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今日白玉堂不能来,展昭仍然不能让自己忘记这个日子。买一件他喜欢的衣服,点一壶他爱喝的女儿红,摆下几道他爱吃的菜肴,不管他现在身在何方,想必会感到有一个人在记挂着他。
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展昭微颦双眉,垂下眼帘笑了笑。
不可空做悲戚,玉堂不会有事。他向自己说着,提壶再斟满酒。
展昭自斟自饮,待到店小二将蒸好的鲤鱼端上来的时候,他已饮完那一注子酒,便唤小二再添酒来。小二将菜摆在桌子上,答应着下去。
下楼之际,小二不由得心中好奇,偷偷向展昭望去。见他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只隐约看到他将鱼划开,夹在对面那空位子所摆的碟子里。酒楼之中类似的事情倒也常有,但多为来客亲朋好友过世,心中过度悲伤,神情大多也不正常。但看今次这杯中酒也未洒在地上,所等之人不似是死了,这客人呢,气度凛凛,讲话又十分文雅客气,实在也不像是疯癫。店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搔搔脑袋下楼去。
就在这当,店门口又走进了一行人。店小二见客人来到,连忙上前招呼。
“客官!客官里面请,请问打尖儿还是住店?”
只听一个浑厚男声问道:“你这里可有上房?”
小二应道:“有!尽有!小店后院两层均是上好客房。”
那人便说道:“如此甚好。你给拣后院清雅干净的去处,开五间上房。另外不管那一层有多少房间,好坏不分,我全都包下来。若是已有客人住了,我们付你双倍银钱,你与我安排他们另换房住。”
店小二一听,来了精神,连声应道:“没问题没问题,客官里面请。客官可用过酒饭了?不如先在这里稍坐,容小人去后面打点。”
展昭此时已略有了一两分酒意,身子微微斜倚在栏边,持杯独自慢酌。虽然暗暗有些出神,但心中的机警丝毫未有褪去。那一行人走进店门的时候,他余光已经看到,只是并未有所动作,凝神细听那人与小二的来往言语。现下听那人一番话说出,声音浑厚低沉,听得出来人内力不弱,有着相当的修为,便将目光向楼下柜台边移了过去。
一看之下,展昭皱了皱眉,感到那说话之人十分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再细看去的时候,小二已经往后院去张罗,只见那人却不往店里坐,却向大门口走去,亲自挑起门帘,恭恭敬敬的迎了两个人进来。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均是衣饰华贵,男的温文儒雅,气度不凡,女的雍容华贵,百般娇柔。
这一眼望过去不打紧,展昭险些将唇边的酒浆呛在喉咙里——那不是当今天子和自己的师妹庞贵妃又是何人?
认出了皇帝,适才说话那人展昭自然也想得起来,怪不得如此眼熟,正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秦愈没错。
这两人踏进店中,身后随行仍有十数人,先后都跟了进来。秦愈打躬称一声:“家爷,夫人,请里面少坐,店家已经去打点房间。”
这仁宗皇帝虽然微服出巡,一派天子气概仍旧不改,未曾开口,已先吸引了店内众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的向着他们望去。赵桢对这种注目显然早已习惯,并不以为意,微笑持起爱妃的玉手,走进店内,在当中一张桌边坐了下来。秦愈紧紧的随侍在旁侧,向店内四下环顾。
展昭见他目光向楼上扫来,忙将楼栏边的竹帘微微拉落,挡住自己头脸。回过头来,只将余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向下观望,再举起杯来,掩饰心中一阵欣喜若狂。果然上天有眼,竟将皇上也带来此处,展昭大松了一口气,心道:“如此一来,一切便好办了。”
不过好景不长,还容不及他思量如何找个机会向皇上禀明一切,楼下店堂内的气氛已经生了变化。展昭身入朝堂之前,曾闯荡江湖多年,他的江湖经验远比下面这十数名大内高手要丰富的多。
一楼店堂之中共有二十余张大小桌子,粗略估量,坐有百余名客人。展昭心下暗自吃惊,不由得埋怨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进得店内这样久,居然不曾留意周遭情形。现下一眼扫落去,这百余人的举动神情,都看在展昭的眼里,竟是有一多半人绝非普通客商。多是些江湖人装扮成各样往来商人,早已在店中作势饮酒,实则在等候大鱼入网。只不知来人都是些什么人,又是如何得知天子今日会落脚在这家店?
