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可以用徐悲鸿的那幅对联来形容:‘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他确实是这样,可是我很佩服他。”
萧敏的眼睛亮晶晶的。叶晨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一双眼睛一尘不染,令人暗自惊叹。他把他搂得紧了一点,说:“你爸是不是特别宝贝你?”
萧敏不好意思了,不想承认又无法否认。叶晨看着他笑,他只好说,“恩,还行吧,他基本不干涉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看很多武侠小说,他也没说什么,还拿走一套去看,说是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么吸引人。高考的时候报志愿,我填的都是物理系,老师和同学都劝我改,连物理老师也说,这太不实际,兴趣是一回事,可生活是另一回事。只有我爸说,人活一辈子,只有短短几十年,想做什么就去做。”
叶晨忽然对这位没见过面的长辈充满了感激。以前萧敏很少说起家里的事,以至于他有时会有种错觉,觉得这孩子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现在他明白了,有枝才有叶,有因才有果,凡事都如此。
“你教我认星座吧。每次教一点,也许再过几年,我就能和你一起看了。”
萧敏笑了,“现在就可以一起看。”他把头靠在叶晨肩上,让两个人的视线尽可能地接近重合,开始指点天上的星星,“有没有看见那四颗星,一个不规则的大四边形?”
“看见了。”
“那是猎户星座,好像一个猎人,举着右手,屈着左腿,中间排成直线的那三颗星就是猎人的腰带。象不象?”
“恩,有点象。下面还有三颗小星?”
“对,那是猎人腰带上的佩剑。这个星座非常有趣,甚至有人认为吉萨的三座金字塔就是按照腰带上的那三颗星建的。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参宿四,就是猎人右肩上的那颗星。它的半径非常大,而且不断变化;剩下的寿命没多久了,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一颗超新星。”
“很快?有多快?”
“也许几千年?没人知道。它离地球有几百光年,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几百年前的样子。”
一颗星星几百年前的样子。
明明就在眼前,仿佛伸出手指就能碰触,然而全是幻影,它其实早就不是这样了。
“这些与宇宙有关的念头太可怕了,越想越虚幻。”萧敏轻轻地说,“空间还好说,时间才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地球上的生命,从起源到消亡,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人活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再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叶晨从来不知道他也有这么消沉的时候。微带迷茫的声音,听得人心都空了。他情不自禁抱紧了他,说:“我倒希望有些人能这么想,这样这个世界就会简单很多;可我不希望你这么想——地球再渺小,生命再短暂,活着也还是有意义的。”
叶晨的嘴唇落下来的时候还带着冬夜的凉意,仿佛他们身边的积雪;温柔辗转间,顷刻便春暖花开。虽然闭上了眼睛,熠熠生辉的夜空仍在眼前,满天的星星都在旋转。
27 周末
暴风雪过去之后是持续的低温,积雪都冻成了冰。到了周末,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简直象春天一样,然而一切都是假象,温度仍然在零度左右挣扎。
那是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本科生的考试周开始得早,萧敏带的实验课已经考完,试卷堆成了两座小山。他得在周末阅卷评分,下周把结果报上去。手中握着生杀大权,其实心里紧张的不得了,生怕有哪个学生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周六他早早地起床,先做出一份答案来。叶晨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刚改完第一份试卷,一个平时很不错的学生,十道题却只答对了八道,正在担心。叶晨听了便说,“是不是考题太难了?其实绝对分数并不重要。你全改完之后可以把成绩分布做一个曲线,然后重新评分,教授也会这么做的。只要他没有发挥失常,最后的成绩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些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叶晨说来就分外有说服力,他于是不再担心。叶晨忽然笑着说,“要不要到我这里来改?小常说他要煲糖水,一大早就逼我打电话给你,要你过来喝。”
小常是叶晨的室友,来自香港,经常会煲一锅糖水劝大家一起喝。叶晨不喜欢甜食,往往只象征性的喝一点;小常因此每次都希望萧敏能在场,这样会比较有成就感。
萧敏有点犹豫,“卷子太多了,不好带;再说,你今天不是还要陪王老师去超市?”
叶晨轻轻笑了,“超市下午才去呢。我上午不必出门,连实验室都不用去。你来吗?”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到了叶晨那儿,还没坐稳呢,王老师的电话就来了,说今天能不能上午去买菜,叶晨自然说没问题,放下电话转过身,脸上满是歉意。萧敏不等他开口就说,“没关系。我正好改卷子,还可以监督小常少看电视多温书。”
他的笑容如此纯净,趁着小常在厨房里忙碌,叶晨忍不住飞快地亲了他一下,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匆匆出门。
在小常的恳求和保证下,萧敏没有拔掉机顶盒上的卡,只是把电视的遥控器和他带来的试卷一起拿进叶晨的房间。朝东南的窗下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撒满了阳光。调整好百叶窗的角度,坐在桌前,既明亮又不刺眼,非常舒适。改了几份考卷之后他就把答案都记在心里,接下来一切变得非常简单,几乎不用动脑子,浏览一遍把错误的地方挑出来即可。他怕吵着小常,把耳机塞在耳朵里,听着音乐改着卷子,那简直是几周来最轻松惬意的一个上午。
卷子改到一半,他出去倒水,路过客厅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小常又把书扔在一边,正盘踞在沙发上看电视,只不过把声音消了,打着字幕。小常一回头看见了他,马上爬到沙发背上摇头摆尾,“看书太累了,我就看十分钟,真的,就十分钟!”他说得信誓旦旦,萧敏笑着看他,只摇头不说话,小常自己也觉不好意思,扑过来抢走他手里的杯子,连声说,“你坐你坐,我去我去!”
