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身子不愿再动一下,楼钥紫干脆就此瘫软在岸边的草地上,目光,与那残酷俊美的男子相交错。
“可清醒了些?”冰冷的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气。
楼钥紫连勾勾唇角的力气都使不上,只是淡声道:“爹爹原来就是这么帮人清醒的么?”
闻言,男子周身的温度又冷下三分:“紫,爹说过,别试图惹恼爹,下场,你是知道的。”
璀璨明亮的眸子染上三分自嘲。下场……他当然知道。从有记忆开始,直到离开诡邪宫,他都是与这个男人在一起的。他手段如何,从诡邪宫现今的规模就可以看出,何况是他?自楼绝影成为宫主,诡邪宫的势力,扩大了一倍不止。而那些惹火他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紫儿何时惹到爹爹了?”少年不明所以地蹙了眉,先前发青的脸色转为惊人的苍白。
男子挑挑眉:“紫儿何时变地如此迟钝了?”
“在爹爹面前,紫儿有聪明过么?”
“……”男子沉默了片刻,开口应道:“处处算计,不累么?”
疲惫的眼闭了去,从而无法知晓他的想法:“纵是再累又如何?天地之大,却无我楼钥紫可以安心休息之地。”少年的微笑面具械下,可那眉眼间流露的神情,让人有哭泣的冲动。
他不是在笑,但也没有哭……
笑,不代表他想笑;不哭,也不代表他不想哭。
寻遍世间,他唯一想要倚靠的就是爹爹,可爹爹……是否容得下他?
他楼钥紫,何曾如此悲哀过?一到了爹爹面前……却是怎么也忍不住。忍不住抛弃所有伪装,忍不住丢下所有心计,忍不住……想彻底大哭一场。
事实是……他怎么想,就怎么做了。
当楼绝影看见自己一向温柔乖巧的孩子流下眼泪时,真真正正地愣住了。冷冽的目光瞬间柔和了三分,带上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出的怜惜,周身迫人三长之远的杀气也跟着缓和下来。
指尖轻轻拭去少年眼角的泪,微微叹息一声,少年颤抖的睫毛翩跹如蝴蝶。
“紫,爹的问题,你可有答案了?”浅绯色的薄唇吐露的,是与之毫不相干的话语。
少年迷茫地睁开眼,凤目水雾朦胧,竟显出勾魂媚态来:“爹爹……”
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得等待答案,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霸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爹爹是指……字,与名的问题么?”
“……”沉默,等于默认。
“紫儿不知……”再次低垂下目,长睫下的阴影好似又聚集起了些什么。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冷漠的男子缓缓说道,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话锩刻成永久的承诺般:“别再告诉任何人,你的字。否则……”
否则……
否则……下场必定比死还残忍。
楼钥紫相信他一定会说到做到,不就是字而已么,不再向外人提就是。
爹爹的这个要求,恰好证明了他先前的想法:爹爹莫名其妙地离开,仅仅是因为……他告诉了寰辕,他字承影。
“还有。”极为悦耳的声音低魅冰冷:“下次逼爹出来,别用这招。”
“……”因脱力而躺在草地上的少年登时无语。这点小伎俩,果然瞒不住爹爹……
难不成……爹爹故意把他扔进寒池,就是为了给他点教训?哦!这教训还真……独特!
精致的脸已经苍白地看不出丝毫血色,张开无力的双臂,少年突然勾出一抹艳丽至极而又天真无邪的笑容:“爹爹抱!”
曼丽城东木樨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曼丽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曼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楼钥紫细长的眸子里印照出一抹怅然若失,片刻又流转成灵动乖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一年前他去诡邪宫……好象是为了爹爹的生辰吧?就是没想到爹的生辰还没过,他便被扔到了劫忧林。今年的,似乎也过了去,看来只有等到明年了……
“爹爹……”楼钥紫收起描金扇,神色谨慎:“聍烟……”
楼绝影看他一眼,淡然回道:“还活着。”
楼钥紫诧异:“还活着?!”
