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叹之余,横生无奈。而仁宗并不知道他的御猫其实从没有一天放下过这个家国天下, 这近五个月的时间里,他正只身潜伏在湘鄂一带,也就是湘亲王的职权范围内,暗中查探,搜集湘亲王谋反的真凭实据。
五个月来,展昭辗转了淮南、湘南的很多地方,想尽各种方法打探消息,收集证据,但是收效甚微。其一,他并不知道杨宗源一案已销,接触各地官府中人的时候不得不小心谨慎,掩藏身份。其二,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巫神教的追杀名单中已经被顾星霜划除了,为了处处提防他们,更要注意身份不能被揭穿。就算未曾看到与此案有关的通缉令或者其他,毕竟他曾经在朝为官,几次随皇上南巡,是以许多地方官员都认得他,无法明察,只有暗访。
这般查案,展昭只觉事倍功半,不由得叹为官也有为官的好处。如果不必顾忌这样多,明亦可暗亦可,只怕这五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他扳倒湘亲王。
湘亲王自有谋逆之心开始至今,已经部署了三年之久。他在湘鄂岳州、淮安楚州两个地方分别暗中屯兵,湘鄂是他的直属地面,而楚州则借助镇南将军狄应手中的兵权。展昭已经知道,他们遗失的那把石钥匙原来就是楚州一处密库的钥匙,那里面囤积了大量的兵器火药,并且藏有记载着三年以来所有非正规兵营的粮草用度、军饷支出的账册,以及上下各层负责人的名单。一旦能够拿到这些账册和名单,那就等于拿到了确凿的谋逆证据,将楚州这一私下屯兵营连根拔除也等于易如反掌。看来,崔远当时便是因为查出了这一消息,并得到了石钥匙,才会惨遭灭口。
在湘亲王府的数月暗访之中,展昭发现王府中并无太多高手能人。虽然曾几何时身在开封,皇宫大内他御猫也可以来去自如,但是毕竟湘亲王招兵买马三年之久,意图谋反,然而这王府中的戒备却实在跟这个翻天彻底的阴谋不甚相称。所以展昭多次以为这是湘亲王使的障眼法,表面看似防备松懈,内里却暗含杀机。但是又经他多次亲身见证,似乎确是他自己多虑了。
各位看官——这湘亲王到底是何许人也?正是真宗皇帝的第九子赵宏。他的生母是前朝后宫中小小一名充仪于氏,身份低微。这个于充仪凭着才貌出众,曾博得真宗一番宠爱。但真宗皇帝不喜空有美貌、胸无点墨的女子,于充仪为真宗诞下一子之后,便逐渐失宠。真宗虽然日渐嫌恶于氏的矫揉造作,但对九皇子赵宏却是宠爱非常。这九皇子从小生的十分乖巧伶俐,人见人爱,但在其母长年累月无形的身教之下,性情里却有了几分乖张。那时候真宗年事已渐高,虽知赵宏并非一个可造之材,但却仍不免溺爱。是以真宗驾崩以后,仁宗皇帝赵桢知道父亲遗愿,便在继位的第八年,也就是赵宏冠礼之年,封他为湘亲王,赐田数千亩,并亲自做主挑选了一位德才容工兼备的相门之女与他为妻,令他赴湘鄂为王。仁宗此举,本意实为疼爱皇弟,希望他能够远离皇室是非,封王赐田,让他可以一生身份尊荣、衣食无忧,享尽荣华。但此举在天下人和赵宏的眼里看来并不如此,赵宏在于氏的影响之下,性情多疑,心胸狭窄,始终认为皇兄赵桢是为了提防他故而将他远遣。他母亲生前失宠之后,在后宫之中受尽众多妃嫔的欺辱,他只道如今母亲死了,皇兄就要将他逐出皇宫。于是赵宏负气离开汴京,终日嗟叹人情淡薄,怨天尤人。偏生他身边又有一个颇具几分才学的谋臣,看透了赵宏的心胸,也看透了赵桢对赵宏的疼爱,便想借他之力意图谋反。这赵宏文才武略实在都是不济,既无雄才,亦无胸怀,被这谋臣日日撺掇,终于对赵桢横生了反意。
但赵宏的手下人才凋零,除了这一个谋臣之外,实没有什么其他的良将。除去镇南将军狄应不谈,他旗下的两派势力,其一是江湖邪教巫神教,其二,实际上就是朝中的庞太师一家。那赵宏除了身份尊荣,实则没有几分斤两,而庞家在朝中就不同了。庞贵妃一颦一笑左右龙颜,庞太师权倾朝野,加上庞虎心机缜密、野心勃勃,又是武艺高强。湘亲王所谓的谋反,在他们眼中看来不过是赵家皇室的一场闹剧。所以,与其说是湘亲王勾结庞家谋反,倒不如说湘亲王已经沦为了庞家野心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另有当日崔远一事真相究竟如何?