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人群却整齐的分割成三列,正是顾长天手下巫神教现在所存的三大派势力。西侧左首一列,称为“祭司”,为首跪着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是祭司统领颜白长老。颜白长老身后的人数与其他两大派势比起来委实不多,但却仍然分列成三支队伍,其中一支是教中不可或缺的巫术师,神教一切法咒巫术均由他们主掌,这些巫术师们全部带着严密的黑布头套,只留出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乍一看去十分怪异。另一支队伍便是教中巫医,专责医治在任务中受伤的教徒,并为神教不停的研制各种奇药。巫医阵列中,为首的一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正是顾明轩。第三支队伍,则是专司在江湖上隐匿身份、传教训道的侣人,侣人的数量虽然不占太多,但他们肩负为神教不停的充裕新鲜血液之重任,是以自创教以来始终在教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而正中一列和东侧右首一列,这两列队伍一眼看去,不管是阵列人数还是人群中的气势,较颜白长老的祭司阵列均不可同日而语——正是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神秘杀手“左翼”与“右翼”。巫神教自从创教以来已有百余年,但江湖上有关巫神教的传闻却是少之又少,原因并不是神教的教徒极少在江湖上出没,而是他们会出现在江湖上的目的只有两个——传教与杀人。是以江湖上大多数对巫神教有所了解的人士,不是投入了教中成为信徒,便是在须臾之间已经惨遭毒手,自然也不会再去对什么人讲出相关巫神教的人与事。
左右翼各有一统领,两翼势力之下还分别掌管一十六旗人马共数千人,今日能够进得暝长殿祭祖参拜的几百人,不过是两翼统领率领下的旗主与各旗拣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自巫神教创教以来,左右翼为教派立下累累战功,一十六旗之下全部是视死如归的死士,红绫令下,百余年来几乎无人能从巫神教的暗杀名单中逃得性命。
单膝跪在上首正中的左翼统领是一名女子,那女子皮肤皓白,一件丝质黑袍衬出一分难言的妩媚,柳叶弯儿眉,一对凤眼,眼眉中却是三分阴狠、七分煞气,正是教主顾长天的亲生女儿,巫神教的少教主顾星霜——巫神教百余年六任教主统率之下唯一一个晋身旗主以上身份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个同时兼任少教主与左翼统领两大神教尊贵职位的人。
东侧右首,处身与顾星霜和颜白长老平起平坐的右翼统领之位置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这男子也是一身黑袍,眼帘低垂,微微闭目,神情似乎与他所处的教中尊位不甚相符。
虽然暝长殿中光线黯淡,但顾长天这一眼扫视下来,却将台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中。他的目光由西侧祭司阵列,转向女儿顾星霜与她背后浩浩荡荡的左翼人马,扫过数百右翼精锐,最终停在了年轻的右翼统领身上。
静寂无声,顾长天向他微闭双目的脸容凝视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唤道:“天琊。”
那男子闻听教主突然呼唤,微感诧异,睁开了眼睛,却不抬头,仍然垂着眼帘,抱拳应道:“属下在。”
顾长天似乎意在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反映,并不转头,只向一旁伸出右手,一旁便有黑衣侍卫将一个暗金色卷轴双手递了上来。顾长天接过卷轴,继续向那男子说道:“我有些累了。今日的祭文,你来替我宣读。”
此言一出,包括那年轻男子自己在内,台下多名具有一定身份的旗主和将领心中都感觉讶异。宣读祭文是每年祭祖仪式的最后一项内容,多年以来都是由历任教主亲自诵读,何以今次教主会突然要右翼统领代而为之?
