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敏跟着他到了办公室,半信半疑地坐了。导师似乎心情甚是愉快,连语气也少有的和蔼:“XX国家实验室要和我们合作,需要一个学生过去做实验。我已经替你报了名。”
萧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有和我商量就替我报名?!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去?!”
导师毫不迟疑,“当然你想去!你知道这是什么项目,你知道文章能发到哪里!”
导师如此理直气壮,他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没想到导师还有补充,“而且,我想你也知道,”一向严肃的面孔上忽然露出堪称慈祥的微笑,“那边离大城市近,可以有非常精彩的周末生活。”
他败下阵来。好吧,这个精明强干的人,向来思虑周全,面面俱到。据系里的秘书说,当初连正式的录取通知还未发出,导师就让她们替他订好宿舍。萧敏只好问:“要去多久?两年?”
“两到三年,看实验进展。如果一切顺利,你有望四年毕业。”导师的灰色眼睛放出光来,几乎要替他摩拳擦掌。
四年毕业!这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四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系里的平均时间是六年半,上一次有人四年毕业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导师目光炯炯地等待,他在心里挣扎了又挣扎,最后说:“我……我需要考虑一下。”
导师显然迷惑了,盯着他至少有半分钟,不过终于还是笑了笑,“没问题。截止日期是三月一日。”
萧敏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宿舍的,头仿佛有千斤重,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周围的一切也模模糊糊的。在楼下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委屈。进了房间关上门,抱住叶晨的脖子就不松手了。
叶晨以为他是考试累着了,低下头亲他,嘴唇碰到他的脸颊时却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摸额头,果然滚烫,而且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发抖。这一惊非同小可,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去医院,但是病人不愿意,嘟嘟囔囔地说从来没听说过因为感冒进ER的。其实医生基本都认为感冒是应该凭自身的免疫力顶过去的,叶晨也就不再坚持,给他吃了一粒Advil就让他去睡。
然而,躺在床上的人翻来覆去就是不睡,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叶晨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T恤下摆却被抓住,好像还有股小小的力道在悄悄地向下拉。
叶晨笑了,哄他,“床这么小,会很挤的。你好好睡,我不走,啊?”
于是有人便努力向后磨蹭,几乎贴到床后的墙上,在身前空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叶晨心疼得不得了,只好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手臂让他枕着,连人带被子都抱在怀里。终于,睫毛颤了颤,眼睛闭上了,呼吸平缓了,人似乎安下心来,慢慢地睡着了。
30 圣诞
这场病来势很猛,第二天症状也未减轻。叶晨放心不下,还是把他包裹地严严实实带去看医生。医生做了检查,说是病毒性感冒,开了一些缓解症状的药,但说这些都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还是要好好休息,一周之后自然会痊愈。
回来之后他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叶晨怕他休息不好,白天也没有把窗帘拉开,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怕键盘的声音太响,不敢用电脑,只是看书或是看paper。偶尔他醒了叶晨没发觉,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悄悄地看他。台灯晕黄的光里,叶晨专注的侧面,或许是见得少的缘故,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有时他在心里默默地猜测,勾画,想他少年时是什么样子的,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什么都不想,静静地看一会,又再慢慢睡去。
两天之后症状终于缓和下来,精神也转好了。在室内闷得久了,百无聊赖,恰好周末是本学期系列音乐会的最后一场,他当然不肯错过。外面太冷,叶晨本来不愿意让他出门,但想出去散散心也好,就答应了。演出就在学校里,以前都是步行去,这一次却开了车,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进去了,才去停车。
学校刚刚放假,很多学生还没走,所以人还是很多。学生基本上都坐在后面,都是平常装束,穿仔裤球鞋的数不胜数,大家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教授们自然坐在前排,都是正装出席,远远望去颇有些衣香鬓影的味道。开场前在寒暄的人群里寻找辨认某门课老师的身影,一向都是学生们的娱乐。
很快演出开始。这次请的是一位低音提琴家,华裔,出生于哈尔滨,年纪轻轻便已屡获大奖。专门为低音提琴而写的乐曲非常少,他不得不经常尝试为其它乐器而写的曲子,然而正如评论所说,他的演奏“精巧,细致,而又充满激情”。令人惊讶且倍感亲切的是两首由民乐改编的曲子,一首是《二泉映月》,在异乡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另一首是《牧歌》,曲调舒缓悠长,非常缠绵,令人无限惆怅。
