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明箴带著右军冲进迎战的瓦剌左翼,长剑横扫划过身前两名骑兵的脖子,看著他们颓然从马上滑下的同时,他也瞟见了地上几个穿著明军号服的兵士尸体。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席明箴突然长身而起。周围奋战的瓦剌骑兵,只看见那个年轻的明军将领脚尖在马背上一点,人已飞进了围起的人墙,不过眨眼功夫,便见他手里拽著那个被他们逼至马下的小统领,已经落回马背上坐好。
这时,目瞪口呆的几个瓦剌兵却听见有人扬声大笑,声音豪放熟悉,正是自家的领军:“原本只想引些明军出来一网打尽,不想竟是席千总亲自出马,真是荣幸之至啊!”
席明箴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瓦剌军旗之下立马督战的将军,见是与自己交手数次的阿古木,心下一沈,方才冲入敌阵,却只看见屈兴一人跪坐在地上,其余兵士或俯趴,或仰躺,前胸後背插著箭矢,均已断气,现下听了阿古木之言,更加确定今次是中了瓦剌的诡计。
原来自戚将军调任蓟镇总兵,修建长城,整饬防务,设武学,练强兵,十余年来,与关外蒙古各部交战百余场,几乎未有败绩。後来鞑靼转掠辽东,朵颜则退居草原,只有瓦剌时不时挑衅生事,虽然不敢与北关明军正面交战,却游击侵扰,抢粮偷袭,甚至暗袭出关巡逻的守军。
眼前的这个阿古木骁勇善战,是瓦剌的一员猛将,听席正说他刚升了大将军,统领瓦剌的伍千铁骑。想来今日这一出,正是他新官上任,用以立威的“一把火”,若是如此,这一仗他是志在必得,不会轻易相与,自己和五百轻骑营的兄弟搞不好便成了他向瓦剌可汗显示领军之才的踏脚石。
席明箴略抬身看了看周围战况,果然不出所料,骑兵营虽训练经年,实力大长,然而遇见骑术精湛,作战经验更加丰富的瓦剌骑兵,还是相形见绌,手忙脚乱。不过是初交锋,便几乎人人挂彩,有些新兵甚至被自己的战马掀到地上。
这时,坐在席明箴身後的屈兴开口道:“敌强我弱,千总还是想办法脱出重围要紧。”说完,纵身跃上边上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又弯腰从地上撩起被人弃置的长枪,加入了杀敌的明军之中。
席明箴於砍杀之际,环顾四周地形,见身後回城之路已被重重蒙古战马封堵,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茫茫草原,惟有东边五十里开外有群山延绵。
长剑横砍斜劈,从围在自己身边的瓦剌军中杀出,纵马奔到正自与两名敌兵奋战的屈兴身边,一招“拨草寻蛇”,剑刃接连插入二人前胸,挺剑拔剑快如闪电,两名瓦剌轻骑兵还未感觉到疼痛,便已赴了黄泉。垂下滴血的剑尖,席明箴道:“带齐这边人马,往东边撤退,中途不要停留,转过山麓再停马等候。”
“将军你呢?”屈兴一边找传令兵打旗吹号,一边叫道。
“我去西边接应寇省!”席明箴快马加鞭,语声未落,一人一马已经没入激战正酣的战场,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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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明箴纵马西行,沿途遇见挡路的瓦剌骑兵也不纠缠,一把长剑挥斥天地,凡有近身,不是首级被砍,就是胸口血涌,渐渐地敢上来阻拦的人越来越少。
席明箴终於看见了在瓦剌骑兵包围中,将一把大刀耍的飞起的偏将寇省。然而让他吃惊的是,在寇省身後不远处,竟是应该回城讨救兵的祁步海。
看见祁步海投来的愧疚眼神,席明箴心下长叹一声,摆手 拦住了他张口欲出的解释,阿古木既是有备而来,自不会让自己有机会传信回去。命令两名偏将带著各自手下往东面突围,席明箴自己则转过马头迎向了飞马奔来的阿古木。