顾星霜忍不住抬起头来向父亲投去了疑问的一瞥,心中不解父亲此举何意。天琊来到巫神教还不到六个月,已经坐上了右翼统领的位子。虽然他武功卓绝,执行任务的能力在教内实属首屈一指,曾在一个月内干净利落的连续执行六枚红绫令,无一失手。但是右翼统领一向是由教内功高资深的老将领担任,顾长天不顾教内诸多元老的反对,打破陈规提拔天琊,自是看在女儿的情分上。是以这一个位子,天琊可以说已经如坐针毡。如今他又在祭祖大典上突然行此一招,固然是能够表明他有多么重视这个人,在众人面前再次巩固天琊在教中的地位,但以现在天琊在教中褒贬不一的处境,此举对他的今后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
顾长天似乎并看不见四下投来的疑惑目光,将那金色卷轴交到左手,向着东侧台下一伸,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唰”的集中在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
那男子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垂首应声道:“是。”说罢站起身来,移步向祭台走去。
总坛的祭台建造的甚高,专为教主举办各种仪式大典之用,距底下地面约两丈有余,两侧均设有台梯。那男子却并不走台阶,而是径直走到了祭台底下,略一提气,着地的单足微微用力,身子便从平地里飞起,轻飘飘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袍袖飘洒,身形俊逸。两丈有余的高台,凭台下诸多教内高手的武功,要纵跃而上也并非不能,但是要做到像此人一样轻移步稳落足,如履平地,只怕此间除了教主顾长天之外却没有一人。他在此万众瞩目之刻当众露了这一手轻功,虽不免有炫技之嫌,但实实让台下的众人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佩服。
顾长天拖着卷轴,眼睛却一时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全身上下。此时见他施展轻功跃上祭台,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他这个行动颇为赞赏。
那年轻男子上了祭台,走到顾长天的面前,并不下跪,只是弯身伸出双手。顾长天并没有立即将卷轴交给他,而是继续向他脸上注视了一刻,才把卷轴慢慢放在了他的手中。
那人躬身双手接过卷轴,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来面向台下。那卷轴本是由上好锦缎制成,入手十分沉重,那男子两手轻轻一抖,“呼喇”一声,卷轴应声展了开来。他微微抬起眼来,不紧不慢的向台下扫视了一圈,这才启齿诵读祭文:
“维龙德三年五月乙卯,嗟天下之乱世,吾祖玄觋……”
他缓缓将祭文一字一句读出,音调平常,但百丈见方的暝长殿中,前至顾星霜和颜白长老,后至把守殿门的侍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足见此人中气裕充,内力浑厚,让殿中众人不禁再次吃了一惊。在座的教中元老对右翼统领有所异议的,大多数均是认为此人一无功绩、二无实力,身为男子却空凭相貌华美吸引住少教主顾星霜,靠着裙带关系踞居高位。教主顾长天虽然为人阴毒狠辣,但偏偏对女儿万般宠溺、百依百顺,自然会答应她的一切无礼要求。而今天大典之上此人接连露了两手功夫,他虽年纪轻轻,轻功之高,内力之强,都远远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不由得让这些元老对他的藐视和敌意颇减了几分。
暝长殿中回荡的男声十分富有磁性,随着他唇齿一张一合,字字恳戚,句句哀伤,一派肃穆神圣之意在各人心中油然而生。祭台的铁壁上仍然浮现着顾玄觋的遗像,众人逐渐被这年轻男子的诵读所感染,都慢慢的抬起了头,向祭台上望去。
顾星霜的双眼也有些迷离,她不知道自己在望着天琊,还是望着他背后顾玄觋的画像。而此时纷纷抬起头来的教众们也逐渐在发现,这两个男人的脸容竟有着惊人的相似。画像中的顾玄觋殁于不惑之年,容颜却一直未改,站在画像前的天琊正值双十年华,此时同样穿着黑色长袍,远远看去,活脱脱便如顾玄觋从画里走了出来一般。所不同的是,画中人仙风道骨,眉目清冷,意境深幽,不若池中之物。而画外的人却无那份不食人间烟火之态,眉头微颦,之间透着一分凛然正气,目光忧郁,浅藏不住的是桀骜。那华美静寂的外表之下掩盖了不为人知的涌动,全身上下所流露出来的东西,用一个词来概括,应是“霸气”。这份霸气不是属于策马江山的王者,而是属于一个生命的强者灵魂的喧嚣。
