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霜不解道:“爹……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说?”
顾长天面色一沉,说道:“跟你没有关系,叫你回去你就先回去。”
顾星霜眉头一皱,父亲很少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于她,这让她脸上很有几分难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想不管什么事情,总之过后找天琊询问总会知道。所以她也不再强留,转身便大步走出了暝长殿,左翼的十六个旗主赶忙跟上去。
台上那年轻男子心中也是疑惑,便向守候在台下的右翼十六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先行离去。
待到人群散尽,空旷的暝长殿里又回复了往昔的静寂无声,沉重的铁门被门外的侍卫缓缓拉上,偌大的大殿甚至一眼看不到边。相较之下,高台上仅剩的两个黑色身影在巨大的黑暗中被挤压的十分渺小。
适才浮现着教祖顾玄觋遗像的地方如今也恢复成了普通的墙壁,顾长天的眼睛却仍然若有所思的望向那个地方。他不开口,旁边的人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图,只有静静立在一边。
良久,顾长天背对着那人,终于说道:“我们巫神教,兴于乱世,历经一百二十七年……风风雨雨。”他说的很慢,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像是对背后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亦像是在对已经不在的玄觋教祖说。“前五任教主呕心沥血,将神教发扬至今天的境界,到了我的手里……”说到这里,顾长天有些说不下去,喃喃重复道:“到了我的手里……”反复几次,却仍然停住不言。
背后站着的人禁不住低声道:“教主有何指教,不妨直言,天琊听着呢。”
听到这句毫无心机的爽朗之言,顾长天微微一笑,回转过身来,向背后的年轻人仔细看去。半晌,顾长天终于展颜笑道:“天琊,你可愿意娶我的女儿为妻?”
那人本以为顾长天有什么重要事要谈,哪知他突然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猛的抬起头来,嗫嚅道:“教主……”
顾长天继续道:“你们的事情,实在已经拖了太久,我不想再拖下去了。眼下不久,教中可能就要有翻天覆地的大事,所以我想先把你们的事情办了。”
“可是教主,我已经……”
神教上下,除了顾星霜之外,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有这个胆量打断顾长天的话。但是他虽然打断,自己的这句话却也说不下去。”
顾长天也不以为意,替他续道:“可是你已经把你的过去忘了,我知道……”说着却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对你不太公平。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过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这种时候要求你成亲,的确对你太苛刻。但是天琊,这近六个月来,相信你已经看得到星霜她对你的一番真情。不管你心中有多么为难也好,即使你不相信我待你的真意,但是星霜对你的感情,你不必质疑。”
那人似乎不知如何答言,怔怔向顾长天望去,却看到这个一向在万人之上叱诧风云、屡屡在江湖上不声不响掀起腥风血雨的人,此时的眼底竟露出了一丝惧意——做为一个王者,他的一声令下,万千无辜的性命可以从这世上被一笔抹去。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双手能否掌握自己女儿的幸福,他此刻不能够确定。
这一丝惧意看在了面前人的眼里,为顾长天脸庞坚毅的轮廓添了一分柔和,他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于面前的年轻人讲话。
那男子似乎被顾长天这一分从未表现在人前脆弱所打动,一时忘记了身份,脱口而出的问道:“教主,我的过去……真的是星霜所说的那样么?天琊真的是我的名字么?……如果我真的一直生活在这里,那为什么除了您和星霜,还有明轩哥以外,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知道‘天琊’这个人?”
顾长天目光一黯,顿了一下,答道:“过去既然已是过去,就应该让它过去。一件寻回来也无用的东西,就不要去徒花心思去寻。不管你的过去究竟是如何,星霜待你的情意,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那人道:“我并没有怀疑星霜待我的情意。只是……教主,一个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的人娶了星霜,岂不是对她不负责任?”说到这里,语气已有三分强硬。
顾长天被他的言语刺伤痛处,厉声道:“星霜是我的女儿,难道你认为我会拿自己女儿的一生来儿戏?”
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仪,默默垂下头来,躬身低声道:“天琊不敢。”
顾长天摇头叹道:“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天琊,你我今天站在这里对话,‘天琊’已是你口中自称的名字,你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它的真假?就像你要称我做‘教主’,而星霜则要称我做‘爹’,既然名字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更换的代号,那么已经对你将来无用的所谓过去,你为何不能放开?”