演出非常成功,谢幕好几次听众仍不罢休,于是又加奏了一曲《赛马》,节奏极快,轮指如飞,稍微有点炫技的意思,听众都很开心,掌声雷动。萧敏忍不住悄悄对叶晨说:“我还是更喜欢《牧歌》。”叶晨微笑点头。
曲终人散,走出大厅却遇见导师夫妇,还带着一双孪生女儿。导师的妻子和导师截然不同,体贴可亲,而且健谈,对中国音乐赞不绝口,又追问阿炳的故事。他感冒未愈,嗓子疼,叶晨便替他说了几句。萧敏看见导师便无法不想起几天前的话题,时刻担心他又会提起,幸好导师只在旁边听着,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很快道了别,他刚放下心来,没想到导师走出两步又忽然转身,笑眯眯地问他:“考虑的怎么样了?”萧敏一阵紧张,只好坦白说我还没想好,好在导师没再多说,笑了一下便去追赶家人;叶晨似乎也没有在意,叮嘱他在原地等着,就匆匆地去取车了。
周围一下子清净了。他松了一口气,忽然间若有所失。
转眼就是圣诞。宿舍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留学生,那边小常也回了香港探亲。叶晨的实验到了紧要关头,不能长时间中断,只有圣诞到新年之间的一周假,他们便准备在节后做个短途旅行。
圣诞夜那天一直在医院里陪师兄,晚饭则是在王老师那里和许多同学一起吃的,等到party结束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了。
客厅里放了一棵小小的圣诞树,随便装饰了几样亮闪闪的小挂件,松枝特有的那种清香也是他们都喜欢的。虽然只有两个人,可是却更有节日气氛。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是从沙发靠枕后面拿出来的,而且是被人笑嘻嘻地送到面前的,叶晨虽然因为要开车而滴酒未沾,接过来的时候也有了一点微醉的感觉。
盒子里面是一只很精致的皮夹子,叶晨想了几秒钟才明白其中的含义。开学之前他过生日,韩宁曾经送给他一只皮夹子作为生日礼物,里面还附了一张兄妹二人的合影。情谊殷殷,却之不恭,恰好当时他刚多了一堆驾照信用卡之类的东西,原来的皮夹有点放不下,就把这只新的拿来用了。慢慢地他忘记了里面还有一张照片,直到那次被萧敏在咖啡馆里不小心翻出来。其实,从那之后他就已经又换回去了,但显然,有人还是不太放心呢。
他顺手打开来看,放驾照的那个透明夹层处却是空的,不免有点失望,于是故意说:“这个礼物好像不全呢,你是不是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萧敏只是笑,不说话。他晚饭时喝了一点酒,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比平时更明亮,人也比较放松,笑嘻嘻的样子看得人心里痒痒。叶晨把他拉过来抱了一会儿,逗他:“Santa说,你没有给他写信,他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只好随便从口袋里抓了一样东西就扔到阳台上。你还要去看吗?”
“恩……那也要看!”
客厅里的灯光透过玻璃拉门照在阳台上,它静静地立在灯光里,深灰色的镜筒,银色的三脚架,毫无瑕疵的淡淡金属光泽,简直象一个梦。叶晨真细心啊,竟然已经替他安装好了。只要将它指向浩瀚的夜空,就可以看见星座,星云,土星环,甚至卡西尼缝令人惊叹的细节……心里仿佛有浪潮在翻滚,人却像被魔法定住了一般,一动都不能动。
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叶晨在门那边微笑,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叶晨向他身边指了指,他才发现望远镜的三脚架下面放着一个小小的ipod nano。拿起来一看还是亮着的,里面有一首歌。他诧异地回头,叶晨在玻璃门后面微笑着做了个手势,他于是把耳塞塞进了耳朵里。
音乐响起来,有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开始轻轻吟唱——
“The biggest lie you ever told
Your deepest fear about growing old
The longest night you ever spent
The angriest letter you never sent
The boy you swore you’d never leave
The one you kissed on New Year’s Eve
The sweetest dream you had last night
Your darkest hour, your hardest fight
The saddest song you ever heard
The most you said with just one word
The loneliest prayer you ever prayed
The truest vow you ever made
What makes you laugh, what makes you cry
What makes you mad, what gets you by
Your highest high, your lowest low
These are the things I want to know ……”
叶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跟前。他看着他的脸,心里满满地几乎要溢出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他抓住他的衣襟,轻轻地说:“The boy you swear you’ll never leave, the one you kiss on new years’ eve ——这两条,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
叶晨笑了,抱紧了他亲他。亲吻一点一点地转移,嘴唇,脸颊,脖颈,耳垂。呼吸乱了,心也砰砰地跳,他听见叶晨在耳边说:“可是我不想等了,你今天就告诉我好不好?”