黑袍席地,身形如画如塑。 语音庄严,却把悸动传播到每一个人的心中。静与动的矛盾在这个人身上表现的太明显,但是并非他“静”的扮演的不够高明,而是他心中连自己也不为所知的涌动实在太过强烈。
这个时候,已经无人再认为教主让这个人宣读祭文有什么不妥了,仿佛感到这祭文原本就应该由这样一个人来诵读才是。
顾星霜微微侧头,察觉到身后众人投向祭台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赞赏和惊叹,少了先前的疑忌之感,不由得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女人独有的骄傲与窃喜。她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手下握有千百精兵良锐,可不论她再有多么强,终究是一个女子。天下女子一旦倾情于一人,那小儿女之心态均是一般无二的,不同的只是每一人的表达方式。她此时见自己倾心之人在如此重要的大典仪式上大出风头,被手下众人暗暗赞誉,岂有不喜之理?不禁心中暗赞父亲识人之准,竟比自己还肯定天琊能够驾驭得此时机。
那附了魔力一般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回荡,牵系着众人的心。顾星霜眼前不禁微微模糊,如此的注视,让她回想起了初见天琊的那一天,不,应该是初见白玉堂的那一天。那时在顾星霜仍然幼小的心目中看来,这个人的确似有一种魔力,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够牢牢的吸引住周围所有人的注意。或爱或恨,那种注意能够激起人心底里潜藏着的极端的情感。顾星霜那时对白玉堂一见倾心,再难忘怀,十年思念,终于结成了她心中难解的心结。
如今白玉堂已经不在,在他身体里的,是一副被洗去了那些耀眼光华的崭新灵魂。然而这幅灵魂所铸就的这个名叫“天琊”的人,怎么却依旧这样光彩夺目?顾星霜有些不懂了。
折去一只鸟儿的双翼,它无法再长出第二双。但是她折去一个人灵魂的双翼,如今却感到那副羽翼正在人们的不知觉间重新萌发。仿佛看到那羽翼未来将要灿烂夺目的些微光芒,但是已经无力掩盖。这个发现让顾星霜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在顾星霜的恍惚中,祭文已经渐进尾声,那人的声音也低沉缓慢了下来。
台下数百个或惊或异、或敬或痴的目光之中,除了顾星霜之外,还有一个人的眼中禁不住流露出了深深的忧色,那就是顾明轩。他在为他深爱的妹妹而担忧,也在为另一份由他亲手毁掉的真爱而痛悔。五个多月的时间一点一滴,他感到自己所预言的悲剧正在慢慢上演。虽然他早已断言囚魂禁锢不了白玉堂灵魂的全部,但事实上这个人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那个人正在慢慢诵读出卷轴上所书写最后的词句:
“……终以灭噩灵,平俗世,安心神,佑众生。文成武德,永系后世万千子孙,颂之不息,奠之以千秋。哀哉,尚飨。”
随着声音的熄灭,台下的近千人用不到任何提醒和号令,一齐弯身叩首行礼,高声念出称颂教祖英明贤德的教训,完成大典的最后礼仪。在众人的叩拜和高呼之间,那个人抬起头来,缓缓合上手中的卷轴,在转身把卷轴交还到顾长天手中之前,向台下投去了蓦然的一瞥。虽然这个目光的本意所包含的,是他对此仪式和这种莫名气氛的不解,但在众人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份非凡的雍容气度。
顾明轩很害怕,短短一篇祭祖咒文,在这个人的面容、气概、身形、声音之中变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被奇怪的力量左右了心神,他甚至感到这个人的灵魂就像一部千古传世的戏文,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由什么人来演出,都将是在一遍又一遍重复那炫目的光华。
此时此刻,巫神教玄觋宫众人的头顶之上,也就是淮南东路宽阔的大道之中,一匹快马载着一个身着蓝衣的身形绝尘飞扬而过。
展昭现在的心中懊恼十分——居然跟丢了。
为了跟踪湘亲王派出暗杀仁宗皇帝的杀手,他几乎不眠不休由江陵府一直跟到了江宁府。一路上,敌人投店打尖,他就在附近的闹市中隐匿,胡乱吃一口东西充饥。敌人夜间投宿,他便在店外必经之路的树上或谁家房梁之上闭目小憩,稍有动静便即醒来查看。日夜如此谨慎小心,为的就是保住这无比重要的一脉线索。
