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世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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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冢从梦境中苏醒的时候,他流了一身的冷汗,重重的喘息着,还有挥之不去的颤栗感,那么真实,就像是的的确确发生了,那样令他无力和绝望。可是睁开眼睛以后,眼前所见还是那片熟悉的天花板。
「这才是真实……」手冢喃喃这样说着,试图令自己紊乱的心跳平静下来,可是恐惧却依然在蔓延。
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头,很有一种孤寂的味道,手冢缓缓推开了房门,朝客厅另外一头的客房走去,脚下汲着室内拖鞋,却没有踩出一丝足音,像是怕惊醒这屋子里头除了自己以外的那个人,直到站立在那面紧闭的房门前,手冢只犹豫了一下,便轻轻握上门把,没有造成一点声响的打开了客房的房门。
里头的窗帘是拉上着的,因此房内一片漆黑无光,只是已经适应黑暗的手冢仍然可以看出床上那微微隆起的棉被。
床上的人还在安眠,没有被惊扰到。
手冢走进房内,转身轻轻带上门扉,然后踱步至床边,俯看着兀自睡得香甜的越前,然后在床边蹲了下来,让视线能与那张睡脸平行。
修长的食指伸长靠近到越前的鼻息之间,虽然很轻,但的确可以感觉到一股暖暖的呼息,直到现在,手冢才终能完全地放下心。
是的,方才的确都是一场梦,一场他睁眼以后就醒来的恶梦。
越前没有变得冰冷,他还活着,天亮以后,还是会揉着惺忪睡眼问他今天早餐吃些什么,然后吃饱以后没忘了向他要一瓶芬达喝。手冢这样想着,心底松了一口气,却有一股酸涩泛开,很想在此时紧紧抱住确认越前的存在。
手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了这样一个梦,也许是因为今天经历的意外导致梦魇的发生。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它合理的解释了。
而此时已回到Felicific里的不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沉默不语的轻轻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红酒,俊美的脸蛋上却是不复见以往的笑意,半晌,才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
他当然知道此时手冢家发生的点点滴滴,包括手冢以为的恶梦。
当年的契约已经开始运转,命运的齿轮缓缓推动,不二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手冢越懂得什么是爱情,也就越接近幸福,然而,尘封许久许久的以往也开始一一复苏。
──这是契约的一部分之一,但如今不二依旧不明白,当年答应了这样的契约内容,究竟是正确还是不正确呢?
每当不二迟疑的时候,却总又会浮起当初那男人坚定的面孔,如此决然,如此不悔。
不二苦笑,不是不明白那男人的固执和死心眼,只是很难认同他那样自虐的行为。
说来,当年那男人并没有任何过错,命运就是如此,该会发生的就不会被躲过,而意外如果能让人预料到,岂又会叫意外呢?可是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对方压根听不见去,自责和悔恨依旧像块大石重重压在他的心房上,喘不过气,就要窒息。
心中真正有愧的是不二。也因此,他才主动找上了那男人,与他做了交易。
只是没有想到,不管时间经过了多久,灵魂的本质没有改变,那男人的脾性也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明明,都已经不是当初了。
不二轻轻阖上眼,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只是,他也只能够静静看着一切上演。
这是他所能给予的弥补。
要说那次意外事件给越前带来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因为那道不能碰水的伤口,造成他日常生活上的诸多麻烦。
拿洗澡为例好了,为了避免左手碰到水,越前必须一直高举着左手小心闪避任何水珠喷溅上的可能性,这往往导致他洗澡过后,左手臂总是酸疼不已。不仅如此,只能用一只手洗澡的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只有一只手是多么不方便的一件事情。抹肥皂、冲水、甚至是洗完澡后要拿毛巾擦拭都令他感到烦躁。
洗头发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由手冢先帮他洗完头以后,他才开始自行洗澡的动作。
无法自己顺利扭干湿毛巾,因为左手不能使力,否则万一造成伤口裂开会更加的麻烦;无法自己好好冲干净肥皂泡沫,因为左手只能抬高,压根没法搓揉身躯确保已经冲洗干净。一堆的没办法让越前的不悦累积到了最高点。
因此受伤后第三天洗澡的时候,越前全然抛开医生的叮咛交代,只是用保鲜膜随意的在伤口上裹了一圈,当作有做了防护措施,然后就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
能够像以往一样正常洗澡当然很好,但也只有痛快在洗澡的那段时间,洗完以后伴随来的麻烦让越前无法不后悔,自己为何要逞一时之气而给自己带来无穷后果呢?
