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古怪,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扬了扬:“我是来收帐的!”
王玑抬头,道:“八月十五那笔帐已经结清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呵呵……先生之前托我之事已有消息,这里是答复。”凤三将一叠纸放到王玑面前,王玑接过看了,脸色变得凝重,凤三在帐房转了个圈,径自拉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得意扬扬的债主模样,“酬金是三百两银子,麻烦先生付清了!”
王玑一脸茫然,欧阳无咎却坐不住了,问那凤三:“这是怎麽回事?”
凤三便道:“先生托我打探天下何处有关於神珠的传说,既是先生托付,我自然不敢怠慢,发散人手四出打探,终於收集了不少坊间传闻,故此特来告诉先生。当然了,我凤三的消息可不便宜,三百两银子已经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减了零碎。”
王玑摇头:“我倒不知,打探消息也需要付银两。”
凤三拉下脸来:“我说先生,谁不知道我凤三消息灵通,就算死了几百年的人我也能掘地三尺把他给找出来。可这活也不是白干的。”
王玑点头,他算是有点明白过来,原来凡间问询消息也是需要买卖付银两,於是转过头来,对欧阳无咎道:“欧阳,我手上没那麽多银子,可否容我先借半年月钱?”
欧阳无咎岂能让他为难:“先生莫急。”随即转过眼去,盯了凤三:“凤三,先生是我的朋友,前些时候若非得他相助血煞一事绝难得到解决,我等尚未报答先生,你莫要借机为难!”
武林盟主的话一向是掷地有声,若换了其他武林中人,只怕此时已诺诺应和,可惜凤三是谁?皇帝的小舅子!可不吃他这一套,嗤道:“我这可是在商言商,跟交情没什麽关系!”
那边王玑也说话了:“如其所言,在商言商,我欠了银子自当归还。”他看向凤三,“凤三爷,现钱我手上实在不够,可否以物易物?”
“哦?先生莫非有什麽宝贝不成?”
王玑笑道:“宝贝倒算不上。”言罢他从贴身处掏出一个玉佩,“此物自我出生之後一直带在身边,虽然不算什麽宝贝,但应该值得你的消息。”
“哦?”凤三接过,仔细一看,见是一块螭纹玉佩,乃以羊脂白玉为基,雕工虽非精细,但此玉却是温润细腻,如脂如膏,透著一股莫名的灵气,凤三也是识宝之人,连忙笑道:“先生此物确实有价,如此就多谢了!”言罢将玉佩往怀里一塞,扬长而去。
王玑也不可惜,坐下来仔细研究起凤三送过来的消息,也就没注意到欧阳无咎行色匆匆,丢下一句“先生,我有事先走一步!”,便追了出去。
尚未走出院门的凤三故意放慢了脚步,听到身後急急传来的脚步声,嘴角不由得咧出个狡猾的笑意。
显然,後面跟上来那人著急得连放轻脚步的功夫都忘记了!
“凤三!”
一阵风掠过身畔,高大的男人像堵墙般拦了他的去路。
凤三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你还有事找我吗?”
欧阳无咎与他相识日久,岂不知他在装模作样,皱眉道:“凤三,我怎不知道先生托你替他寻物?”
凤三耸肩:“前些天你不是很忙吗?我看你跟那夥老头一块儿花天酒地,玩得挺开心的,就想不过是件小事,也就没跟你提起。”
“他要找什麽?”
“珠子。”凤三道,“也没说有何用处,只是说想找一颗有神怪之力的珠子,这种东西倒是不好找,坊间传说确实不少,可是不是真的存在便不好说了。”
欧阳无咎沈默片刻,然後说道:“先生要寻珠子必定有他的理由,凤三,你去召集人手,随时听候先生差遣。”
凤三表情古怪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欧阳,我不是很明白,他不过是个帐房先生,实在没必要如此关照吧?”
“不必多问,你且去办就是了。”
“好吧……反正他懂法术,到时候要再遇上血煞了,还得劳他出手相帮,也算值得。”
欧阳无咎却是摇头:“听好了,凤三。江湖之事,以後切忌在先生面前提起。”
“为什麽?”凤三狐疑地看著他,“他能一个人上黑松岭而毫发无损,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血煞不好对付,而且不是说还修炼了什麽古怪的妖法吗?”
“血煞是人非妖,只要他的脚还踮著地,我们就有办法。至於先生,他非是江湖中人,本就与此事毫不相干,不能把他拖入浑水。”欧阳无咎按住凤三肩膀,语意深沈,“你我都清楚,江湖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凤三嗤鼻一声,却也没有反驳。
确实,江湖并非只是问鼎武林,快意恩仇的地方。
光华背後,血雨腥风少不过沙场杀戮,恩怨情仇看不透人心诡变。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能进去,却难退出。
并不是很多人能够捱到金盆洗手的时候,更多的人埋骨荒野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欧阳无咎不愿王玑涉入江湖之事,他也是能够理解。
“行了,我知道了。反正眼下血煞不知所踪,若当真对上了……到时候再说罢!”
欧阳无咎笑了:“尽力而为。”
“你倒说得轻巧。”凤三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让人看见您这位德高望众的武林盟主跟我这个纨!子弟混在一起可不好!”欧阳无咎知他并非抱怨,事实上这位凤三公子当他的纨!子弟是不亦乐乎。
他没打算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提气正要跃起,不想肩膀一沈,欧阳无咎沈声道:“且慢。”
凤三可没料到被阻行功,体内真气险些走岔,好不容易按住紊乱的气息归位,登时回头大骂:“作甚麽?!想废了我啊?”
