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把他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象在对他保证,又象在对自己许诺,“不会有事的,真的,都不会有事的。”
周一早上,萧敏收到了一个奇怪的email:“亲爱的申请人,截止日期马上就要到了,请务必准备好以下材料,并于三月一日前提交:1,简历;2,成绩单;3,项目构想;4,……”然后又提醒大家面试将于四月中旬举行,最下面的落款是:XX评审委员会。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显然,导师还没有替他撤掉申请,也许他太忙忘记了,也许,导师是有意的,他大概一直在盼望他能改变主意。
收信人那一栏里有将近十个名字,大部分是和他一样的第一年的学生,另外有两三个高年级的,其中一个是钱涛。他一个一个看过去,一边看一边暗自衡量、比较。这种心理倒象一个贪玩的孩子,傍晚时分听到家人呼唤,已经准备回家吃饭了,可又贪恋天边的绚丽晚霞,忍不住回头想要再多看一眼。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胜算应该是非常大的,只要他报名;但是,贪玩的孩子,终究还是要回家的。他回了一个email,只说自己改变了主意,请评审的人把自己的名字从申请名单上拿掉,同时抄送了一份给导师。邮件发出,立刻就收到了一个自动的回复,他这才想起来,导师外出做讲座,周四才能回办公室来,此刻没准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其实导师不在反而好,现在他大概还余怒未消,但是三天之后应该会风平浪静了吧?那天萧敏的课表排得满满的,所以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
傍晚下了课回到宿舍,他在信箱里发现一个包裹条,取出来一看,竟然是师兄寄来的。迫不及待地打开,厚厚的塑料膜护着一只小方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头上有角,腹侧有翅,雕成辟邪的模样。刻工非常精致,羽翅上的纹样一丝不苟,昂首挺胸,栩栩如生,顶上穿着红丝线。师兄在信上说:“叶晨开车一向很稳,只有你我放心不下。本命年了,可要平平安安的。”
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
师兄说,他恢复得很好,坐着轮椅,哪儿都去得;已经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学校里找到一个位置,秋天的时候说不定会教一门课,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到时候能走到讲台上去……在信的最后,师兄写道:“她还好吗?”
师姐还好吗?该怎么说呢?师兄回国以后,师姐搬了回去,并没有终日落泪郁郁寡欢,可是人就象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把家里所有的棋牌、游戏相关的东西、甚至卡拉OK机统统送了人;自己一周七天,天天扎在实验室里。最近一次他们见到师姐,还是因为有个周末叶晨做了蟹粉狮子头,请她来吃饭她却走不开,最后只好装了饭盒给她送去……
萧敏坐在电脑前,一会儿觉得这件事不该说,一会儿觉得那件事不该说,写了删,删了又写。最后他决定不再折腾了,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写在上面,也许,这才是师兄想看到的吧,只要是关于师姐的消息,一点一滴,都是珍贵的。
这封信一直写到将近九点,写完之后他关了电脑抓起外套就向楼下冲。停车场建在山坡上,长长的坡道他是跑上去的。风真凉,呼吸却是滚烫的。叶晨应该下课了吧?他只想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他怕有朝一日他也只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他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八点有一堂课,萧敏匆忙洗漱了就要出门,叶晨一把拉住他:“从停车场走到你们系楼至少要十分钟,你别开车了,我送你去。”
这样一来时间宽裕了不少,吃了点简单的早餐,叶晨把他送到楼下时才七点五十五。他站在楼前看着叶晨的车渐渐驶远,车后的排气管在清冽的冬日寒气里喷着极淡的白烟,真让人恨不得追着那温暖而去。
一转身,突然发现身后有个人似乎也在向着同一个方向遥望。那人大约有些猝不及防,脸上露出个仓促的笑容,稍微有点不自然地说:“早。”
“早。”
萧敏这时候认出来了,这人是系里的一个同学,比他高一级,瘦瘦高高的德国人,虽然最近一直没见过, 但去年秋天还曾经在一起打过网球,当时有几次叶晨也在。那,怪不得他刚才也朝那边看了。他放下心来。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上楼,那人突然很认真地说:“等天气暖和了,你们如果想打双打,不妨叫上我。”
当时是二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打球实在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可是此刻他们已经走到教室门口,而且很快就要上课,萧敏于是只匆匆应了一声便与那人道别。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学生,都是他同级的同学,正在小声地交头接耳。说也奇怪,就在他走进去的那一瞬间,里面忽然静了一下,静得他几乎怀疑老师就在他背后,然而几秒钟之后,声音又重新起来了。
下课以后,他去资料室找一本书,在狭窄的走廊上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本来只是点头之交,所以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走出几步之后他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果然看见那人正匆忙回过头去。
到了这时候,他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神经过敏,而是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谜团一直到中午才被打破。萧敏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查邮件,却发现,原来答案正静静地躺在他的邮箱里。
其实他差一点错过那个email,因为发信人是个陌生的yahoo邮箱,标题则是他的名字,一看就象个侥幸逃脱系统过滤的垃圾邮件。他本来已经准备把它删掉,一念之差,又点了开来。
里面是一张照片。极大的幽蓝的水箱前有两个背影,一个有点陌生一个非常熟悉,他用了几秒钟辨认清楚,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不是他和叶晨吗?而且是在远在波士顿的新英格兰水族馆!哪里来的这张照片?!
