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箴释录----南泥湾

作者:  录入:06-26

“是吗?都这样了,还让人从京里往这送菜?”
“你知道什麽?将军新纳的那位偏房,不是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吗?这位如夫人独爱这一品……”
站在他们身边的上官释听到此处,弃了求见之念,招呼了一边站在字摊前看人写春联的陆简二人,离开了总兵府。
路上打听“千总府”所在之处,竟是无人知道,上官释只能走进街边的客栈,让陆简和多桑先进房休息,自己则打听了兵营所在,一路找了过去。
且说军营里的席正,听得亲兵禀报有布衣百姓在外面求见,一路小跑著赶到大营门口。看见站在外面,满面风霜的年轻人,一时之间也吃不准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直到对面的人开口叫了一声“席正大哥”,他才走上去拉住了来人的胳膊,嘴里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怎麽这麽快就到了?我是三日前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想著你再快也要初五才能进城,还打算到时去城门口迎你的。这一路上可好,连著下了数日的大雪,路上不好走吧,看你累成这样,我先安排你歇息一下可好?”
上官释反手拽住了胳膊上的大手,心急地道:“我在城里客栈定了房间。席正大哥,先说说现在情况如何,可有明箴的消息?”
“尸骨已经运往京城,你不知道吗?”席正问道。
“我特地绕道京城去探过了,没有头颅的躯体怎麽就能认定是明箴呢?我不信!”上官释道,天知道在看见那具被砍了头的尸身时,自己是多麽的庆幸,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明箴会那麽轻易的战死沙场,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去把席明箴找回来,即便找到的只是他的首级。
望著眼前明显疲累到无法支撑,却毅然决然的上官释,席正心中也不禁为自家少爷,自己的兄弟暗自感叹了一声:这样的一个孩子,确实不该轻易舍弃。
想起席明箴回来後对自己说的那句“等他,等到他愿意放下。若还是不行,等我卸下这身战袍,便去昆仑将他绑下山!”想到此处,焦头烂额了十多日的席正也禁不住露出微笑:兄弟,看来不用你出手,人家便自己找上门来了,只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拍了拍抓住自己右手不放的上官释,席正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明箴失踪以来,我也放出去不少暗探,却是毫无消息。新任千总还未选出,将军处又需日日上报军情,我实在是抽不出身。”
“我去。”上官释插嘴道,“我还带了朋友,都是善於山野跟踪的行家,席大哥只要为我备好干粮地图即可。”
席正点头,问了他客栈名字,又嘱咐他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带齐东西去客栈找他,再送他们出北城。
上官释答应著就要告辞,听见席正问他:“可要去见见将军?他一直为明箴之死郁郁寡欢,还曾亲写奏疏,请朝廷予以表彰。可惜那具尸体叫阿古木在城外曝晒了三日三夜,朝野皆知,如今这京城里还不知道传成什麽样呢。”
上官释并不关心席明箴在京城里的名声究竟如何,见了席正询问的眼神,想起总兵府门前那两个兵士的闲语,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向席正表示,自己连著骑了十日的马,实在是腰酸腿软,有些支持不住了。席正也不勉强,送他出了驻地,便分手各自踏雪而归。
翌日一早,下了一夜的大雪终於渐渐止歇,只剩些零星的雪珠子随风飘洒。
上官释下楼吃早饭时,果然便看见席正坐在楼下的饭桌边等他,桌上放著一个硕大的包袱。
走到桌前,与问他“休息地可好?”的席正打了招呼,便动手打开包袱看了起来。
包袱里除了自己的要求的干粮和地图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纸包,上官释用手指点著那一大包东西,不解地问道:“这是什麽?”
“景忠山上的红香椿,消肿止痛,对伤口愈合有奇效,我昨日让营里的兵士连夜上山赶挖的。”席正答道,见上官释满脸疑云,又解释道,“明箴不是丢下兄弟自己脱身之人,你若找到了他,搞不好还有其他将士跟随,总有受伤流血的。这些日子下来,缺食少药,不知怎样煎熬。这红香椿煎法简单,见效也快,你带著总有用处。”
说著,又从袖中抽出一块令牌,交到上官释手中:“我已经知会过北城统领张衡,你拿了这个令牌去见他,他便会领你出城,指点当日明箴追敌遇伏的方向。”
上官释听了,不再多言,收拾了包袱,放在一边,又问席正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席正站起来道:“我吃过了来的,今早将军急召各营入府议事,我也要早些过去,你这一路上要小心,要是发现什麽异动,赶紧回城,咱们从长计议。对了,你那两个朋友呢,怎麽不见人?”