展昭心中各种念头飞快的闪过,搭在桌边的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画影。楼下虽然仍旧歌舞升平,随着貌似头领的几人纷纷转过了身来,向着皇上和庞妃坐的方向看去,暗里的气氛已经迅速剑拔弩张。
<第二十六章完>
第二十七章 救驾
上回书说到应天府展昭独自为白五爷庆生辰,香满楼仁宗皇帝招摇遇埋伏。一楼店堂之间,卖唱俏女缓调弦音,轻启朱唇,放开喉咙“咿咿呀呀”唱了起来。皇帝兀自浑然不知,饶有兴致的向那民间管弦打量过去。数十个乔装打扮的江湖人手里已经暗暗按上了藏于衣衫袍袖之中的兵器,情势可谓一触即发。
伺立在皇帝身边的秦愈也非寻常人,此时也逐渐发觉四下里的气氛异常,连忙俯身在皇上耳边轻声禀道:“万岁爷,臣感觉这里不太对劲。”
皇帝面色一沉,轻言问道:“有何不对?”
秦愈的目光迅速的扫过店堂里的人,说道:“周遭客人中有不少人是乔装改扮的江湖人。万全起见,请万岁速速移驾。”
仁宗皇帝虽不曾习武,也未见识过江湖险恶,但他身为一朝天子,惯于位居高处将膝下臣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份动察一切的本事却不输于任何人。这时候闻听秦愈此言,仁宗不动声色,再向店内环视,也察觉到气氛确实有异。谁人武功高强,谁人是普通客商,他并看不出来,但是四下虎视眈眈,自己一行人明显已经落入重围之中,只怕此时任何一个意欲离开的动作便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立时便会遭人群起而攻之。
正在皇帝犹豫之间,身边的庞贵妃突然说道:“相公,这里好生吵闹,我不舒服……”
她话音虽然娇柔,似是在撒娇撒痴,但声音却使店堂内大多数人都清晰可闻。话说这庞贵妃也可算是身怀绝技,她的武功虽与其师兄展昭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寻常江湖之中也算是佼佼者。进得店堂内坐下之时,她对周围情形也早已有所警戒,但碍于身份却不便明言,此时见情况已渐危急,说不得也难顾上那许多,出言相帮。
仁宗见爱妃忽出此言,正合心意,忙道:“凤儿怎么了?嫌这里太热闹了?”
庞妃娇声道:“是啊……吵的我头也痛起来。相公,你陪我进去好不好?有秦管家在这里安排就可以了。”说着,向秦愈看去。
秦愈心中一动,便即会意,抱拳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身体不适,便与老爷先进内院去歇息。这里一切小人自会打点,待小二收拾好房间,小人再服侍老爷夫人就寝。”
仁宗点头道:“好,那就辛苦你了。”说着起身扶起庞妃,笑道:“凤儿就是不喜欢喧哗热闹,是我考虑不周了。”说罢,两人便向店堂内门移步欲行。
情况这一变化,四下埋伏的众人不由得均是“唰”的一齐将目光投向北面大桌上首的一人,等待他指示便立即动手。这一瞬间的目光齐聚出卖了这一人“头领”的身份,展昭、秦愈、庞妃三人都看的明白。
秦愈向手下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人,去服侍老爷夫人,有什么情况立即回报。其余的人跟我留在这里。”
那两名大内侍卫拱手听令,便随侍在皇帝和庞妃身后。仁宗拉起庞妃,快步便向内堂走去。秦愈背对皇帝,在内堂门前背手一站,立即又有四名侍卫在他身前横立成一排。秦愈目光紧紧盯向北首桌边那一人,心中盘算:今次随行的大内侍卫每一个均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只待皇上一出店堂门,这些人再动手也来不及,到时将他们全数剿灭,便可护圣驾全身而退。
展昭坐在二楼上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心中暗责一声:“糊涂!这路人马将皇上行踪彻查的如此清楚,早早潜伏在此,此时岂知后院就没有埋伏?怎能让皇上落单前往……”
果然,还不及他动手阻拦,内堂大门便跌跌冲冲撞出了一个人来,也是过往商旅打扮,怀中抱一个包袱,另一手举一壶酒。这人好像醉的十分厉害,东倒西歪,眼目趔斜,出得门来便与仁宗皇帝实实的撞了一个满怀,手中一壶酒全数合在了皇帝胸前的衣衫上。
旁边的侍卫喝道:“大胆……!”上前便要叉开这醉汉。不过他这个“胆”字未及喊出声来,那醉汉突然一叠声的乱喊道:“冲撞了冲撞了!失礼!……失礼!”说着便将手中那包袱像贴近皇帝的那名侍卫怀里一塞,那侍卫本来伸出两臂要提他脖领衣衫,却被这一塞给格了开来,不由自主将包袱抱在怀里。那人兀自嘴里念道:“拿一下拿一下,我给这位爷擦擦衣裳。”说着便抬袖向仁宗胸前胡乱抹去。他衣衫褴褛,一件破旧大氅已经看不出颜色,袖口上又是泥又是油,皇帝一见忍不住恶心,下意识的闪身躲去。那人一拍脑袋,道:“对对,我衣服太脏。爷等等,我这包袱里有干净抹布,待我拿出来。”
仁宗皱眉道:“不必。”说着拉起庞妃就要走。那人却横身一拦,皇帝险些又撞在他身上,不禁气恼道:“你这……?”