皇上隐瞒众人微服出巡,虽然他手中握有详细的路线安排,但皇上既然不设御驾,沿途驿站就不会有相应的消息通报。茫茫人海,叫他如何去找?是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弃寻找皇上的行踪,而是由江陵一路跟踪湘亲王派出的杀手队伍,他们自会带路助他找到皇上,到时敌动我动,手到擒来。
然而这一行杀手从江陵出发,并不走京西路,却绕远道上了淮南路,这让展昭当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只有硬跟。却果然不出他之所料,这群人兜了如此大一个圈子,并没有直接去刺杀圣驾,却是奔淮安寻找帮手来了。
没有等到踏上楚州的地界,他们就在莅临淮南东路的一片树林中突然消失了踪迹。由于这一行人武功均不弱,谨慎起见,展昭一路上并不敢跟的太近,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凭着他多年积累下的追踪经验前行。而这一行人消失的时候他恰巧落的并不远,人群的背影还隐约在他的视野之中,数十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凭空消失不见。
那一瞬间,展昭头脑中浮现的便是那行动诡异,无所不能遁地的巫神教黑衣杀手。这世上并无鬼神,自己的眼睛也不由得他不信,那么除了他们谁还能把这数十人瞬间就藏的无影无踪?他几乎顾不上身份暴露与否,几个急纵就跟上前去,四下却已是踪影全无,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的线索也没给他留下。
此时,性格一向温润内敛的展昭有生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胸中一口闷气全部贯注在右臂上,仿佛想把这个令人烦闷的秘密从地下挖出来一般。随着一声怒喝,土崩石裂的巨响撼动深林,画影连剑带鞘的没入了地面,内劲到处,地上被震出了一个丈许宽窄的深坑。
巫神教,又是巫神教。
展昭心底里痛恨这三个字。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邪门歪道?行踪竟能诡秘至此。有言道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四次与他们有所接触,自己竟然依旧拿他们没有办法。
第一次,他们杀掉了崔远,除了开封府众人之外,自己在官场中的第一个好兄弟。第二次,他们逼散了自己和玉堂,若不是老天帮忙,他二人险些就要葬身于三涧山崖底。第三次,自己被他们囚居,以玉堂的安危下落威胁,最终听到的却是难辨真伪的死讯。最可恶的是,自己居然曾经身处其中数日却仍然查不到他们老巢的下落。
展昭从不曾像今次这样感到如此强烈的挫败,事情关系到白玉堂,让他一时间无法冷静的思考。深深的愧疚伴随着无力感紧缠住他的心绪,展昭手臂运力,将画影从地面里提了出来,剑柄上熟悉的触感让他的手和心都颤抖不停。
镇定,强迫自己镇定,不去理会那纷乱的情绪。展昭站在当地,闭上双目。
巫神教的人神出鬼没,行踪异常,与他们拼比速度,展昭没有必胜的把握。唯今之计,就只有比拼一下运气了。
天上淅淅沥沥的雨水又落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了一片。果然灾年,祸事不断。这场天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危急时刻来,将皇上送往叛军的刀刃之上。这是在考验宋室的江山?还是在考验人世间这份苦苦挣扎的感情?
展昭扬起脸颊,对着天空睁开了眼睛,心里暗道:“老天爷,你若当真有知,我相信你不会助纣为虐。如今便只有祈求你庇佑圣上,让展昭早先一步找到他。”
否则,玉堂为保护我而弃之不顾的性命,和一场分明可以避免的天下纷乱……展昭只有一双手和一条命,你让我去偿还哪一个?
然而这句话,他不敢对老天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
暝长殿中,祭祖大典已毕,台下的三大派精锐正由各自的统领指挥散去。
“天琊,你先不要走,我有话要对你说。”顾长天出言拦住正要跃下祭台的人,台下的顾星霜闻听此言回过了头。看到女儿询问的目光,顾长天低下声来温言道:“星霜,你先回去吧。我跟天琊谈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