见上官释只管招呼小二上早饭,席正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径自出了门。谁知脚还没跨出门槛,便听见上官释的声音:“席正大哥,谢谢你!我那两个朋友还在房中休息,等我们找到明箴回来,再一起喝酒,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席正回头,正见上官释忙忙地掩饰自己的愧疚之色,坦然一笑,道:“也好。自己保重,我等著你们将明箴带回来。”说完,转身出了门。
走在街上的席正回头,透过客栈半开的木窗看了眼低头坐在桌前,盯著面前的包子稀粥露出忧伤神色的上官释,心里叹了口气。十几年了,这个孩子并没有什麽改变,依旧是那样别扭的个性。他知道上官释心里在怪责自己没有及时出关寻找明箴,虽然心中气愤担忧,却碍著自己是明箴的亲随,不便苛责,就只好做出那爱搭不理的样子出出气,倒还真有些休宁镇里那个倔强小孩的影子。

齐云箴释录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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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时候,养足了精神的上官释、陆简和多桑三人来到北城门前。接了令牌的北城统领张衡,吩咐属下牵过三匹蒙古健马来交给三人,指著城门之外说道:“当日,席千总便是领人往北去的,直到没了踪影,并未见到他们转了方向。”
上官释一揖谢过之後,翻身上了马。手中缰绳一提便要出关,却听见站在马下的张衡说道:“少侠千里而来,必与席千总相交莫逆,还请少侠多方寻找,早日将千总带回来。”
说著右手一指城墙之上的空心敌台道:“千总离开之时,还下令在这敌台之中囤粮布兵,以防瓦剌突袭,没想到他出城不过三日,阿古木就带著千总的无头尸身前来叫阵。席将军未卜先知,身先士卒,如今却是死无全尸,实在让人心灰意冷。”
想起那日席明箴的马上英姿,和後来竹竿上高高挑起的破败尸身,这位年过不惑的壮汉也禁不住眼圈发红,若是眼前的三个年轻人能找到千总的头颅,他张衡一定带齐守城兵士,被甲持戈,迎接将军归来。原来这张衡正是当时为席明箴指路的兵士,先前就是北城守卫的小头目,统领姜勇因为失职被革了军职,便将他提起做了北城统领。
上官释抬头看了眼张衡所指的敌台,又顺著城墙看向了山脊上蜿蜒崎岖,延绵千里的城墙,以及其上新旧交替,足有千数的空心敌台。这三层空心敌台是戚继光首创,自入驻三屯营以来,他以兵当工,加厚长城城墙,前後在蓟镇一线兴建空心敌台三千余座,同时重修三屯营城及镇府,最终建成一座城墙高达三丈,周长七里,四边及角上配备角楼与敌楼的坚固城池。也正是依靠著这些地利优势,以及坚不可摧的“戚家军”,才能在万历元年大败朵颜於喜峰口,并擒获首领董狐狸及其弟长秃,以致朵颜部再也不敢侵犯蓟门,蒙古其余各部惊惧异常。
看著看著,上官释仿佛看见一身戎装的席明箴立在长城之上,银盔顶上的红缨被关外呼啸而来的狂风吹得飞起的模样。摇了摇头,甩掉脑中的幻影,上官释低声对张衡说了声“谢谢。”便驭马跑出了城门。身後的陆简和多桑见状,也连忙夹了马腹,去追赶前方一骑绝尘的青年。
关外原本绿草如茵,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现在却被淹没在厚厚的积雪之下,耐心地等待著来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陆简和多桑跟在上官释身後马不停蹄地跑了半天,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既无村庄,也无人烟。忽然,多桑勒马急停,又跃下马背,跪在地上不停地以手掌按压积雪。边上的陆简和上官释见状也下了马,陆简不解地问:“怎麽了?”