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很快就认出照片是在什么时候拍的。当时他们正在看水母,那些水母有着白纱裙一般的伞状体和比风中垂柳还要曼妙的触手,行动时有种特殊的韵味,两个人都着了迷。叶晨调整相机,拍了一张又一张。后来潜水员喂鲨鱼的时间快到了,他拉着叶晨催他走,叶晨笑着说最后一张。
和email里的两行文字相比,这张照片其实很无辜,可是两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虽然是侧面,脸上的神情也被抓了个正着。
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照片是谁拍的?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发信人地址没有给出任何线索,收信人那栏很长,大部分是系里的同学,也有几个教授。看着看着,他倒看出了一点端倪,找出昨天早上收到的那封email一对比,果然是基本一致的。再看看发信时间,昨天夜里,十二点半。
萧敏后悔地无以复加。这算不算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他昨天回复时选择了“回复所有人”,是不是就能将这场风波消匿于无形?!
他自己并不是很在乎,没有人会对别人的私事保持超过三分钟的热度,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是他不认为叶晨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叶晨最厌恶蜚短流长,一旦他发现自己竟然成了闲言碎语的中心……
他坐在电脑前忧心忡忡,电话却响了,突如其来的铃声险些惊得他跳起来。叶晨的声音显得比平时要急:“小敏,导师刚才同我说,要我去开一个会,下午就要走。”
“下午?!……怎么这么急?”
叶晨解释说,本来是另一个人去的,但是他家中突然出事,父亲于昨天病故,他连夜赶回家料理后事,导师只好另寻他人。叶晨是第二作者,担子便落到他肩上。好在只是开车几小时的路程,没有机票的麻烦。
“那……你几点走?什么时候回来?”
“我现在回家拿东西,然后……差不多马上就得走。这个会今晚七点开始,星期天中午结束,我应该星期天晚上就能回来。”
萧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即使他现在立刻赶过去,也不过是见一面而已,何况,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晨。
“你别过来了,下午不是还有实验吗?”叶晨停了一停,又说:“你一个人在家,可要乖乖的。”
要是以前,听了这句话他一定会顶嘴,可是此刻他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轻轻地“恩”一声。
“好好吃饭,晚上早点睡,好吗?”
“好。”
“我到了以后给你打电话。”
“恩。路上小心。”
放下电话,他才意识到,这件事虽然突然,却没有任何坏处,至少,叶晨暂时不需要面对这场风波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叶晨后来打电话来,说因为这个会比较大,很多来开会的人都被安排住在校园之外,他的住处竟然在一个神学院里。设施非常简单,不过很干净,除了浴室还算现代,房间里没有任何超出人类生存最基本需求的东西,自然也没有电话。校舍周围是几十英亩空地,无数参天大树,一走进去便觉得远离尘嚣。“我也有点想在这里潜心修行了。”叶晨笑着说。
神学院禁止停车,叶晨只好把车留在开会的地方,乘班车往返。班车早晚各一班,如果误了就只能自求多福。会议的议程排得极满,从早到晚马不停蹄,无数的合作项目在咖啡点心的香气里、饭桌上、以及深夜的酒吧里谈成。叶晨刚到的那一两天还能利用午饭的间隙打个电话,后来就全变成一边听talk一边写来的email了。
萧敏变得非常矛盾。叶晨刚走的时候他盼着他早点回来,后来他却希望这会议拖得越长越好。他渐渐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周围某些人的好奇心。事情象个旋涡,正在缓缓扩大,叶晨只要一回来,恐怕立刻就会被卷进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越来越焦虑不安,却又一筹莫展。
星期六中午他接到德国同学的电话,说晚上在家里开个小party,请他来玩。大概是怕他会推辞,那边立即又补充说:“我家很好找的,我已经把路线发给你了。还有,你不用担心,来的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他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借口谢绝了,拿起外套出了门。
叶晨走得匆忙,公寓里却依然干干净净。萧敏打开窗户换空气,清理了一下冰箱,把刚买来的蔬菜水果放进去,又把客厅里散在四处的书报杂志理好,就再无事可做了。
不想看书,也不想听音乐,百无聊赖之下,只好打开电视。叶晨在家的时候他们有时还会争抢遥控器,现在一百多个频道可以任选,却找不到一个可看的节目。
天色慢慢暗下来,很快黑透,他懒得站起来去拉窗帘,也就没有开灯。正看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发呆,电话铃响了。他很谨慎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听着。铃声响了几声停下,留言机自动启动,一个温柔慈祥的声音传出来。
“小晨啊,我是妈妈,你已经知道了吧,你爸爸两个星期之后的飞机,先去开会,然后去学校看你。他自己没多少行李,所以你需要什么东西,赶快告诉妈妈,妈妈去买,让你爸爸带过去,很方便的……你听妈妈一句话,赶快把事情……处理好,不要再和爸爸争吵了。你们父子两个,刚缓和了一阵子,现在又变得和仇人一样,妈妈心里……”
叶晨的母亲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轻轻地挂断。留言机“嗒”的一声停下,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那个微微颤抖的黯然的声音却还在耳边萦绕。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妈妈,在他离开家的那个清晨,独自悄悄地在窗前落泪,却不说一句有多么舍不得。
有时候,一个母亲带泪的一句话,比千夫所指更令人难以承受。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切活动突然失去了吸引力,不论是讲座、宴会、还是现场的音乐表演。叶晨把周日上午的时间表看了一遍,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
周六晚上的交通一向很繁忙,路上不断堵车。虽然他六点就开始往回开,到家的时候也已经十点多了。
在楼下看到窗户是黑着的,上了楼却发现客厅里的书被整理过,空气显然也换过,等在冰箱里发现一盒新鲜的葡萄,他不由微笑了。
到处不见人影,留言机里却有不少留言。正在一条一条地听,电话忽然响了,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奇怪的是口气很熟稔,“哎叶晨在吗?”