31 新年
有句话说:生命只要好,不必长。旅行也是一样。其实不只时间长短,去哪里也并没有太大分别。可以看风景,也可以看历史遗迹;可以去博物馆,也可以去游乐园;繁华闹市和悄无一人的海边其实是一样的,只要在你身边的是那一个人。慢慢地一切都会变淡,在记忆里刻得最深的反而是一些当时毫不起眼的瞬间,比如安静小巷里轻轻的一牵手,无意中的相视一笑,或者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两条影子。
那时侯他们刚开始慢慢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仍然时不时会花时间讨论、筹划一些事情,比如,如何过新年。
新年前夜在时代广场看巨型水晶球落地一向是个传统节目,可是到底要不要去呢?不去的理由很多:天太冷,人太多太挤太吵闹,等待的时间太久,在人群里看可能还不如在家里电视上看来得清楚……去的理由只有一个:现场的体验。结果,一个理由击败了无数个。
代价当然是必须付出的。虽然现场有许多精彩表演,但是和百万人一起在凛冽的寒风里煎熬将近十小时,实在不是一个很愉快的经历。要说一点悔意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最终弥补了一切的不是缓缓下降的璀璨水晶球,也不是百万人的齐声倒数,甚至不是欢腾的人群和漫天飞舞的彩带,而是,新年来临那一刻响起的那一小段《友谊地久天长》。只有短短的半分钟,却让人心里蓦地柔软;一个长长的亲吻,是来不及的珍惜。
旅行结束,新年开始,叶晨又回到实验室忙起来。萧敏忽然多了很多空闲时间,于是常去医院陪师兄。他已经考了驾照买了车,索性连接送王老师和小樊的任务也一并承担了。以前他对小樊虽无恶感,但也没什么好感,后来接触多了,看法渐渐改变,师兄的难处变得越来越容易理解,一件事三个人真是一个死结。
更令他烦恼的是导师隔三差五地催他,说报名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你到底要考虑到什么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在拖延,或者说,在自欺欺人。最后的选择会是什么,他并非不知道,可是似乎只要不说出口,就总还有变更的可能。
恰好这时冯京打电话来,结果,不能对叶晨说的烦恼,反而对冯京说了。冯京听了很诧异,“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多好的机会啊,当然去!”
“机会是很好,可是……”
冯京等着他说话,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冯京笑了,“我知道了,你认识什么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
“咳,我是谁呀,这还能看不出来?蛛丝马迹多了去了!随便说几个吧——我让你放假过来玩你总也不来,还有,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湖,确实是个好地方,可要是一般的同学朋友,谁会没事老陪你去哪儿啊……”
冯京絮叨了一阵子,突然问,“这事你跟她商量过吗?”
“跟谁?啊,还没有。”
“你怕她会不高兴,不愿意让你去?没准小姑娘一听,立刻掉金豆……”
“不是,咳,根本不是。我怕他……会劝我去。”
“那不就结了。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遇到大事,不可能拖后腿,对不对?你和她说就是了,还能帮助自己下决心。”
是啊,当然,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事情告诉叶晨,叶晨一定会劝他去,然后,就可以不那么歉疚了,对不对?再简单不过,再容易不过,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觉得对叶晨不公平。
我会说的,他想,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等我想好了怎么说,等我……等我真的决定了。
转眼就快开学,导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谈完了新学期选课的事,皱着眉头说:“我看到你的成绩单了。本系的课都很好,可是那门外系的课是怎么回事?”
他想说马失前蹄嘛,可是一时想不起来英文里有没有对应的说法,正在脑海里搜索,导师已经警告似地轻轻敲两下桌子,“忘了开学时我跟你说过的话了?一天应该工作十六个小时!要加油啊,年轻人!”
很奇怪,几个月之后再次听到这句话,他不仅没有了当初那种类似逆反的心理,反倒有些忍俊不禁。导师瞪着眼睛看着他,应该是要发火了,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最后居然还翘了翘嘴角。
出了导师办公室,在走廊里遇见钱涛,都是要下楼,钱涛便按住了电梯等他。数字慢慢变幻,钱涛说了几句寒假去哪儿玩了之类的闲话,突然问道:“我听我老板说,这次你也报名了?”
“导师替我报的,我其实……还没最后决定。”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底层,钱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就说嘛,你能舍得离开这儿?”
萧敏怔住了。电梯门恰好打开,钱涛好整以暇地向他点点头,跨出门去。
32 难舍难分
晚上叶晨来了,萧敏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最近碰见过钱涛吗?”
“钱涛?”叶晨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没有啊。上次看见他好像还是圣诞的时候,在王老师那里吃晚饭,后来放假了就再没有看见过他。怎么了?他又找麻烦了?”
萧敏放下心来,钱涛那个奇怪的笑容令他很不舒服,但联想到钱涛以前的种种言行,他觉得可能自己想太多了。
他于是说没事,只是随便问问。叶晨知道钱涛不是个愉快的话题,也就没有再追问,倒是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
竟然是小常的信,说他不准备回来注册了。“学校其实真的非常好,在星光下步行去听音乐会也是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能和你们做朋友更让我觉得好lucky。但是,这个镇真的还是很荒凉。我是个city person,想了好久,觉得还是香港更适合我。”小常在信里遗憾地说。
小常后来转学去了港大,仍然时常与他们联络,偶尔还会用他一贯的活泼态度抱怨两句,说香港太嘈杂太拥挤,难得清静,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新学期一切如常,日子风平浪静,直到一个周末他们去医院看师兄。师兄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坐着轮椅四处行动,连医生都称赞他的速度;但是最后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仍然要看长期的康复训练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