瓦剌新任大将军阿古木,高大粗壮,身材魁梧,眼大如铜铃,鼻方口阔,身穿铜铁甲胄,甲片相连如鱼鳞,隐约可见里边牛皮所制的内衬,真正是刀砍不破,箭不能穿的“铜墙铁壁”,手里拎著一根狼牙棒,前端的铁钉长长地凸在外面,分外狰狞可怖。
人未到,狼牙棒已经夹著劲风劈向顶门,席明箴举剑上撩,一招“韦驮献杵”拦住头上的一击,立刻火花四溅。阿古木只觉手掌发麻,想不到薄薄的一把长剑,由席明箴使来,端的是力抵千钧,当下收棒下抡,狠击对手後腰。席明箴见机极快,挺身後仰,双腿依旧夹著马腹,整个後背却已经完全贴住马背,等铁棒从自己胸腹处掠过,才直起身,驱马後退。未走两步,阿古木又弯腰挥棒,下砸他坐骑的腿骨,逼得席明箴不得不紧勒缰绳,胯下战马前蹄向上曲起,堪堪躲过这一击。
面对阿古木的招招进逼,席明箴却只守不攻,见招拆招,步步後退,引著阿古木慢慢向西移动。阿古木既为一军之首,并不是一味争强好胜的鲁莽之人,耳听著身边喊杀声渐渐寥落,所经之处几无断臂残腿,偷眼察看时,方知已被席明箴带离主战场,好在还有数十亲随跟在身後。心念一动,已知席明箴用意。手中狼牙棒直直伸出,戳向席明箴心口,待对方闪避之时,缩手回马,对著跟出来的副将之一吼道:“赶快传令左翼,拦住敌军退路,莫让他们逃进深山。”说完,自己一夹马腹,带著众人向主军奔去。
被撂在後面的席明箴忽然腾身而起,立在马背之上,极目远眺,已有人马陆陆续续地奔进了高山之中。劲风拂面,时已寒冬,今日刮得竟是少见的东风,席明箴伸手拨开额前飘散的头发,又摸了摸战袍前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事不宜迟,席明箴跃下马背,鼓荡起全身真力,几个起落已经赶过了阿古木,竟然还听见了阿古木和其副将的争论。
“将军不可再盲目追击,已经离营两日,羽箭告罄,人饥马乏,不宜追敌。”
“闭嘴,若能全歼这数百大明骑兵,再擒得戚继光的驻地千总,我一定要亲到三屯营前鞭尸叫阵,杀杀他戚家军的锐气。”
“既如此,将军为什麽放那个席明箴在後边,不怕他跑回三屯营吗?”
“席明箴岂是临阵脱逃之人,只要拦住了前边的人马,不怕他不出现。”
二人正说到兴起处,却感觉头顶有人掠过,留下一句轻语:“知我者,阿古木将军也。”
席明箴使出上乘轻功,借著瓦剌兵的头顶肩头,不过片刻已经赶上了当先追敌的瓦剌左军。但见他跃到地上,跳跃腾挪,游走於马群之间,手中长剑左刺右撩,所过之处不是屈膝跪倒的蒙古战马,便是被马肚血流如注的坐骑甩到地上的瓦剌骑兵。一时之间马嘶人吼,喧闹非凡。
席明箴手起剑落,不过砍了廿余战马,那剑便卷了刃,只得弃了长剑,赤手空拳又劈了最前边几匹马的前额,这才向前窜出,慢慢与因为前方马卧人倒而暂时缓下追速的瓦剌军拉开了距离。正喘息调整之际,忽见前方一人一马向自己跑了过来,原来是偏将寇省。
寇省驭马在席明箴身後绕了个半圆,来不及说话,只伸手助地上的人翻上自己马背,然後催马狂奔,追赶前方的祁步海等人。
可惜,还未接近山口,就听见身後马蹄隆隆,由远而近,已在咫尺之间。
坐在後边的席明箴回身看时,惊见後边瓦剌前军竟然未受方才那一番慌乱的影响,剩下的数十骑依旧紧追不舍,却与後军拉开了约十几匹马身的距离。
席明箴在寇省耳边说了句:“赶紧走,找屈兴会合,等我逼退追兵,自会来找你们。”说完,又补充道,“记得堵上鼻孔,闭住呼吸,进山之後再放开。
说完跃下马背,又在马臀上踹了一脚,那马吃痛,嘶叫著用尽全力向前跑去。
留在原地的席明箴盘腿席地而坐,慢慢调息聚力,直到马蹄踢踏声近,扬起的尘土落到鼻尖脸颊,这才飞身而起,拿出深藏怀中的朱红瓷罐背在身後的同时,另一只手一把扯下身上战袍。
跑在最前边的几个瓦剌骑兵见他举动怪异,都直愣愣地勒马停在他身前尺许,有那识时机的,已经握弓在手,取出仅余的驼骨箭,便要挽弓出手。
哪知对面的席明箴悄悄拨开瓷罐上的木塞,左手高扬,罐中的的粉末顺风而飘,不少瓦剌兵忍不住咳将起来。席明箴却是在扬手之时,便以内力撑开右手战袍,平整坚硬如铁板一块挡在自己面前,飘然下落的粉末落在上面,便被袍上鼓荡的真气弹了出去,继续往对面的瓦剌骑兵处射去。