冷目扫来:“怎么?你希望她死?那好……”
楼钥紫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爹爹你曲解紫儿的意思!”嘟嘟艳红的唇,精致的小脸好不可怜。
“哦?”楼绝影挑眉。
“爹爹你掳……哦不!爹爹你带紫儿走时,不是说要杀了他们的么?”神色愈发小心谨慎,如同易受惊的兔子般可爱。
楼绝影放下茶杯,斜依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惯有的冰冷霎时间变成邪肆魅惑,寒冰四溢的眼轻轻瞌上,静默如同睡着了般。就在楼钥紫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浅绯色唇瓣突然开启,低魅的声音流泻而出:“你会伤心。”
楼钥紫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分辨情绪,又听楼绝影说道:“你若伤心……”后面的话语湮灭于那双突然睁开的深邃眼眸中。
我会后悔。
他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若伤心,我会后悔。
“爹爹……”少年清越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修长匀称的指抚上少年的眼角,神色,依旧是摄人的冷漠,与动作相反的冷漠:“别哭。”
虽是这么说,晶莹的泪仍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润湿了男子的指。
“爹爹……”
见了那泪,男子蹙紧了眉:“紫。”
恩?
少年无声询问着。
“不许哭。”
楼钥紫一愣:“爹爹还有什么不许的,一并说了罢。”
闻言,楼绝影微微弯了眼,勾勒出一个算不得微笑的神情:“爹爹说的话,不许不听。”
“……”少年也弯了眼:“那么,爹爹也要答应紫儿一个要求。”
“说。”
“爹爹……不许再抛下紫儿一个人走!”
“好。”
“即使是生气也不行!”少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好。”男子应地干脆。
“……”如此,反倒让少年不安起来。“爹爹。”想问的是一句,开口道出的却是另外一句:“我们这是去哪?”
“诡邪宫分部。”
诡邪宫里于江湖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分部,但此前,楼钥紫只是听说,不曾真正见过。
应该与总部不同吧……
待下了马车,精明过人的楼大庄主呆住了。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分部的大门,神色叵测:“这……真的是诡邪宫???”
楼大教主一睨眼:“不像?”
欲言又止数次,楼钥紫才咬咬牙,昧着良心说了句:“像!”
的确与总部不同,而且是非常不同!没一个地方一样!明明是诡邪宫么,怎么造得跟避紫山庄一个样?
进到内部细看,伟大的楼大庄主彻底殃了下来,有气无力道:“爹爹,紫儿走不动了。爹爹抱!”
一句话出去,周围人的脸色全变了,只有跟在后面的沧冷、沧弦面无表情。这个……应该是他们少主没错了,那个……应该是他们宫主没错了……少主要宫主抱?好象也没什么错,父子么。
呃……但是,少主看起来不小了吧?难道宫主今天看起来特别和蔼么?没发现啊……
一时间,分部所有人都得出一个结论:少主果然如传言所说,有本事,够胆量!
楼绝影俊美异常的面依旧神情难测,望进面前少年的眼睛数时,终于伸出一臂揽住少年纤细的腰,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神秘朦胧的诡邪宫禁地劫忧林外,一个粉嫩精致的娃娃正细声啜泣着,大大的眼睛溢满了晶莹泪水,好不可怜,小小的肩膀微微抽动着,惹人怜惜。
冷傲的白衣男子看见这一幕,残酷无情的眼内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周身的杀气兀地聚拢来。敛下所有情绪走到小娃娃面前将他抱起,却在看见小娃娃面上的红痕时蹙了眉,杀气全然放出,令怀里的孩子瑟缩了一下。
“‘溯缔’。”“ 溯缔”七人轮流当班保护小娃娃,而男子也一向懒得记那些名字。
话音刚落,一个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便从树后出来,向男子跪下行礼:“沧绝在。”
“怎么回事?”男子半眯了眼,声音冰冷。他才离开多久?紫儿居然就出事了。
“回主上……”男孩咬了咬唇,神色闪躲。
男子居高临下地睨着沧绝,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般,不屑,而漠然:“说。”
“少主……”
“爹爹……”怀中的娃娃扯了扯男子雪色长袖,红润的小嘴抿了抿,猫儿似的眼仍挂着泪珠:“爹爹……不关沧绝的事……”
“哦?”男子危险地挑了眉:“那么……紫儿自己向爹爹解释,为什么会哭?”
