斩断两人间最後的羁绊,陆闻皓只淡淡道了声“植都,我走了,再见。”
他没听到淳於植都的回音,“也许他睡著了吧……”这样想著,内心竟油然而出淡淡的失落与不舍,可他还是没有回头,当走到门口时他恍惚听到一声“闻皓”,惊异地猛然转头,却依然只看到蒙著整个脸部睡著的淳於植都,他不禁嘲笑起心底的不洒脱,然後像掩饰堵塞在心头的悲戚情绪般地低头咳嗽了下,便合上病房的门离开了这里。
他想应该要重新自己的生活。
不要犯同样的错。
让喜欢的人左右为难,让自己如履薄冰。
明明可以不顾一切地把他拉向怀里,让他只注视著自己的──是的,本来可以这样的,再努力一下,即使他想起过去的一切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但最後打败了自己坚持的,不是淳於植都对池濯的爱,也不是池濯本人,更不是其他的缘由,只是因为爱他。
爱他,所以想方设法地盼著他回想起一切。
爱他,所以现在忍痛放开了紧握著他的手。
互相矛盾的终点,仅仅因为在乎他。
──傻了啊你。
点燃了香烟,看著点点星火和嫋嫋而上的烟,陆闻皓最後还是选择了放手。
──────────────────────────
关门的声音让淳於植都大大地喘息了一下,然後刚才所积聚起来的忍耐力崩然溃散,咬著牙任凭眼泪落下。
如果这就是老天给自己的责罚,那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早上的电话,是池濯的号码,但里面传来的声音却不是那个熟悉的沈稳声。
话筒那边取而代之的,是快速而没有起伏的声音。
而被告知的消息,却更让他的心情降低到了冰点以下。
池濯发生了车祸,对方是醉酒驾驶的一个男人。
现在池濯正转往最近的医院,也许此刻手术已经开始了。
来不及收拾情绪,但理智的思维告诉自己先要和陆闻皓说再见。不能再让他和池濯的生活中插入那个男人了。正是因为自身的犹豫不决,所以神才不止一次地惩罚自己吧。
在被窝里紧咬著牙关,一边祈祷池濯能够获救,一边感受著陆闻皓冰冷的指尖。忍到几乎要把嘴唇都要咬破的程度,才没有让陆闻皓发现他的异常。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掉吧。
在陆闻皓说“再见“的那一霎那,胸口像是被什麽击中似的,似乎很多年前,他就听过用这个声音说出口的“再见”。
陆闻皓、再见。
眼底含泪地在心里默默和他道别,握紧的指尖深深刺痛了手心。
从床上挣扎著爬起,尽快地换好衣服,出了医院後就直接打车去池濯所在的病院。
一路所见,都是被阴天覆盖著的景物,十指紧扣,不断向所有的神祷告。他想著如果池濯醒来後,一定要向他道歉,并告诉他现在的自己是如何地爱著他。
本来就是自己先爱上池濯的,喜欢那双只对自己温柔的眼睛,喜欢他内敛沈静的声音,喜欢看他在意自己的样子……
可是,最後出现在淳於植都面前的,只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
身边的医生和护士们争分夺秒地忙碌著,可是他在他们的忙碌中,感到的却只是时间的停滞,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虚化成化像般变得不可捉摸。呆呆地被拉到手术室外,也没有怎麽反抗。即使听到池濯那边的亲人们安慰著自己,光扯起嘴角就好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如果知道现在要面对的是这种情况的见面,昨天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握紧陆闻皓的手的。罪恶感漫无边际地映湿了他的记忆。
池濯,快点醒过来骂我啊!
池濯,不想让我走就快点起来拉住我啊!
内心的呐喊一定没有传到那此时像玩偶一样的男人耳里吧!
淳於植都看著眉头愈来愈紧蹙的医生们,感到身体也似乎越来越冷了。他无意识地靠在墙壁上,怆然得无法自已。
只是,他是那麽安静。安静得让池濯的亲人们都以为不用再照看这个神色冷静的男人。连他自己也对表面上不起波澜的自己讶异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灵魂正被绝望一点一点啃噬。
──谁都不需要你。
远远的,他似乎听到某个模糊的声音传来。
──谁都不需要你。
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只是个多余的存在?