多桑也不回答,摸了片刻,轻轻说了声:“这里。”手下却是不停,拂开上面的皑皑白雪,陆简看著慢慢显露出来的人脸,苍白失色的面颊,毫无生气的五官,一看便是死去许久了。转头用惊奇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的上官释,却看见对方已经蹲下身,仔细地翻看著雪下那人的眼睑口腔。就著上官释的手势,陆简也看见了那尸首双唇红至焦黑,便是冰封多日也不减其色,翻开後露出里面黑色的凝固成一团黑漆漆辨不出形状的东西,看它所处的方位应该是舌头无疑,想来是被自己牙齿撕扯嚼烂成现在这样。
见了这样的惨状,陆简蓦然想起自己在上官释居住的小院里看见的那些豔丽花草,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格……”
“正是格桑之毒,我与明箴在京城分手时交给他的,这北关再不会有别人身怀此物。”上官释断然答道,不知是已预知陆简的疑问,还是自言自语。
说完直起身,看见不远处的多桑还蹲在那里扫雪,身後是一个又一个穿著蒙古战袍的兵士尸体。环目四顾,上官释向著群山延绵的东方,大声问道:“多桑,若是你在此遭到伏击,会往哪里撤退?”
多桑站了起来,头也不抬的指了指东面,接著拍打身上沾染上的碎雪。
三个人重新回到马上,正要举步,走在最前面的多桑却突然举起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陆简和上官释两个人勒马悄悄靠近多桑,陆简压低声音问道:“怎麽?”
多桑抬头点了点远山,用同样低至耳语的声音回答道:“山前有蒙古兵把守。”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彼此心领神会,一拽缰绳,掉头继续往北。
等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蓟镇东北方向的大山里,有三个人影正从山脊上攀越而过,动作迅速地绕过了山口驻扎巡逻的那一队瓦剌骑兵,隐进了朔风凛冽的深山之中。
穿越在静谧黑寂的树林中,尽量小心地不去踩踏那些枯叶断枝,以免发出声音惊动外面的人。又深进了数里,多桑便发现了山石上残留的草木灰烬,应该是有人在这边架枯枝,起篝火停留过,虽然後来用雪掩埋了地上的灰烬痕迹,却忘了哪些飞溅的火星会在山石上留下印迹。
上官释把捻了灰的手指在身边的枯草上抹了抹,低声问多桑:“接下来该怎麽办?”
多桑抬头看了看黑黔黔的天色,道“休息一晚上,明日一早寻找水源,你家那……”
“咳,咳。”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陆简突然没有预兆地咳了起来。
“咳嗽你也轻点。”多桑嘴里埋怨著,眼睛却是对著陆简促狭地笑,转头接著对上官释道,“你师兄既然是三屯营千总,想必也是行军多年的老兵,这循著水源探查出路可是必备之技。”
上官释仿佛没意识到二人先前的那一番小动作,只点点头,找了背风的大石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在深山里转了三天,沿途除了荒山,就是枯树,便是夏日潺潺的流水,现如今也只能在厚厚的冰层下缓慢流淌,几乎不见动静。
这一日又翻过了一座山梁,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大片绿中带黄的草叶,几丛淡黄色的小花稀疏地夹杂其间。
这是深陷在巍然群山中的一个深谷,也许正因为如此,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春阳秋雨,养得一片大好草场。在这深冬腊月的白日,头顶红彤彤的日头散发出暖暖的光芒,将方圆不足廿里的山谷都拢在怀中,如今正有上百只的牛羊徜徉其间,漫步吃草,悠闲自在。沿著石壁的朝阳处,则支著十几顶犛牛毛编成的帐篷,帐篷外是忙著挤羊奶的妇女,以及裸露著壮实的脊背劈柴的男子。看他们的穿著打扮,应该是游牧的藏民。
“你看!”
突然,站在半山坡上的上官释指著离他们最近的帐篷提高了声音叫道,陆简凝神看时,刚好看见两个男子掀了帐门出来,虽然腰束毛曷,衣服也经过了改制,看那眉目身形,倒像是与自己一样的中原人。
还未来得及回句话,就看见上官释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路滑了下去。
跟在後面的陆简心里骂了一声:傻子,你的轻功呢!