“紫儿……紫儿……”娃娃慌乱避开男子的目光,不安地乱瞟,根本就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说实话。”
“我……爹爹……”
男子勾勾唇角,危险邪肆:“怎么?紫儿不想说么?”
小娃娃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立即又摇摇头,柔软的长发波动着,猫儿般可爱:“不……爹爹……”
“沧绝,回话。”指尖轻轻抚上娃娃的粉嫩小脸,白皙柔滑的肌肤映衬着红痕更加明显。
“……”沧绝紧咬着唇,不愿回答。
“我只问你,紫儿脸上的痕迹,是不是你留下的。”男子好似漫不经心地问着,狭长的凤目愈发冰冷。
男孩犹豫数时,终于下了什么决定般抬起头,应下:“是我。”
“理由。”
男孩转过头:“没有。”
男子冷哼一声:“很好。”抹净小娃娃的泪珠,动作,是与眼神截然相反的温柔:“惊蛰。”淡淡看了沧绝一眼,提步走进劫忧林,无情的声音清晰传来:“杀。”
小娃娃惊恐地瞪大了眼,挣扎着要下地。男子抱紧了他,冷目半眯,道:“紫儿,当爹爹的孩子,就要学会保护自己。若再让爹发现类似的事,这处罚,就不仅仅是伤你的人了……”缓慢的声音冰冷动听,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小娃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颤声道:“紫儿……记住了。”
瞬间一惊,意识跌入黑暗之中,带着噬骨的迷茫与孤寂。楼钥紫不安地蹙了眉,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喜异常:“公子!”
公子?
“公子,您醒醒啊……”
什么?
“公子……”
好吵!
“杀人啦……放火啦……抢劫啦……”
“吵死了!!!”不悦地睁开眼,入目便是聍烟俏丽的小脸,楼钥紫不由一阵恍惚。刚刚……是在做梦?
指尖轻轻揉着眉心,头疼地闭了眼,好象是小时候的事……上一个沧绝的死因……
这么一说……好象上一个沧涩也是这么死的吧?
现今的“溯缔”,不知道曾换过几个了……但留下的,只有现在的七人。
“公子?”聍烟见主子烦躁地蹙着眉,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沧绝当初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打了他。
沧绝说: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沧绝说:除了躲在你爹怀里,你还会什么?!
沧绝说:一个男孩子长那么女气,有什么用?!
然后……沧绝打了他。
而这一切,爹爹都是知道的。
所以沧绝死了,现在的沧绝出现了。
“公子?!您别吓聍烟啊!”耳边传来女子略带哭腔的声音:“公子?!”
疲惫地放下手,楼钥紫睁开眼,道:“我还活着……你就安静会儿吧。”
女子这才舒了口气:“公子,您都快吓死我了,昏迷了三日不说,一醒来居然还……”
“我昏迷了三天?”楼钥紫诧异:“对了……你还没死啊。”
聍烟顿时黑了脸,咬牙切齿道:“公子难道就那么希望聍烟死么?”