这里也可以解惑。那崔远本来官居禁宫御林军统帅,实是一位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却遭到庞家的排挤陷害,被仁宗贬至淮安楚州为一地方官员。这崔远也颇有几分谋略,湘亲王指使狄应在楚州暗中屯兵,起初崔远因为官爵低于狄应,所以无力质疑。一年之后,崔远明察暗访,竟被他查到了楚州密库的位置,并辗转得到了石钥匙。那一日崔远被灭口在林中,正是由于他过分心急,孤注一掷去盗取账本和名册,被巫神教左翼的杀手逮了正着。不料弥留之际竟然遇到展、白二人。
天意难测,说来也是如此。
如若当日二人没有遇到崔远,只怕这唯一的一线生机便要随着崔远的死被扼杀。到时一旦湘亲王起兵,巫神教以鬼神之术辅之,庞家则朝中内应。辽国与西夏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只怕会趁内乱之虚长驱直入,到时不管何人最终能够主掌江山天下,这一番战乱难免使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但是,自从那石钥匙从崔远的手中转到展、白二人手中,却让那天降无妄之灾也转到了二人的身上,接二连三的生离死别,致使二人最终被人逼迫陷害到了今日如斯地步。难道真如白玉堂当日所说,这便是“逆天之情”的下场?
是也,非也,上所谓天机难测,下所谓造化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均是忠肝义胆、侠骨柔肠,一方是家国社稷、天下万民,另一方是乱世奇缘、人间真情。究竟上天的这一番捉弄,对哪一方是福,又对哪一方是祸?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唯有看他二人到底情系几深,如何去拨乱反正,开云见日了。
展昭在王府长达数月的潜伏并不是无功而返,虽然之前始终没有得到确凿的物证,但是庞太师一家与湘亲王密谋勾结这一事,展昭已然知道。
此次仁宗皇帝决定微服南巡,这个消息一经庞家由朝中暗暗传送至湘亲王府,湘亲王与他那谋臣就迫不及待大赞天赐良机,开始谋划如何沿途使人暗杀仁宗。湘亲王府中的地形早已被展昭摸的透彻,湘亲王一干人等在密室商议,展昭伏在暗处听的一清二楚。出乎他意外的是,仁宗南巡之事早已诏告天下,但他后来决定微服出巡,此事是要保密的。而现如今湘亲王收到的消息中,不仅明确告之了仁宗的启程时间以及随行车马、所有暗中保卫、沿途各地接应的官员名单,甚至连他南下的路线都有详细标明。能够得到如此详细的消息,可见庞家在朝中各部埋藏暗线早已非十天半月,阴谋之深,令人发指。
密谋之后,湘亲王便回书庞家,在书中告知他们遣派前往巫神教杀手等等细节。
湘亲王远在湘鄂,而庞府位于京中,两府通信一向借助信鸽传讯。那鸽子名为“天竺火鸽”,是一种专为送信而豢养的信鸽,擅长识记道路,翅长善飞,迢迢千里之遥也可来去自如。他们自认为信件不经人手,以此火鸽传递消息,既可省去路途遥远耽搁时间,又可避免寻常信使在途中遭人盘查或者被高人劫取密函,可保万无一失。
然而,只有可叹他们目光短浅,不知这世上真有可堪比飞鸟的绝世轻功。那王府信使深夜把火鸽带入密林之中放飞,鸽子展翅飞入树丛之中,早已从王府一路尾随他出来的展昭立即提气疾步追上去,一人一鸟,穿梭于林间,一瞬间竟是速度不相上下。
五月之间,树木枝桠已渐繁盛,鸟儿飞的并不太快,待到奔出了那信使的视线,展昭几个纵跃,出手就把那鸽子轻而易举的擒住,将这封宝贵的密函夺在了手中,竟是人不知,鬼不觉。
抖开信件,一行行看去,展昭嘴边不禁浮出这五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手中有了铁证如山,接下来便是火速向汴京折回,赶在叛军之前截住皇上,保住皇上性命安全。再将一干事宜全数禀明,皇上自会亲自彻查,铲除这一干叛党。
皇上的随行名单之中,有庞贵妃三个字。展昭不禁心中疑惑——皇上把小蝶带在身边却是为何?想必只是宠溺爱妃心切,想要带她沿途一同相伴吧。展昭此时无暇多想,更让他留意的是,名单之中没有庞虎,这件事展昭不知该是喜是忧。