听到这句话,那男子眉头微颦,并不抬头。这一番话已经给了他答案。顾星霜为他编造的那些过去,的确并非实言。他们到底要隐瞒住什么?顾长天看似语重心长的言语,却让他心中的忐忑和疑问更加难以平息。虽然自己因何会受伤失忆仍不明了,可是毕竟星霜和明轩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此看来,自己过去果然并非神教中人。但教主非但没有排斥于自己,反而屡屡委以重任。知遇之恩不能不报,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人如此怜悯?如果就此不明不白的答应与顾星霜成婚,那么自己便真成了众人眼中那靠着裙带关系求生存的无耻之人。虽不知自己过去究竟如何,但这等事,是他必然不屑以为之。
暗暗咬了咬牙,他猛地撩起袍襟,单膝跪倒在顾长天面前,说道:“教主,请恕天琊暂时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他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凌厉浑厚的掌风直奔自己头顶压了下来。那人并没有躲闪,在他的心目中,顾长天的恩情在先,就算他要将自己力毙于掌下,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够躲闪。
但是这一掌最终还是没有劈下来,掌力凝聚在半空。顾长天除了对女儿意外,恐怕一辈子之中也没有耐着性子对别人说过这么多低声下气的话,而换来的却是屡次三番的拒绝。顾长天真不知道是谁给了这个人这么大的胆子,让他敢于如此的违抗自己,愠怒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拿你怎么样。”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却毫无畏惧,直视着顾长天的怒颜,说道:“就算教主和星霜都不介意天琊的过去,但是天琊目前在教中功微力薄,难以服众。如果此时与星霜成亲,我认为那只会折辱于她。恳请教主收回成命,再容天琊一些时候。等到天琊自认为有资格配的上星霜,那时如仍蒙不弃,自当厚颜向教主求亲。”
这一番话说的情理俱全,坚定非常。
桀骜不驯……桀骜不驯……顾长天心中反复闪过这样一个词语。暗叹一口气,心道:“星霜,这样一个人,你实在不值得犯险如此。这世上有些人可以关的住,有些人却无论怎样也关不住。为父的实在无能为力。”
“呼”的一甩袍袖,撤下压在他天灵的掌力,顾长天不禁感叹,这年轻人的性情与自己倒颇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爱女与他纠缠至此,如此才俊能够收于麾下,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长叹一口气,顾长天伸出右臂,托在他肘下,将他扶了起来。
那人见他如此,倒为自己方才顶撞之言微感歉疚,不再说话,垂首站立一旁。
又是半晌沉默,顾长天忽然道:“你要立功,我就给你立功的机会。这件事,本来我也打算交待给你做,今日把你留下来的另一个目的正是为此。”
闻听顾长天不再谈及成亲之时,那人连忙道:“有什么事,请教主尽管吩咐,天琊一定尽力完成。”此时在他心中这是一等一的为难之事,只要不以此事相逼,他宁愿出外去执行任务。
顾长天并不说话,而是从袍袖中掏出一枚红绫令来,举到他的面前。
红绫令乃是巫神教下达给高层杀手的死令,凡接下红绫令而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便要以自己性命来谢罪。
向那令牌看了一眼,那人并无惧色,五个月以来,他所接下的红绫令比任何一位在任旗主两年之中接下的还要多,但从没有一次失手。是以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杀不掉的人,也没有什么完不成的任务。
在此时此刻,他已经忘记了就在不久的刚才祭祖大典之上,以八名活人之血祭祀顾玄觋遗像的时候自己所皱起的眉头。自己的双手早已染满鲜血,死在自己剑下的人远远不止八个,这些人是不是无辜,是不是一定要死,他并不知道。那么在那一刻他何以会皱眉?他也不知道。或者说在那一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皱起了眉头。
没有人天生就爱杀人,也没有人天生就会杀人。每个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定有他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杀人”,却不会因为有了“理由”就不是杀人。如果杀人是罪孽,理由并无力为它洗脱,更痛苦的是身处在如今这个位置,就算知道了所谓理由,他还是不得不继续杀人。所以这个理由,他现在自知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想。
“请教主吩咐。”面对着红绫令牌,他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有的时候他觉得如果能够一辈子这样做人,一定会让自己更舒服些。
然而顾长天接下来一字一句从口中吐露的任务内容,却让一向冷静果断的他颤抖的将接令的双手停在了半空。
“七十日之内,大宋仁宗皇帝赵桢,杀。”
<第二十五章完>
第二十六章 暗寂
阴雨连绵,却有一轮明月湛开云雾,挂在正中天。时逢十五月圆,月色似水,光润如玉,将那雨衬的冰洁清亮。恍惚望去,素月宛如一块美玉置于清泉之中,仿佛能够看到那玉盘边缘挂着欲滴的水露,不似甘霖,却似谁人泪。
幽幽深谷之间,一座小院落从山壁之中探了出来,一垄奇花异草,几间薄瓦砖房。一个黑色身影在屋檐之上坐的安静,黑发黑袍,右手中一柄长剑拄地,剑鞘也是乌黑。迎着月色看去,这黑色只是静谧,如果不是有两点如玉光华正深深的映在凝望着素月的双眸之中,那一抹单薄身形似乎便要溶进这山谷之中的漫漫长夜。
细雨声中,几声袍袖摩擦的轻响,紧接着背后传来脚步着地的“嗒嗒”两声。屋檐上那男子握剑的手一紧,按动绷簧,低微的“嚓”一声,长剑从鞘中弹出了一寸。那人并不回头,低声质问道:“谁?”
半晌,身后并未传来回应之声,来人似乎凝步不前。那男子忽然如梦初醒,连忙回过头来,果然见顾星霜默默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一把伞,却没有撑开。出鞘的寸许剑刃将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照亮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悲意——
快六个月了,不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他终究在处处警戒提防,对教中所有的人一样,对自己亦是一样。
顾星霜微微低头,苦笑道:“你在我房间的屋顶上坐了一个时辰,却不知道从屋中出来的会是何人。”
“星霜。”那男子将长剑收回,回过头来,有些尴尬的笑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
顾星霜暗叹一口气,缓步走到他的身旁,问道:“还有两个时辰就出发,你不去打点,坐在这里做什么?……想什么想的这样出神?”