站在帐门前,刚慰问了几个养伤的兵士出来的祁步海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寇省道:“屈把总带人出谷已经两日了,怎麽还没消息?”
“你也太心急了。”寇省知道面前这个和自己同期入军,一起出生入死,又先後被委为偏将的同袍,还是改不了年轻时那急躁的脾气,接著劝道,“咱们在山中转了三日,遇到这些狩猎的藏人之後,带著咱们进这山谷又花了两日,屈兴前日辰时才出发,兴许这时候还没走出大山呢。”
祁步海点点头,忽又皱起眉头道:“上一回派出去的人至今未归,多半是凶多吉少,这次屈把总亲自带队,不知……”
“屈兴想要将功赎罪,坚持不再等待,咱们也只能同意,不是吗?”寇省道。席明箴一直时醒时睡,醒著的时候也不比睡著时好多少,舌头肿得鼓出了唇齿,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想起屈兴跪在席明箴床头,满面视死如归的坚决,祁步海不觉垂下了头。谷中有风掠过,连帐篷都被吹得微微颤动,祁步海回头将鼓起的羊皮帐帘掖了掖,开口道:“方才我见那几个重伤的兵士,伤势虽无好转,倒也没有恶化,看来席千总的丸药还真是有效,只是怎麽千总他自己反倒不见好呢?”
寇省叹了口气,心头越发沈重起来,沈声道:“千总是中的剧毒,若不是每日一颗那千年雪莲支撑著,只怕……”从自己怀中摸出那个白色瓷罐中,看著手心里剩下的两、三颗药丸,寇省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咱们去千总的帐篷里看看吧。”祁步海见这个一向坚强沈稳的战友,脸上竟也露出哀伤的神情,忙道。
两个人走进支在中间的小帐篷,帐篷正中是个权作火塘的浅坑,边上摆著用羊皮缝制的简易鼓风袋,一收一缩间,火苗旺盛地燃烧,发出“劈啪”地响声。熊熊的火光映著紧里边由毛皮垫起的床铺,原本一直平躺在那里的席明箴,如今却被人一边一只胳膊扶著盘腿坐起,削薄的两颊灰败的几无人色,原本坚毅的双唇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硕大的舌尖,甚是恐怖。
看著盘腿坐在席明箴身边的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浓眉大眼,左袖飘飘,是和他们一样来自中原;另一个则是高眉深目,腰间系著和他们身上一样的毛皮带子,头发上还有细小的珠串作装饰,倒是和正在林中打猎的那些藏族牧民相似。
寇省和祁步海见自家千总被人一左一右的挟持著,都急得脸色大变,额头冒汗。祁步海大声喝道:“你们是谁?”
这时,从席明箴身後站起一个人来,束起的金发在火光中耀眼夺目,五官却平坦圆润更似汉人。只见他将放在席明箴背上的两掌收起,嘴里嘟囔著:“还好没开始。”一边抱拳行礼道:“在下齐云弟子上官释,席明箴是我师兄。”

齐云箴释录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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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上官释跑下山谷之後,便被一群藏民拦在了山脚下,看著他们手里提著肥鱼,肩上搭著野兔,显然是刚从山里狩猎归来。
听著对方“呜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藏话,虽说在银柱峰上住了四年多,上官释还是听得比说的多,如今心急火燎之下,更是连听都听不过来。还好多桑上来和那些人说了几句,这才走出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男子,将他们带至中间的小帐篷,後来多桑在上官释耳边悄悄说:“这是族长的女儿丹珠独居的帐篷,你师兄伤势过重,这些天都是丹珠在照料。”
上官释也不回应,迫不及待地掀了帐门,径直走到最里边的床铺前,对著床头正拿著茶碗往席明箴嘴里喂水的女孩子道:“让开!”
戴著绿松石和红琥珀交错装饰的尖顶小帽的藏族少女,黑珍珠般光滑的肌肤泛著健康的光泽,灵动的浅棕色双眸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突然闯入的青年,清脆的话音带著疑问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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