但是不管怎样,前路要做的事情已经明朗。数月以来,展昭心念白玉堂的安危下落却又不得脱身,心头每每煎熬,唯有坚信白玉堂心思机敏、武艺高强,必可遇事逢凶化吉。如今,五个月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早一日为社稷拔除这一派逆臣,也就是等于早一日他可以放开世事去寻找玉堂的下落。
展昭想到此,右手握紧画影,心道:“玉堂,等着我,待我将此事了结之后便去寻你。你此时若与我心有灵犀,便借画影助我一同过关斩将,佑得圣上平安。等待天下太平,是生是死,我总归与你在一处。”
<第二十四章完>
第二十五章 杀令
东至淮安楚州,南及淮南东路,西出三涧山溪,北达淮河泅水,淮扬的一派大好江南风水之下,深埋着一个罕为人知的巨大地宫。这座地宫建造的严阵工整,形如一头沉睡中的巨兽,安静而狰狞的盘踞在淮南的精致山水下面,长达一百二十余年之久,正是江湖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百年神秘教派“巫神教”的坐落之处——玄觋宫。
也难怪展昭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几乎将湘亲王所有的秘密探查的一清二楚,但唯独查不到相关于巫神教的蛛丝马迹。虽然江湖上许多门派高人都曾想要揭露玄觋宫的真相,而这一百二十余年之间,若非教内信徒之外,几乎可称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触及它的一毛一发。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后周时期江湖上的传奇人物郭子馨。
这郭子馨也称得上是后周的乱世天下中一代巾帼英雄,江湖上有传言她是周太祖郭威与民间一不知名女子的私生女,周太祖在最后将他的一方江山传给了养子柴荣,而始终不承认郭子馨与他的关系,使得郭子馨万分失望,于是凭一身绝世武功独步江湖,并创立了天山派。至于她为何能够得知玄觋宫的秘密,却是源于她与当年的巫神教三代教主有过一段难言的情愫。
三代教主那时虽为神教之首,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不顾八方劝阻,倾尽毕生心血相待郭子馨。但最终郭子馨仍然难以放开自己的身世之苦,不容许自己身系皇族血脉却与邪教中人相恋。在利用三代教主带她的一番真情,以获知了巫神教所有的秘密之后,率领天山派门人杀入玄觋宫,与巫神教展开了一场血战,最终两败俱伤。自此巫神教与天山派誓不两立,结下了几世宿怨。而三代教主在那一战中为了力保手下数千教众的安危,最终痛下杀手,亲手取了郭子馨的性命。那一战之后,三代教主因为伤重与悲痛过度而病倒,数月之后郁郁而终,巫神教元气大伤,直到四代教主继位后近十年,宋太祖入主中原,乱世平息,教中才逐渐得以休养生息,慢慢恢复了兴荣。
巫神教兴于乱世,最初聚集的教众多是在乱世中家破人亡、无以谋生的可怜人,而这些人当中也不乏颇具文才武略的有志之士,是以这座玄觋宫建造的古朴沉稳,简朴中不失滂沱的气势。
巫神教的总坛设于整个玄觋宫中部,名唤“暝长殿”,是一个百余丈见方的宽阔大殿。四壁并非石材搭建,而全部以厚重的玄铁板铸就,板壁如刀削斧劈,光滑平整,如当日展昭和白玉堂被囚的石室一样,四下空荡,全无陈设。
平日无事之时,这暝长殿中空无一人,四下连火把也没有一支,便如一个冰冷黝黑的巨大铁笼一般无二。不过此时此刻殿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影鸦鸦,有近千人聚集于殿中,默然无声。五月十五,今日正是巫神教创教始祖的祭日,六任教主顾长天此时正在率领教众行参拜巫神像之仪式。
题着“暝长殿”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下的铁壁上,附着一张张暗黄色的灵符,这些灵符每一张上都画有繁复的图案,这些图案均由极细的毛笔沾以人血绘成,细看去,竟是每张都各不相同。在这些奇异的灵符作用之下,本来空无一物的铁制墙壁上清晰的浮现出了一副画像,画像中立着一人,描绘的生活灵动。那画中男子肤白如雪、身长如玉,一件黑袍蔽体,掩不住七分仙风道骨。男子手中持着一根纤细的黑色手杖,面容冷漠,看不出喜忧,却另有凛然一番孤高冷傲,令观画之人均自心生不敢亵近之意——画的正是巫神教创教教祖顾玄觋。