那人淡淡道:“寻常任务,没什么可打点。”
顾星霜故作不知,反问道:“寻常任务?爹神神秘秘的把你单独留下,怎么只交待给你一个寻常任务么?”
那人微微一笑,道:“确是寻常任务。”说着仰起头来,重新将目光投向天空。
顾星霜心中一窒。这个人就是这样,任何时候跟他讲话,他都给你似是而非的回答,让人无法继续将话题深谈下去。
心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顾星霜背过手去,问道:“爹这次又要你去刺杀什么人?”
“徐州知府魏珙。”那人随口答道。
“魏珙?”顾星霜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个名字上个月初七在红绫名册上登记,至于人,十日之后在徐州出殡。因为事关狄应的家人,所以还是我亲手做的。”说着,心中也禁不住好笑,想这人也真是胸无城府,说个谎都不曾打起草稿。
那人见顾星霜当面戳穿他,想到自己这个谎撒的实在离谱,也不由得失笑。
顾星霜收起笑意,正色道:“爹要你去刺杀宋朝皇帝,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人微微垂了一下眼帘,没有答话。
顾星霜道:“直接下达给你右翼统领的红绫密杀令,按规矩,我的确不会被告知。……但我不能让你自己去执行一个我不知道目标的任务。”她话音坚定,言语之中担忧之意显露无疑。
那人仍不回头,顾星霜的忧虑在他耳中听得很清楚,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顾星霜见他不言,禁不住心急,终于忍耐不住,抢两步上前便跪卧到那人身边,扳住他肩膊急道:“天琊,这次你不要去!我马上就去跟爹说,不要你去,换我替你去!”
那人见她如此,却有几分不解,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替我去?”
顾星霜道:“那宋朝皇帝是什么人?他虽然微服出巡,但身边一定带有大内高手。密令要你沿汴河北上阻截,他们的底细我们不清楚,我怎能让你去犯险?”
那人此时回过头来望向顾星霜,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么?”话音中有三分调侃,仿佛欲安慰她言语中那份莫名其妙的担忧。
“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总之你要知道,这次任务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以往每一次我们手里都掌握有目标的所有情报,但这次任务来源于湘亲王的委托,事出突然,而且时间紧迫,我们连调查真伪的时间都没有。那皇帝身边究竟有……究竟有什么人在保护他,我不知道!”说到这里,顾星霜紧皱双眉,心乱如麻。她有些不敢直视那人投来的疑问目光,因为她心中真正想要说的话应该是——“究竟展昭此时有没有赶回到皇帝的身边,我不知道。”
难以自抑的恐惧之中,顾星霜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在这个人跟前表露,唯有改口寻找别的理由,说道:“你在教中的时间远远没有我长,你翼下有许多旗主对你怀有异心难道你不清楚?此次任务远离总坛,时限又是七十日这样前所未有的长,如果中间出了什么茬子,只要你手下有任何一个人有所异动,你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红绫令失败就要死,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心让你去?”
那人听她说完了这一番话,向她凝视了许久。顾星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见他昂起头来,嘴角弯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只听他轻声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他看着顾星霜的眼睛,说道:“你放心,在我怀里揣着红绫令牌的时候,我眼里的人就没有皇帝与平民的分别,只有红绫名册之上……和之外的分别。”
他眼中凌厉的目光让顾星霜一寒,身子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一分。紧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臂,张口欲言,却说不出来了。虽然她觉得这回答实在文不对题,但是却让她一时间再无话可说。
今日之前,顾星霜从没有发觉自己当日为了要白玉堂自愿服下囚魂而放走展昭是多么的不智。更何况在白玉堂昏迷之后,自己竟然兑现诺言真的放走了展昭,这从不是她顾星霜行事的作风。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目的是为了讨白玉堂的欢心,但是荒唐在于白玉堂醒来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白玉堂对展昭何等深情,命可以不要,连记忆也可以不要,如此危险的一个人,自己怎么竟能一时妇人之仁,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痛悔之余,再次横生枝节。她再怎么精明也计算不到,短短半年之后这个刺杀皇帝的密杀令竟会落在白玉堂的头上。那展昭岂是等闲之辈?五个多月之间,恐怕早已有所行动,那么白玉堂就太有可能再这次的任务中再次遇到展昭,到时会发生什么事,顾星霜不敢想。
自从“天琊”醒过来之后,所有事情的发展便脱开了她的掌控,一步一步的偏离她的本意。这个人很可怕,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对父亲惟命是从,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他坚信这些都遮蔽不了他一分一毫。他笑起来的时候亦正亦邪,行事为人同样时正时邪,他杀人的时候甚至让顾星霜害怕,但是不论他杀的再怎么干净利落,却始终和她自己杀人的时候不同。有什么不同,顾星霜不会讲,但是确确实实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