只裹了一圈保鲜膜的伤口当然还是浸水了,因此越前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伤口明显的红肿起来。虽然说手臂残了还是烂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不过洗完澡穿上衣服看见伤口惨状的越前莫名有一种好心虚的感觉,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行为自然,实际却是把左手遮遮掩掩的,好像怕谁看到一样。
怕谁看见?这间屋子也就只住了两个人,除去越前本人,当然就只剩下屋主的手冢了。
但不知该要说越前掩饰的工夫实在不够仔细,还是说手冢目光实在太锐利,正当越前一派轻松无异地在单人沙发坐下,左手非常自然的侧放在身边,刚刚好挡住伤口的时候,正在看报纸的手冢只是瞧了他一眼,眉头就已经拧了起来。
不发一语的拿出医药箱,手冢只是提着沉甸甸的医药箱到越前面前蹲下,然后沉着声说:「手伸出来。」
越前心口一跳,看着脸色似乎有点发青的手冢,还嘴硬的想要装傻:「干什么?」边说边一副不解其意的把右手伸了出去。
「左手。」眉间皱折又多了好几个,手冢双眼微瞇看着还想佯装若无其事的越前。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许久,终究最后越前还是把左手乖乖交了出去。
手臂上头的伤痕肿得泛红,显然有点发炎的征兆,看得手冢脸色更沉,双手却丝毫没有迟疑的从医药箱拿出生理食盐水、优典、棉花棒和消炎粉等等,开始动作起来。
处理伤口的期间,气氛实在沉闷的压迫人,越前看着手冢那双专注,却似乎有隐隐怒气的眼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这样的沉默实在令人感到很难受,至少越前绝不是闷不吭声默默承受的那种人。
越前撇了撇嘴,干脆主动挑明:「你在生气。」
伤口处理妥善后,手冢开始收拾起医药箱,淡淡撇了越前一眼,也不否认:「我是在生气。」
「这也没什么啊,我的手还是好好的嘛。」越前哼了哼,蛮不在乎的回道。反正他的手好好的也没断,现在不过是碰了水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喀」地一声,手冢阖上了医药箱,饱含怒气不再压抑的目光直直对上越前,「这么长的一道伤口,你说没什么!?」听到那么无所谓的说法,手冢感觉愤怒一瞬间似乎在胸口炸开。
越前吓了一跳,顿时怔愣住,虽然这种想法太过不合时宜,但当手冢低喝出声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原来手冢也会生气,也会气到怒喝出声啊……
虽然对方出发点是为了自己,而且似乎也是自己不对在先,但如果不回嘴,他大概就不是越前龙马了。他有些恼怒的回道:「我也不想伤口碰到水啊,但只有一只手真的很不方便啊,再说我也有用保鲜膜把伤口裹起来,哪知道还是会进水呢。」
才说完,讨人厌的沉默再度蔓延。
越前看着手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虽然自己表面一派的不在乎,但心底不住的忐忑。手冢不是他的什么人,说得更白一点,自己根本不用理会手冢有什么想法或者高兴还是生气,但尽管这么想了,他还是忍不住的慌乱。
什么跟什么啊!这算是哪门子的状况?
越前气恼的在心底骂着。
混乱的心情还没理出个头绪,手冢已经开口了,「既然这样,以后我帮你洗吧。」
「啊?」
「以后洗澡我帮你洗,直到你手伤好为止。」手冢站起身把医药箱放回原位,语气绝对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彻底傻眼。越前看着手冢的背影呆滞在原地,好半晌都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洗澡?他帮我?
……这又是哪门子的状况啊!!??
有些记忆并不是遗忘,只是暂时被埋没了,还没有揭开罢了。
乍见越前受伤那一刻,手冢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彷佛是什么被深埋已久的就要暴露出来,那样熟悉,但手冢却隐约有种排斥感。
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想逃避什么,至少手冢这辈子至今,不论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够理智冷静的去面对,不敢说全然无畏,但绝没有想逃避的念头。
手冢是真的非常确定,当初踏上Felicific的时候,他是第一次见到越前,这个事实绝不容质疑。可是,为什么那次意外发生时,他脑海里却闪过许多凌乱且片段的画面,且他直觉就认为,那些是确实发生过的。关于他和越前。
匪夷所思。
也是那天过后,手冢夜夜梦到同一个梦境,并不算是重复,却像是电影般接连播放。
那些似幻似真的影像对于现在的手冢来说,只像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何梦里的他和越前都只是国中生,甚至连不二都在里头,还有一些似乎曾经看见过的面孔出现。
蓝白色的校队制服,背后字样他看不清晰,但隐约似乎是S开头;还有立领的黑色制服……手冢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他就学阶段曾经穿过的制服,但又为何有那些清晰又似曾相识的梦境?──而且,梦境里头,都有越前。
或许,能够解答这一切的,只有Felicific的老板,不二周助。
也因此,他才趁着越前上医院去拆线的时候,到了Felicific来。
相较于手冢面无表情,实却是满腹疑惑的心情,不二显得淡定从容多了,像是早已料定今天手冢会上门来找他一样。对于不二这样的态度,手冢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虽然还不明白Felicific的老板不二有何能耐,但能够确定的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二不知道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手冢也就不会找上不二了。
两个男人对看沉默了许久,似乎都在思忖对方的心思,但手冢并没有打算让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毕竟,他还得赶在越前拆完线以前去医院接他。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把一切疑问厘清。