楼大庄主立即干笑:“没有啊,聍烟,你想多了。”
聍烟还欲反驳,开了口,却又闭了上,忧心之色不减,最终叹息一声:“您脸色不好,还是先休息会儿,聍烟去叫宫主来。”
“不忙。”楼钥紫道:“现在不早了吧?明早再去通知爹爹也不晚。”
“宫主吩咐,公子一醒就即刻告诉他。”
一语出,楼钥紫又愣了愣。
说来……这么些年,猜中爹爹想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还是些极为明了的情况下。
爹爹可以因为沧绝打了他而杀了沧绝;爹爹可以因为他一句话而任他在外漂泊十年;爹爹同样也可以因为他一句话而离开他……
自始至终,他都不清楚爹爹于他,是抱着何种想法的。唯一清楚的就是……他是特殊的。
爹爹喜洁,他知道,却会在他弄得满身尘土的时候抱他;爹爹喜静,他知道,却会在他哭泣的时候等他放任情绪……
他是不同的。
从宫内所有人看他时崇敬的目光就可以知道,爹爹待他,已经算是宠溺得过了头。
诡邪宫任何地方可以自由出入,诡邪宫至宝可以拿去当玩具,诡邪宫所有人可以随意差遣。
只要不过分,爹爹都可以给他。
但他从不知道爹爹所指的“过分”,到底是什么。什么样才算过分?
大概……爹爹的低线,就是那句,他已经问了三遍的话吧……
爹爹……怎么就这么喜欢暧昧不明呢?
楼钥紫醒来不及片刻,又昏睡了去。楼绝影静默地立在他床前,面色冰冷,眼神……却略有不同。
“沧弦,病因。”低魅的声音令人心惊胆寒。
沧弦被迫人的杀气逼退三步方才站闻:“回主上,少主只是寒气入体,休息数日即可。”
闻言,寒气更盛:“昏迷三日,醒来一刻不到便再次睡去。紫的身体有这么差?”
“少主惧寒,凡是因寒而起的病皆比常人严重一倍。”
楼绝影挑眉冷目望向床上的少年:“惧寒?”
“这似乎……是少主幼时留下的心病。”沧弦刚说完,便被杀气推出了屋外,门也自动关了去。
修长完美的指轻轻覆上绝艳少年的脸,楼绝影面沉如水,狭长的眸子流溢着数种情绪,复杂难辩。
沉寂的夜里更加沉寂的屋子内好似有谁叹息一声,晃若青烟,飘渺易逝。随手拿起楼钥紫从不离身的描金折扇,打开,入眼便是一幅冬雪红莲图,白雪与红莲交相辉映,惊人的美丽与……诡异。浸水而不化,看来这扇子也并非凡品,不过也是,避紫楼大庄主会带把破扇子?
目光捕捉到描金扇边缘的两行小篆,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从得知。
古人无复曼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回望扇面那副诡异的冬雪红莲图,楼绝影看了少年一眼,将扇子收入袖中,缓步走出房内。
冬雪红莲。红莲,何时才会开于落雪之季?不是同一刻的事物,无论再怎么强求,也不会在一起。
物是人非。紫,你可是这个意思?
☆☆☆
旦日,离国第一舞姬——寐缃很是悠闲地坐在诡邪宫分部的某凉亭里品茶。自上次宴会过后就没看到那个艳冠绝代的楼大庄主,还真是有点想、他了……绝美的面上擒着一抹惑人的微笑,盈盈美丽,心里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就在她出神之时,一个声音谦谦有礼地打断了她。
“寐缃小姐好雅兴,不知寰辕可有荣幸,陪小姐一陪?”俊朗的面满是笑意,耀眼明亮。
“寰辕公子赏脸,寐缃怎会拒绝?”回视眼前这个把别人家后院当自己家般优雅闲适的人,寐缃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呃……他们来这儿的方式,好象可以算得上劫;他们到这儿后的待遇,好象可以称得上贵宾;但他们到这儿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啊!!!
丝毫不在意寐缃已显略微无礼的直视,寰辕依旧是不变的温柔浅笑:“寐小姐方才在想什么?”
一说到这个,寐缃顿时垮了绝美的脸,有气无力:“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啊……”
寰辕笑容不变:“我们能安然坐在这已经很不错了。”
“没错,我知道。”寐缃摆摆手:“可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心里没底……”
不就参加个宴会么,居然会碰到这样的事。
在宴会上意外看见楼钥紫她是很、高、兴,没错;好不容易抓住机会逗他一下,她也承认她很满意。但乐极生悲不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