小常倒了水回来,发现萧敏也已经看得目不转睛。那是Discovery Channel的一个纪录片,记者正走访一处不对外开放的金字塔。沙漠正午,阳光灼烈,几乎能把万物熔化;金字塔内却漆黑一片,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深处隐藏。当地人带着记者走到塔前,入口处一个人手持一面巨大的镜子,轻轻一转,被反射的阳光如一支箭,瞬间照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
两个人正看得入神,门铃响了。小常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走,刚把门拉开就惊呼一声:“师姐!”
可不正是师姐。站在门口急促地喘着气,长发有点散乱,这么冷的天,额上竟然还有细密的汗珠,手里提着两个满满的塑料袋。
萧敏和小常都吓了一跳,师姐无力地笑了一下,“我……我忘了先打个电话过来……你们的烤箱能用吗?”
师姐说,其实她就是想烤个面包,东西都准备好了,却突然发现朋友家的烤箱出了问题。两个人帮师姐把袋子提进厨房,小常向师姐微微一鞠躬,“整个厨房都是您的。”师姐终于笑了。
师姐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萧敏把小常赶去温书,自己留下来陪她。准备工作并不复杂,没太多需要帮忙的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杏脯和梅脯切成小块,同时听师姐絮絮地说,师兄总说这里的甜食甜得Hou嗓子,经常怀念国内的各种点心……
叶晨回来的时候面包恰好出炉,白果腐竹糖水也煲好了。香味太诱人,以致于他这个一向不爱吃甜食的人也深深地吸了一下气,屋里的几个人见了都笑了。
师姐烤了两个面包,一大一小。小的她用铝箔纸细心包好,装进一个保温包里;大的则当场切片,端出来大家分享。面包非常松软,甜度也合适,里面除了杏脯和梅脯,还有大量的蓝莓干和葡萄干,大家都赞不绝口。
那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很久以后萧敏依然记得。整个世界既明亮又香甜,幸福似乎唾手可得。
28 师兄
师姐走的时候心情似乎已好转很多,脸上都是笑意。叶晨送她出门,回来后神色里却透着隐隐的忧虑。萧敏忍不住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叶晨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今天可能是个特别的日子——上午买菜的时候我们把附近的几家超市都跑遍了,王老师挑拣地格外仔细;你看师姐也有点反常。我简直怀疑今天是师兄的生日,她们不想太麻烦,所以没有告诉我们。”
这个猜测让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生日对一般人而言,往往是个充满欢乐与祝福的日子;但对困顿于病床的师兄,意味着什么却是不言而喻的;对于爱他却又只能看着他挣扎的亲人,带来的恐怕更不会是好心情。
本来想早早吃过晚饭,就到医院去看望师兄,现在看来却最好晚点去了。前些日子,他们怕师兄病中无聊,专门从Amazon买了一个Kindle,可以用来看电子书,恰好已经送到,于是又选了几本师兄可能会感兴趣的书装上,准备带去。
到了医院已经九点半,出了电梯,长长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叶晨握着萧敏的手,也就没有松开。自从师兄入院,不知曾有多少次,焦急忧虑地走过这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长廊,今天却好像终于挣扎出生天。
远远地看见师兄病房的门关着,里面的灯还亮着。师兄本来就是个夜猫子,现在每天困在病床上,夜里经常失眠,总是很晚才睡。叶晨笑了笑说:“我们等下把东西拿给他,师兄说不定会看个通宵……”
一语未完,忽听“咣”的一声,病房的门被猛然拉开,师姐冲了出来,捂着脸从他们身边跑过,似乎正在哭。两人都吃了一惊,但是不能在医院里喧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刚转过头,又见王老师从病房里出来,竟然也是要掉眼泪的样子。王老师看见他们,立即过来拉住叶晨,“哎呀小叶啊,你们来得正好,快进去陪你们师兄待会吧!他不让小樊来,现在连我也不愿意见了。年纪轻轻的,一个人闷着要闷出问题来啊!”说着又去擦眼角。
叶晨连忙答应了,待要送她下楼,王老师坚决不让,说小樊和你们一个同学就在楼下等着,只催他们快进去看看师兄,两人无奈,只好照她说的做。
师兄在病床上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嘴角泛着一丝苦笑。王老师把他照顾得非常好,头发梳得整齐,脸也刮得干净,甚至比未出事前更干净利落;但那种消沉萧索,却是以前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
两个人默默坐下,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师兄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真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一看,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反而成了别人的拖累。”
叶晨忙说,“怎么能这么说呢?医生不是说过,只要坚持康复训练,就一定会有效果?现在行动不方便而已,只是暂时的,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师兄反驳说,“怎么没有?我这样的要还不算是包袱,天下就没有能算的了!”