「不二,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先开口的,自然是手冢。
乍闻那一声称呼,不二有片刻的失神,有一种时间彷佛未曾前进的感觉,没有Felicific,没有交易,没有多年来的等待,而他还是当初那个单纯的不知道自己会造成什么悲剧的不二周助。
但眼前的才是现实。
不二闭了闭眼,收敛起失神,微微一笑,「很遗憾的,手冢,我必须说,你今天可能是白跑一趟了。」
手冢淡淡瞥了不二一眼,并未因这样的回答而打了退堂鼓,从一开始决定来找不二,他就没抱着不二会简单轻易告诉他答案的乐天想法。对于老喜欢打太极拳规避问题的不二,手冢知道这是会一场硬战,但他不会退缩。
「如果你愿意说明一切,我这一趟就不算白来。」顿了下,手冢眼睛一瞇,犀利地接着说:「不二,知道那么多秘密的你,难道不觉得沉重吗?」
喉头一紧,不二霎时没了笑容,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手冢,里头没有半点情绪泄漏,「何以你认为,我一定明白些什么呢?」
手冢没打算让不二打迷糊战,一针见血的戳破不二的用意:
「让越前与我接触,应该是你的主意吧?不二,我相信不会有人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我并不是没有发现,Felicific的Case负责,向来都是你。越前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店员罢了,并没有负责任何Felicific的案子。为何独我这件Case破例由越前负责呢?相信你的用心不言而喻,虽然我并不明白你如何说动越前的。
再者,越前搬到我那已经将近三个月,身为老板的你却丝毫没有任何动作,这实在很难不叫人起疑。种种迹象推测起来,也只能说,你本来就有心要越前与我接触,所以对于一切的发展都只是在旁观看,不插手也不阻止。」
冷静的看着不二,手冢颇有深意的问:「不二,你背后的动机,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二轻笑了两声,伸出两手状似奖励的拍了拍,「不愧是官司上的常胜律师,很有条理的分析,佩服佩服。」知道这种半嘲弄式的语气并不会激怒手冢,不二挑起一眉,决定选择性的回答,「没错,我的确是蓄意让越前与你接触,但能做的仅止如此。至于动机……我不认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或许重不重要,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不愠不火的回答,手冢是铁了心要弄清一切。
并未正面给予答复,不二只是反问:「手冢,你认为来到Felicific是一个错误吗?」
「不。」肯定的回答,却忍不住皱了眉头。
「那么,你又何必非要得知一切呢?你还是你,龙马还是龙马,你们两个人并没有改变,只是从两条并行线变成有交集罢了。还是你认为,这个相遇是个错误呢?」
「不二,这和我原先的问题无关。」
很轻很轻的,不二叹了一口气,他说:「手冢,不知情其实比知情要来的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如果你执意要明白,虽然现在我不能给予你任何解答,但我能够告诉你,在不久的将来,纵然你想不明白,真相依旧会□裸的对你摊开。」
这样对着他说的不二,手冢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看错,但似乎那双海蓝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悲哀。
那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久到可能已经经历了一个人的由出生到死亡,又经历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以人类的观点来看,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
虽然对不二来说,都是须臾片刻罢了。
如果一直就这样过渡下去,或许不二终有一天,会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记。
这不是可悲,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罢了。毕竟,太久没有接触的记忆,总会在岁月里抹灭殆尽。尽管不二在偶尔的一时感慨里,也会觉得就这样什么都遗忘,对他来说反而抛弃了更多负担。
只可惜有些事情,并不是真的能够随着时间消逝,或者该说,人们越想要忘却的过去,却往往记得最牢,深入脑海了,每回辗转都触碰到那刻痕,像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你它曾经存在过。
不二周助……嘴唇微微的开阖无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蓦然在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啊,连名字都依旧,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过去,他要怎么忘怀呢?
──那是自己所犯下的错。
从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开始,最初的记忆其实是朦胧模糊的。对于『不二家族』的记忆,也已经淡化不明了,但他还是明白,关于自己的长生不老,关于自己的奇妙力量,都是来自于那个家族的血统。
『不二』这个名词,就代表了一种力量。在平凡人类之上,却又似乎还不到达神的阶级,事实上,就连神究竟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不二』也未曾解开过。或许,正因为力量有所不足,所以才无以探知那更上一层的面目也说不定。
拥有与人类相异的神秘力量,却拥有无异于人类外表的模样,要说起来,『不二』外表上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大概便是『不二』通常容貌美丽,男人俊美,女人妍丽,外貌上以人类观点看来,是十分出众的。
『不二』一族有着比人类更长的寿命,在成年过后,可以自行改变年龄与外貌,而成年以后,除非刻意为之,否则至死也是维持着成年后的面貌,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