那两名侍卫大怒,将破包袱随手一扔,伸手便向他脸上掴来。那人似醉非醉,趔斜着身子一歪,便闪开了两掌,左手一伸,便将扔出的包袱抄住。嘴里仍然絮絮叨叨,右手往包袱皮上便解去。
此时,各位看官应该已经看出,这醉汉绝非等闲人。轻松一送一闪之间,两名大内侍卫竟然奈何他不得,此人武功身法确有相当的修为。至于那包袱,明眼人一看,已知那里面装的定然不是什么吉祥物件儿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那人右手已经扯开包袱皮上的一层扣结,店堂之中一个蓝影恍惚飘然而落。几乎是与此同时,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画影宝剑连刃带鞘破空飞出,直取内堂门口,不偏不斜,从那醉汉手中的包袱皮另一层扣结上只穿而过。这一掷中展昭运上了七成内力,那醉汉手中拿捏不住,包袱被画影一拖而过,向后院空旷地中飞去。
“砰啪”一声巨响,响彻整个香满楼上下酒桌内外院房——原来包袱中装的竟是一小捆炸药。
虽然早已料到包袱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这小捆火药爆炸的力度还是让展昭吃了一惊。不禁望向皇上和庞妃所站的位置,适才如果自己晚半步出手,让那醉汉解开了包袱,恐怕并上那两名侍卫,四人均要受重伤。
仁宗和庞妃都被惊吓,呆楞在当地。
随这一声巨响,阴谋败露,店堂内数十人齐声大喝,亮出兵刃。
他们快,有人比他们更快。爆炸声响起的同时,落在店中的蓝影只一晃,飞身便欺到了佯醉那汉子的面前,那人反映也极快,出手便是一掌向他面门拍来。哪知展昭身形只是虚晃,身一侧,早闪开这一掌,却是向着画影的方向疾趋。
只听“呛啷”一声清脆响亮,霞光耀眼,画影出鞘。不待那人另有所反映,仿佛只眨眼须臾,剑光已在眼前,那人大惊,不及闪避,眼见就要被利箭穿胸透腹而过。然而展昭这一剑仍是虚招,见他避之不及,剑锋便回转,却以剑柄向他前胸大穴撞去。只一磕之下,那人周身软麻,往下便倒,展昭身形飞起,右腿飞出,一脚踢在他肩背上,将他踢倒在地。旁侧两名侍卫眼疾手快,立即上前扳住那人双臂,把他牢牢按压在地上。
几乎都是在同时,“嘡啷啷”连声脆响,秦愈带领的十数御林军高手纷纷拔刀,店内一片刀光剑影。来路不明的这一路人马人多势众,大内御林军高手气势惊人,两方谁也不曾先动手,刀剑相抵,僵持起来,都在等待各自首领的命令。
这时,北侧桌旁为首那一人一掌拍落在桌上,长剑出鞘,剑随身动,飞身一剑便向仁宗皇帝背心刺来。这一剑却不寻常,力道沉稳,招式凌厉,虽是直直一剑刺来,却暗藏多手后招。秦愈大惊,返身便要回护,无奈那人动作太快,他失了先机,已赶不及挡架。
展昭身在南侧店门口,目光却没有离开这人的一举一动,从他起身拔剑到飞身出剑,展昭都看的一清二楚。适才那一踢之下微一借力,身形便跃过了皇帝和庞妃,向着那人来势方向也是一剑刺出。半空之中“叮当”一声清响,双剑相交。就这一瞬间展昭手腕就势一扭,画影绞住对方的长剑横了过来,他气贯剑端,身随剑动,猛力向上一撩。那人手上吃力,只觉握持不住,如不收手,手中剑必然要被他撩出去,只得顺力道回转身形,空中倒翻一个筋斗,落在店堂正中一张桌子上。
这一剑竟被人如此轻松的化解,那人实感不可思议。定睛向面前人望去,待他看得清楚这蓝衣人的面容相貌,不由得一怔。
现身,出剑,爆炸,擒人,救驾,不过电光火石转瞬之间,店内大多数人到此时还未能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展昭长剑圈转,身形稳稳落地,右手挽一个剑花,收回剑意,“唰”一声轻响,画影斜指向地面。