叶晨知道病人本来就容易烦躁,此刻自然也无法期待师兄能冷静思考,便说:“你可别乱说啊,这些话要是让王老师听见了,老人家一定会伤心的。再说,就算是,伯父伯母辛苦了一辈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他们可是心甘情愿地背着。”
师兄苦笑,“父母那儿是没办法了,欠下的债永远也还不清,只好继续欠下去了。可是……别的人呢?还这么年轻,前面还有一辈子呢!”
“你也一样啊,还这么年轻,前面还有一辈子呢!”
师兄静了半晌,轻轻地说,“我的一辈子,有和没有又有多少区别?”声音里满是苦涩。过了一阵子,转过头来看着叶晨,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叶晨默然。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师兄想必是太苦恼了。其实,自从师兄出事之后,每个人都突然意识到原来天灾人祸并不是远在天边的事,他当然也曾想过,如果师兄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在最坏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但是,他的想法,却不是能够对师兄说的。
叶晨不说话,师兄却不肯放过他,紧紧地盯着他,似乎非要让他给出一个答案不可。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好尽量含糊地说:“我想,最好不要贸然下结论,做决定,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师兄在枕上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萧敏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心里异常难过,造化弄人,当真是教人无能为力,不知何去何从。他抬头看叶晨,叶晨也正在看他,一瞬间相对无言。
师兄看见他们带来的Kindle时终于露出了微笑,说以后可有事干了,正好“补读平生未见书”。陪师兄聊了一会儿,叶晨便想早点告辞,让他好好休息;却又担心他一个人留在病房里,会再胡思乱想。正在踌躇,师兄忽然说,“天天闲着,我怀疑我都要得老年痴呆了。你们要是没事,就陪我下盘棋吧!”
两个人自然答应。师兄的那些棋牌早就被他们搬来医院,今天却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师兄在床上躺着,只能看到棋盘一角,全靠萧敏给他描述局势,然后按他的口述走子。他讲得井井有条,师兄不由笑道,“要是回国了,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个人替我下棋呢?”
另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反问:“你要回国?!”
“没有没有,”师兄安抚地笑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随口说的,真的,虚拟语气,虚拟语气。”
考试周一旦开始便过得飞快,转眼考完两门,眼看这学期就要结束,叶晨和师兄很久之前的预言突然变成了现实——郭晓权这颗定时炸弹,爆炸了。
其实从感恩节之后,萧敏就意识到,不能抱着过高的期望。他写了一封email给郭晓权,把整个期末项目分解成了十个任务,其中四个他已经赶完了,索性忽略不计;还剩下六个,建议一人做一半,并请郭晓权先挑。郭晓权大约也有些不好意思,挑了三个,保证一定按时完成,并且说,你做完你那部分就不用管了,我来负责最后的收尾和上交。他说话时显得前所未有的郑重,萧敏于是决定相信他。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中间叶晨问起过一次,萧敏便将郭晓权的话复述给他听。叶晨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郭晓权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他实在无能为力了,不知为什么程序就是调不好。萧敏看了看表,九点十分,离deadline还有十个小时五十分钟。
郭晓权写的程序用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萧敏几次三番想要替他完全重新写过,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那天夜里的时间似乎分外不经用,几个小时转瞬即逝。凌晨四点,三个功能调好了两个,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从电脑前站起来,才发觉万籁俱寂,夜寒彻骨,走到窗前掀起窗帘向外看了看,星星点点的路灯都在摇晃。
他有十足的把握,熬完这个通宵就能把整个程序调好,但是四个小时之后还有一门更重要的考试,他不敢掉以轻心。
大概疲倦会使人迟钝,他拿下了那段来不及修改调试的程序,提交作业,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情绪,只觉得一切都隔了一层。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件事不能让叶晨知道。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闹钟的时针指着九。好在考试时间是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监考老师觉得迟到一个小时也不算什么,看了他一眼便放行了。他从此不再痛恨这种非人的考试方式。
但是人并不是铁打的。下午交了卷出来他简直都有点恍惚了,头疼,眼睛疼,胃疼,昨夜拿了太久鼠标,今天又拿了一天笔,连右臂也又酸又涨。昨天没感觉的遗憾也忽然变得分外鲜明,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眼前突然一暗,似乎有人拦住了去路。萧敏急忙抬头,迎面一张严肃的面孔,此刻看来更是惊心。导师正微微皱着眉头盯着他,“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刚考完。”
导师扬了扬眉毛,“一个期末就考成这样?跟我来,我有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