那射箭的兵士在吸入格桑粉末之时,手中的弓虽然一歪,箭却也离弦而出,正正射向席明箴下盘,触到战袍内力未及的下摆,“嗤拉”一声硬生生绷断半幅,席明箴只觉鼻间一阵麻痒,知道中了格桑之毒,连忙掏出白色瓷罐,取了一丸千年雪莲服下,然後凝聚仅余不多的内力,转身往大山方向发足狂奔。哪知这毒发作极快,他又是运力急奔,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群山变成一团黑影,消失不见。
从昏迷中醒来的席明箴,只觉口干舌燥,腹中火烧火燎,总觉得一股热气卡在那里,无处疏散,喃喃地嘟哝了一句:“水……”,边上马上就有人将手凑到他的唇边,一点一点滴喂给他喝。
浓浓的液体流入口中,带著一股淡淡的腥味,入口却是酸中带甜。席明箴睁开眼睛,见身边围著屈兴、寇省和祁步海他们几个,正神情焦急地望著他,见他睁眼,异口同声地吐出口大气来。
看著屈兴手中枯黄宽大的草叶,以及上面残留的白渍,想来方才就是用这个来喂他喝水的。席明箴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点安抚的笑意,拿眼睛指了指那枯叶,问道:“马奶?”
屈兴连连点头,边上的祁步海开口解释道:“出来的仓促,也没带什麽给养食水,好在还有几匹母马正在产奶期,便弄了点大家解解饥渴。还等天亮之後,再派人寻找水源和出路。”
席明箴点点头,他只觉得舌根发麻,说话越发缓慢:“还剩多少人?伤亡如何?”
一边拨弄著篝火,想让它烧得更旺一些的寇省答道:“屈统领带出来的右军人多些,百多人吧,不过伤重的也多。我和祁将军带的左军只跑出来几十人,有些重伤的在长途奔袭之中掉了队,生死不明。方才已经点过数,总共还有一百八十七人,重伤廿四人,已经著人贴身照看。”
席明箴闻言,沈默半晌,忽然半坐起身,慌得身边的屈兴一把扶住,一边沈声道:“将军小心!”
半靠在屈兴身前,席明箴才发现身上的衣袍已经换过,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副将,寇省连忙道:“是我给将军换得衣衫。”
原来寇省被席明箴一脚踢在马臀之上後,便一溜烟地跑进了两山之间的窄道,不过他并没有跟著大家前行,而是悄悄躲在一边观察著山外的动静。先是听见一阵“叽哩哇啦”的嚎叫,痛苦凄厉,不忍卒听。继而是那个阿古木将军的厉声呵斥,混著恐惧的尖叫声,正担心那些瓦剌骑兵会不会追过来,却听见声音忽地轻了下去,马蹄声混著人声慢慢远去。
直到整片草原只剩下呼呼风声的时候,寇省才走了出去,却惊讶地发现席明箴扑倒在山前不足丈余的地方。将席明箴拖进山间,寇省心生一计,骑马跑到方才惨叫声发出的地方,果然便看见好些个唇色豔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瓦剌兵倒在那里。砍翻了一个与席明箴身材差不多的瓦剌骑兵,将他搭在马上跑回山口。然後脱下一直昏迷不醒的席明箴的衣服,与已死的瓦剌兵互相换过,这才砍了那兵士的脑袋,扔进山里。把无头尸体在山外放好,寇省这才将席明箴扶到马上,牵著马进山寻找祁步海等人。
说完了前後因果的寇省,从火边站了起来,走到席明箴身边,单膝跪下,嘴里道:“末将擅作主张,让将军诈死敌前。记得阿古木有言,若能擒得将军,必会曝尸阵前,这等羞辱想来不日便会传至京城。寇省一时情急,毁了将军名节,愿意领受任何处罚,还请将军恕罪。”
席明箴摆了摆手,慢慢地道:“寇将军有急智,危急之中尚能有此决断,哪里来的领罚一说。明箴一己荣辱比之这百多个兄弟的生死,又何足挂齿。更何况,咱们一朝出山回城,岂不是打了阿古木一个大大的巴掌。赶紧起来吧,我只是想问,你换衣之时,可曾看见一个白色瓷罐。”
寇省闻言站起,深深一揖,这才从怀中掏出瓷罐交到席明箴手里。
席明箴将木塞拔开,把里边的药丸全数倒在手里数了数,共有三十五颗。於是数了廿四颗出来交给寇省,说道:“你和步海将这药分给重伤的弟兄服下。”见寇省露出疑惑表情,复又补充道,“这是千年雪莲,虽非伤药,却能延命,过得几日回了营,再找医官诊治。”
寇省见席明箴说话越来越含糊,唇色由方才的豔红中透出点点焦黑,竟与山外的那些瓦剌骑兵相似,心下不觉大恸,上前一步凑到席明箴眼前,哽咽著道:“将军中了剧毒,这些药还是自己留著为好。”