“我就是啊。请问你是……”
“你可能不认识我……不对,其实你我素不相识,也从来没见过面,但是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我怀疑你也听见过我的名字——我叫冯京。”
叶晨微微一怔。这个名字他确实听到过,但是对方似乎不应该知道他是谁吧?不论怎样,冯京这个人和他那隐藏着的北京口音都让他觉得亲切,所以虽然对方似乎不太客气,他还是笑了笑,“对,久仰大名。”
冯京似乎愣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了一些,“那什么,我……有点事想和你单独谈谈。”
叶晨正在猜测会是什么事,冯京又加上一句,“他现在不在你这儿吧?”
叶晨不猜了,显然,冯京已经把他查清楚了。“不在。”
“那就好。我想给你看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在叶晨看来毫无可取之处,被人偷拍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第二张照片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黄昏的海滩上,萧敏弯着腰,和两个金发的小男孩凑在一起,年轻干净的脸庞上笑意盎然,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阴影。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时光仿佛倒流了,他又看见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萧敏。他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些日子,什么故事都还没有开始,什么事情也都没有发生,然而那段记忆无比珍贵。一切就象夏末秋初的天气,清新,凉爽,无忧无虑,却又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他以为那段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却没想到,有人曾经纪录下这样一张笑脸。
他实在感激冯京,连第一张也容忍了,问道:“两张都是你拍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随后爆发了:“我才没有那么无聊会去偷拍别人!只有海边那张是我拍的!”
叶晨立刻警觉:“第一张哪儿来的?”
冯京正在气头上,机关枪一般把事情讲了一遍。叶晨越听越惊讶,萧敏竟然瞒了他两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脸,却对他心里想什么一无所知。
冯京最后问道:“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叶晨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疼痛。这个傻孩子,一个人闷了两个月,怎么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冯京冷笑,“哼,我就知道,都快满城风雨了,都辗转传到我耳朵里了,您还蒙在鼓里呢!那行,现在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我……”叶晨心乱如麻,“你让我想一想。”
冯京急了,“你要想多久?马上就三月份了!按说这事我不该瞎掺活,可是我琢磨了好几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是个俗人,不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希望两条,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其实我估计很多人都这么想。我只想问问你,你跟他在一起,你能让他事业有成,还是能让他家庭美满?”
“我……都不能,但是,我能给他别的东西。”
冯京步步紧逼,“你能给他什么?啊?你能给他什么?别的不说,我先问你,现在要是有人当面向你问起来,你敢承认吗?”
叶晨终于被激怒了:“为什么不敢?!我喜欢他,我想尽心尽力对他好,是见不得人的事吗?为什么不敢承认?!”
冯京乐了,“啊,对,你是想对他好。行,你可以对他好,没问题,但是我问问你,他现在真的好吗?真的开心吗?你不用回答我,我相信你不会蒙我,你问自己就成。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扪着良心问问自己。如果你敢毫不心虚地说,对,他现在很好,比以前开心,以后还会更开心,那你就当我今天说的话全是放屁,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烦你;如果,你不敢说,那你趁早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冯京“咣”地一声挂断,叶晨扔下电话,手指轻轻滑过屏幕上的笑脸。他怎么可能不笑得这么灿烂?那时侯,在前方等着他的,是广阔天地,是锦绣前程。
凌晨三四点钟,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也是最寒冷的时分。路灯下孤寂的长街空不见人,只有一辆车缓缓地开过来。
其实叶晨回家前已经先来过宿舍,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萧敏的窗户一片漆黑,电话也没人接。毕竟是周末,也许出去玩了?他虽然多少有点失望,也并没放在心上。可是到了一两点钟,电话仍然没人接,他实在无法不担心了。以前他们也有过玩牌到凌晨的经历,但那都在师兄回国之前;师兄走了以后,他们身边再也没有这样亲近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