……
混乱的片段一点一点地侵袭著思维,他想抓清某个词句,却被突然打开的手术室大门而惊醒过来。
“……很遗憾……”
……
後面医生说了什麽淳於植都都没听清楚,他只是看著面无表情的医生,然後身体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那是什麽……
啊……那、是池濯吗……
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从商务大楼里出来後,有些茫然地环顾著左右。由於是市中心的下班高峰,所以来来往往的计程车几乎看不到一辆空著。
“啊……真是倒霉啊……”
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小小地抱怨了下,然後正好看到不远处一个上班族正蹲在地上找著什麽。
“需要我帮忙吗?”
走过去,池濯也半弯下腰,问道。
蹲著的男人显然有些疑惑,他抬起了头,白皙柔和的脸上闪现了一秒的犹豫,而後却又用出人意料清亮的声音低喃:“我的隐形眼镜掉了……”
看到男人茫然地嗫嚅著,池濯不禁微笑起来,因为见惯了圈子里强势的男人,所以有弱势感的男人在他看来很新鲜。
“这个吗?”仔细扫了一遍地面後,最後池濯噗嗤地笑了出来,然後摘下粘在男人西服上的隐形眼镜,“就掉了一个吧?”
“啊。是的。谢谢你了。”大概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不好意思吧,男人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了尴尬的红潮。
池濯刻意忽视掉男人的不自在,站直身体後便问:“请问,西区12号怎麽走?”
“啊,离这不远,我也顺路。要麽我送你过去吧。”
澄澈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麽东西,很能揣测别人想法的池濯竟一时猜不透男人的那个眼神。
“好啊,我叫池濯,你呢?”
“淳於植都。”
带起一抹笑意,淳於植都率先迈开了步伐。
这时的池濯才发现身边的男人从整体上看还真是意外的纤细,但也没多想,就跟上了男人慢慢走著。
……
这是和池濯的第一次的见面,是的,那天的情形还清晰地储存在脑海里,笨头笨脑的自己在开始就被池濯身上所散发的雅致气质所吸引了吧……所以,才会喜欢他。
……才会在和陆闻皓分开五年後爱上了他……
──陆闻皓?
陆闻皓!!
沈淀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慢慢显现了出来,猝不及防到几乎让他惊愕到窒息的程度。
──我爱你。
──因为、你是我的恋人。
……略带稚嫩的爱的宣言,坚定不移的眼神。
从回忆的镜子中,淳於植都呆呆地凝视著黑暗中的刻痕──
银白色的长发。
自负的冷笑。
……
是他吗?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叫淳於植都吗?
【耽声溺爱】(十八)Until the day i die
身体变得失去了知觉,仿佛沈沦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想站起来,却发现意识到的本身只剩下思维。
从肉体上分离出的灵魂,摆脱不了浸在凝滞环境中的世界。
到底在哪里?而自己,到底是谁?
──“植都。”
远远的,谁在呼唤?植都?是自己的名字吗?
灵魂深处倏地一阵战栗。
还记得。
记得那个破碎的家。
回过头,并不存在的视野似乎在一瞬间打开了一个别扭的弧度,眨了眨眼,昏暗的灯光就刺痛了自己的双眼,痛得眼泪都几乎要流下──可惜,他在黑暗中已抛弃了身体,放弃了自我,所以眼泪这种东西,只是缘於心情的感慨吧?
模模糊糊中,那个遥远的画面就以不予拒绝的姿态越放越大,似乎透过那面光,就可以联系到天与地的两端。
────────────────
“妈妈,不要哭了……”
年幼的淳於植都,大大的双眼里已噙满了晶莹的泪水。
“妈妈,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不要哭了,我会乖乖的哦……”
他拼命擦拭著病床上母亲的眼角,不断地安慰著她。
他是多麽害怕,他害怕温柔的妈妈会像总是笑著的姐姐一样,一句话不说就撒手离开人世……
姐姐……
有著甜甜的声音,会为自己讲故事的姐姐,当醒悟到怀孕著的自己被深信著的恋人抛弃时,没有预兆的,就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淳於植都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看到姐姐腿间缓缓淌下的鲜血时,整个世界的温度以及大脑深处的轰鸣声。
那一天,久未回家的父亲终於回来了,带著冷淡的表情,从中透露不出一丝一毫的丧女之痛。
面对著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的父亲,小小的淳於植都第一次产生了“恨”这种感情──生涩而激烈的情绪却最终还是被他内敛温和的性格给掩饰了下去。
他不想让妈妈操心,妈妈已经很伤心,绝对不想看到爱著的亲人再露出那麽悲伤的表情了。
直到姐姐的葬礼结束,那个以前见过的看上去很斯文的姐姐的男朋友还是没有出现,很多年後他才听说那个男人是为了仕途而抛弃了完全不知情的姐姐,和另外一个女人去了另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