这个时候,原本在店中饮酒吃饭的普通客人大多已经蜂拥而逃,店中几个伙计见此势头不一般,早也往后院避祸去也。店堂内短短一阵哄闹之后,便即安静了下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御猫展昭。”那人冷笑一声。
店中众人闻听这四个字,均吃了一惊,秦愈等人此时也才看清来人竟是展昭。
“师……”
“展护卫?”
若不是仁宗皇帝与她同时开口,庞妃险些脱口而出“师兄”二字,连忙生生咽了回去。
“展护卫!”秦愈喜道。
因事前杨宗源一案未有明确的决断,谁也不知道皇上心中是怎样想的,是以他此时不便多言,只是面露欣喜之色。
展昭顿了一顿,这个时候他不好说什么。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目的他还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皇上的真实身份,现在也还是未知之数。在这个当口,多言其他便是藐视龙颜之罪,若回身行礼又等于将皇上的身份暴露给敌人。是以他干脆不理会背后的呼唤,朗声向对面桌上立着那人问道:
“阁下是天山派的什么人?”
那人“哈哈”两声笑,说道:“南侠不愧是南侠,果然名不虚传,只那一剑就看穿了在下的身家来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山派傅云鹏是也!”说着,“唰”一声,长剑递出,指向展昭面门。
展昭微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影。
想着,他再问道:“你天山派坐落颖昌,现在来到这应天酒楼之中暗设埋伏,意欲何为?”
傅云鹏又是仰天一个笑,说道:“展大人,前不久听说你私放朝廷钦犯,畏罪潜逃在江湖,真想不到今日在这里得见。不过你虽然人在江湖,这做派到是不改,你还当这里是你那开封府,把在下当作犯人审问么?”傅云鹏两道剑眉生的十分狰狞,偏生这人又十分爱笑,笑起来又横眉立目,看上去很是怪异。展昭目光渐冷,并不答言。便听他继续道:“意欲何为?我便告诉你,今日我就是来要这皇帝老儿的性命的!”
展昭剑锋一侧,向傅云鹏怒目而视。
“大胆!”秦愈怒喝道,“你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可知该当何罪?”
傅云鹏仰天长笑,却视秦愈的问话如无物。
展昭暗想道:“杨宗源一案因涉及到先皇声威与宋辽战事,案发之后并未大肆宣扬,知道内情的人也并不会太多。一个江湖门派把这件事探听的这么清楚,若非朝中有人,基本是不可能的。
湘亲王,庞太师,庞虎,天山派,果然不错。看来湘亲王派去与巫神教会合的杀手还未到,庞家却先按捺不住,要借皇上微服出巡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暗下毒手了。湘亲王与庞家的联络信尚在自己的怀中揣着,庞太师此时应该还不知道湘亲王的计划。看来他不仅仅是与湘亲王相勾结这么简单,只怕是早已心存反意,有所预谋。”
不过傅云鹏居然开诚布公的说了出来,到是让展昭实有几分意料之外。刺杀皇上是何等的大罪?凭他刚才那一句话,他整个天山派上下都难逃其咎。这人武功确实不弱,但并不在自己之上,他仗着什么如此胆大妄言?展昭心里纳闷,不知道这人是天性如此口没遮拦,或是另有什么葫芦卖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