席明箴微微摇手,也是轻声地在其耳边道:“你知道就好,不要告诉步海他们,免得懈怠了军心。快去吧,我自己能以内力驱毒,不用担心。”
寇省拜首,带著祁步海走进了黑暗。席明箴回首,想让屈兴把自己放下歇一歇,却见他神色愧疚地看著闪烁的火堆,於是轻声道:“你的事等回了三屯营,我自会带你去将军帐下谢罪,如今还是放开心怀,想一想怎样走出这大山才好。回头路肯定是走不成的,这几日阿古木定会带兵前来追剿,咱们……”
屈兴回过头来,正要细听席明箴的安排,却看见他下颌耷拉在胸前,已然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席明箴并没有向自己对寇省所保证的那样运功驱毒,而是自始至终昏昏沈沈,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与瓦剌骑兵一战,他真力耗损殆尽,便是未中毒,也需静心调养三个月方能恢复。如今格桑之毒入体,又无内力相抗,便是寇省每日定时喂食一颗“雪莲丸”,虽减缓了毒素扩散的势头,却无法解除格桑的毒性,依然阻止不了它们一点点地侵蚀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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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释带著陆简、多桑走进三屯营南边城门的那日,是他们从齐云山下来的第十日。这一路上,日夜兼程,又有银教在中原的各商号沿途接应换马,才能让上官释短短十日之内便从皖南赶到了燕山深处,滦河南岸的小城----三屯营。
陆简还在城门外的时候,就已经垫著脚尖四处张望了,进了城门之後,便低声问身边的上官释:“不是传了信吗,怎麽不见有人来接你。”
“席正想不到咱们这麽快就到了北关,自不会在此等候。”上官释道,他眼圈发黑,面色惨白,肤色暗沈,比之边上同样不眠不休赶了十日路的陆简和多桑,更显得憔悴疲惫,只一双渗著血丝的眼中流动著与他平静的语气截然不同的异样亢奋和暴躁。
已是腊月廿九,明日便是除旧迎新的大年三十,这长城内外也是大雪飘扬,朔风呼啸。只是街上依然人来人往,都是赶在年底采买年货,购置春联年画的老少百姓。
走过一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府邸前,上官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著门楣上“蓟镇总兵府”几个字,想著是不是要求见那个让倭寇和蒙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不想从街外飞驰而来一匹骏马,跑到总兵府门前,长“嘶”一声骤然急停,然後便见高高的马背上滚下一个人来,手里提著一个木制食盒,接缝处由泥金封起,以维持其中的热气不外散。那人走到大门边,向守门的兵士轻声问了几句,便听见那兵士挥著手,大声喝道:“新来的夥计吗?连规矩都不懂!从後门进去,左拐便能看见後厨。”
提著食盒的人躬著腰,连声道谢著牵马拐进了边上的小胡同。而一边正要上前打听将军是不是在府上的上官释,却在听见那两个兵士悄声嘀咕时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两个并肩而立的兵士,两眼直视大街上来往的人群,嘴却是动来动去,聊得正欢。
“送菜的而已,你生得哪门子气?”
“你知道什麽,这可是京城里有名的‘妙手胡同华’家的‘煮猪头’,百十里外跑马而致。”
“那又如何,回回过年都是如此。京城名菜随叫随到,只不过今年改了‘猪头’而已”
“可是昨日茅统领说,近来钱银吃紧,连柴草都不够,咱们过年只能将就著吃点冷炙冻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