“把东西交给我。”
“什麽东西?”凤三装聋作哑。
欧阳无咎皱眉,指了指他的怀里:“先生的玉佩。”
“那可是我的酬劳!”
欧阳无咎知道他这个朋友喜欢作怪,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开个价……我帮先生赎回此物。”
“哦?”凤三打量欧阳无咎,一副调侃的诡秘表情,“欧阳,莫非你……”
欧阳无咎当即板起面孔,然而脖子到耳後的红晕却难免出卖了他。
凤三接著恍然大悟:“你瞒著先生藏了私房钱!!”
“……”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先生的玉佩玉质上乘,可不止三百两银子啊,欧阳你打算出多少?”
欧阳无咎有些咬牙切齿,可又发作不得,硬邦邦地回答:“五百两。”
“今日方知,你还是位很阔气的大少爷啊!”
言罢,从怀里掏出那块螭纹玉佩,塞进欧阳无咎手中。
看他接过,细细抚摸如获奇珍的模样,凤三忽然轻叹:“若你当真属心先生……只怕要难了。”那个看上去不敌他们一指之力的帐房先生,却出乎意料的难以左右,即使面前站的是武林盟主还是官家少爷,也不买帐。一身傲骨,非常人能比。
明明手里敲著算盘,算得是一笔笔的俗帐,却不沾半星铜臭。
欧阳无咎捏著玉佩的手不由一紧,没有看他,只是低哑著声音,道:“无咎,不敢妄想……”这不是他该想的人,不是他该有的念。
凤三与他相交多年,焉能不知他话中之意,不由叹息。
忽闻那欧阳无咎轻声问道:“凤三,我对一名男子生了情念,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什麽话?!”凤三大掌一拍,手里折扇敲在欧阳无咎肩上,“你当我那妙竹楼是开著好看的?你若是早些告诉我你喜欢男色,送过来的帐子少不得从这里来一笔!”其时龙阳之好在坊间日渐兴盛,官吏富商甚至在府中蓄养雏伶,但这毕竟非常道也,故亦遭卫道者唾弃,只是既有所需,便见有供,赏玩男色的风月作坊自是盛极一时。凤三名下的妙竹楼,正是个中翘楚。
欧阳无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千万不要!!”
“怎麽?”
“我不喜男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凤三歪头想了想:“我想也是,若你当真性好龙阳,怎麽先该看上我吧?”他打开扇子,非常潇洒地扇著,也不管现下是秋意渐浓,何须扇风纳凉,“以我这相貌,这人品,别说是女子,就算是男人也是趋之若鹜的!”
“是啊,”欧阳无咎笑得温厚,“还如蚁附膻,如狗夺骨。”
“喂!你这是什麽话?”
“实话。”
“……欧阳,当你朋友实在太亏了。”
後语:我觉得最近各位画画的亲RP无双大爆啊……无数精彩图出现了……害我都不好意思懒惰……
玑天缘 尾声(上卷完)
尾声
待清风吹过,眼前再无旁人。
手中的玉佩被他大掌所握,渐渐变得温润。
羊脂白玉,纯色无暇,仿如那青衣男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他生了情念,或许是小客栈内受伤濒死的一夜,或许是黑松林中生死悬危的一刻,或许是府中第一眼看到青衣如柳的瞬间,又或许是……更早,更早。早得让他没有任何记忆,仿佛早在前尘过往,他们已曾相遇。
想起凤三的问,和自己的回答。
欧阳无咎不由苦笑,他有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背负,根本容不得他任性妄为。
或许旁人眼中,是醉心权势,是不舍富贵。
但若是能够,他情愿与外公的孤坟为伴,而不是在武林中人簇拥中,心依旧孤独。若是能够,他宁愿溪边垂钓无盐而食,而不是锦衣华食下,被赤裸著欲望的目光虎视眈眈。
旁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其实不过二十有五,他需要做得更多,才能得到肯定。也不是未曾想过推卸责任,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欧阳无咎,他是独孤一方的外孙,是藏剑门的门主,是欧阳世家的大少爷。
他早是知道,这样身不由己的他,即使以後知道所爱为何,也断不可能随心所欲。他曾经想过,若有一日他遇上了喜欢的女子,无论她是出身贫寒,还是寡女残疾,他一定要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即便那双羽翼尽伤。
然而他却怎也没有料到,他爱上的,会是一名男子……
忤逆纲常,为世唾弃,他都甘愿承受。
可他呢?
想起杭州城另外一家望族秦府,秦家的老爷也曾与一名男伶相爱,甚至不顾族中反对,以妾身份娶入府中。他不知道那男伶在秦府过的是什麽样的生活,只记得一个夏天,秦老爷到苏州行商,那个男伶从秦府的後门被抬了出来,死了。浑身都是伤痕,曾经貌若天仙的脸被利器割的血口翻卷,惨不忍睹。死了人,官府过问,秦府的老太太只是说强盗入府,抢了些珠宝,杀了人,然後事情不了了之。待秦老爷半月後归来,骨头都找不到一块,怕是在乱葬岗被野狗分了。
满嘴情爱,说得好听。
却又怎该令珍爱的人涉身险地,乃至伤及性命?
那个看上去眼里只有钱,然而骨子里却有出尘傲气的男子,他唯求能为他遮挡风雨,又岂能叫那市井污水沾他分毫?!
小心翼翼地将那玉佩收入怀中。
这块玉,他没有打算还回去。
或许他不能放纵,但他可以悄悄的,不为人知地收藏一件曾经属於他的东西。
等到自己两鬓斑白,儿孙满堂,没有人再需要他承担任何责任的时候,他就会重新拿出这块玉,在阳光下……细细地亲吻。
上卷完
Living:http://209.133.27.105/GB/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125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