在顾长天的带领下,身后的近千教众已向画像行过叩拜之礼。两旁便有黑衣侍卫将早已准备好的八名“祭品”带了上来。所谓祭品,却是八个活生生的人。巫神教祭祖素来有规矩,每年须以八名活人的鲜血祭祀教祖之画像,则可保得巫神庇佑之力不散。暝长殿中虽然齐聚千人,但却是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喷嚏,抑或是牵动衣衫“簌簌”之声也不曾听闻,着实静的是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够听见。这些“祭品”们显然十分害怕,牙齿不停打颤,发出“格格”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十分突兀。黑衣侍卫们面无表情的提着他们的后颈,如同手提一只待宰的鸡鸭一样轻巧,将他们直提到了殿前早已准备好的八只木桶前面。
顾长天一声“杀”,轻而沉闷。八名黑衣侍卫面不改色,毫无犹豫的手起刀落。转瞬间,八个作为祭品的壮年男子脖颈之间一齐裂开深深的口子,鲜血便从那裂口之中喷涌而出。黑衣侍卫们手提着祭品的头发,巧妙的将他们按在桶口,让喷溅的鲜血一滴不漏的洒入桶中。动作之熟稔,如同民间厨房里杀鸡宰鹅之时,要先扭住鸡鸭的脖子割开放血,以碗盆盛之一样。由于这些黑衣侍卫所持的刀刃锋利十分,加之他们动作奇快,这些被放血的祭品初始大多都未感觉到疼痛,此时眼见自己的鲜血不停的由脖颈之中喷出,迅速在木桶中聚积,这才纷纷发出断续的“嚯嚯”之惨呼声音,喊声却已经无力,被绳索捆缚的身体偶尔可见垂死的抽搐,接下来很快便没有声息。
待到鲜血放尽,自有人将八具垂软的尸体搬离祭坛,另有人抬出一只巨大的黑铁瓮来,摆在台上。八名黑衣侍卫便继续例行仪式,将八只小木桶提起,把里面的鲜血全数倾进铁瓮之中。顾长天口中念念有词,闭目施法,咬破手指,在一张细长的黄纸之上题写下咒文,随即将那张咒符慢慢浸入血瓮中。奇异的是,那张黄纸碰遇到热血之后并不如常的变软变薄,却是发出了骇人的“呲呲”之声,随着顾长天手上的动作,一节一节融化在了鲜血中,血水的表面登时飘起了丝丝不知为何的白气。
等到整张黄纸都消失在了铁瓮里,顾长天松了手,睁开双眼退了下来。仍由两名行事的黑衣侍卫上前,将沉重的大瓮合力抬起,将整瓮热血对准顾玄觋的画像用力泼了过去。只听得“扑喇”一声巨响,正面铁壁上血浆飞溅,片片符咒被血浸湿,滴滴答答的垂下殷红的液滴。强烈的血腥气味顿时在暝长殿中四散开来,令人闻之欲呕,而唯有顾玄觋的画像上却滴血未染,竟似是将那全数对准他泼洒过去的鲜血吞入了画像之中。
巫神教中的人从不会将他人的生死半点放在心上,他们坚信世道万恶,人性也是万恶,除了教中信徒互相帮持、同生共死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的性命值得侧目。这些“外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实在是无异于鸡鸭牛羊。
以八名活人生祭画像,这一整个过程每年的五月十五都要在暝长殿中上演一次,俯身于殿下的近千人全部看在眼里,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悯同情,有的只是对教祖神像的膜拜之情,或另有三分,便是那刺鼻的血腥气味所引发出嗜血之人心底的狂喜。
唯独只有一人,在浓郁的血腥气味中轻轻皱起了眉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齿再看下去,低头闭上了双目。
血祭已毕,顾长天回过身来,在高台上向下俯视。台下人影黯黯,不论尊卑,全部身着黑色服饰,略有不同的则是衣衫上所暗印的血色花纹,标示着教众之间不同身份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