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敏头也不抬地说:“你找夏江吧,我陪着师姐。”
“那好。你晚上早点休息,我就不再打电话了。”
萧敏听着脚步声去远了才抬头,看着叶晨坐进车里,关上车门,车子平稳地滑出去,一切如常,并无半分愤怒的迹象。他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原来他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在意?
师姐把朝阳的主卧腾出来,自己搬进阴面的客房。萧敏帮着她扫除,又陪她一起去给师兄父母买羽绒被和被单。平时干脆利落的师姐看着几种素净的颜色,犹豫了很久才选好。萧敏想起叶晨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忽然有点暗暗担心。
下午到了医院,他惊讶地发现夏江也在。师兄父母年纪大了,叶晨不会独自去接,肯定会再找一个人,方便照顾。去的是谁,他简直不愿意想。
从机场回来的一行人傍晚时分才到医院。当时恰好最后一次探视时间结束,他们三个人刚从师兄的病房里出来,远远地听见长廊那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韩宁,扶着的想必是师兄的母亲,老人家几乎是小跑着过来,韩宁在旁边迈着大步,不断地说:“王老师您慢点,慢点慢点……”
21 师姐
飞机晚点了,过海关的队伍也出乎意料地长,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次的探视时间,王老师显然受不了这一系列的打击,在ICU的窗口看了一阵还在昏迷中的儿子,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旁边过来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子,也是满脸泪痕,环着她的肩膀轻轻地说:“妈,您别哭了……”安慰的话没说两句,眼泪流得更凶了。
大家都慌了,七嘴八舌地安慰,师姐赶忙递过去两包面巾纸,说:“伯母您别太难过,医生说……他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不会再有大的危险;今天刚刚检查过,脑部的血肿也缩小了很多,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师姐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好在王老师的眼泪终于慢慢止住了。她揩了下脸,轻轻拍了拍师姐的手,说:“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同学了,从早到晚在医院守着,吃不好睡不好的。现在我和小樊来了,我们俩照顾他就行,大家赶快回去休息吧!”说着拉过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来,“小樊,你可得好好谢谢这些同学们啊,帮着照顾了这么多天。”
师姐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很久以后萧敏还记得那天的尴尬场面。后来是韩宁过来劝了半天,王老师才勉强同意回去休息。出了医院,夏江先告辞走了,他本来也想跟着走,可是师姐拉着他不放,他只好也去了师兄家。
师姐去医院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因为怕刚经过长途飞行的人没有胃口,两个慢煮锅里分别煮好了排骨莲藕汤和红枣粥。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为什么韩宁的劝解管用,每个人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世界真小。
韩宁说,他反正没事,便陪叶晨去机场接人,没想到接到的竟然是上高中时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说,一晃近十年过去,韩宁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她开始根本没认出来;后来韩宁报上名字,她才一下子想起这个当年的得意门生,她调到北京前在南方某个城市里带过的最后一班学生。说起来,师兄,小樊,和韩宁还是中学校友呢,只不过不是同一届。世事总是出人意料,谁都想不到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遇见哪一个人。
晚饭后,大家都劝王老师早点休息,王老师却说睡不着,韩宁便陪着她和小樊在客厅里聊天。
那天晚上,萧敏是和师姐一起离开师兄家的。师姐执意要搬到一个朋友那里去暂住,叶晨劝了半天,师姐只是轻轻地说,“一个人初到异地,心里不踏实,才会拉着熟悉的人不放。我如果还住在这里,只怕王老师更要睡不好了。”
叶晨没有办法,只好提着师姐的箱子,把他们送到楼下。师姐拿出两串钥匙,说:“才想起来,这是家门钥匙,你替我拿给王老师……和小樊吧。我本来准备自己接送他们的,现在看来只好麻烦你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安慰劝解的话都是多余。叶晨看了看师姐背后的萧敏,萧敏似乎也正看着他,可是目光刚一相接,立即就转过头去了。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看着师姐的车子远去。
师姐在送萧敏回宿舍的路上讲了个故事。她说,从前有个男生,很喜欢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两人从幼儿园到中学都是同班,可以说是标准的青梅竹马。文理分科的时候,女孩子去了文科班,那个男生留在理科班,惆怅了两年。后来两人上了同一所大学,不过那女孩很快就有了男朋友,据说还是她们系里有名的才子,男生难过了很久。大三的时候听说那女孩和男友分手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追到;两家的父母以前是同事,态度都很赞同,所以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开始很好很幸福,可惜没过多久就慢慢有了分歧,一个说你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周末好不容易有点时间,你不是出去爬山就是纠结一帮狐朋狗友在家打牌;另一个说晚上清清静静地在家多好,你干嘛非要出去喝茶吃饭见朋友灯红酒绿?互相都觉得对方不了解自己,最后闹到了分居的地步。后来男生出了国,决定离婚,女方不同意,父母更是气坏了,说他是不折不扣的现代版陈世美……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敏看了看摇头苦笑的师姐,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师兄和师姐在大家的眼里一直都是标准的神仙眷属,没想到,背后也有这么苦涩的故事。
师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看,这还只是你师兄的故事,就已经这么复杂;我如果再把我那一半讲出来,估计你要受不了了。其实差不多每个人都是这样,背后有个不为人知也不欲人知的故事。多少人在相遇的时候,就已经筋疲力尽,感情上千疮百孔。象你和叶晨这样,相遇的时间不太早也不太晚,你知道有多难得?如果为了一点点障碍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就为难自己也为难对方,甚至要闹翻,我看着都觉得可惜,等你师兄醒了,还不知会说什么呢!”
萧敏本来一直静静地听着,师姐的最后一句话却把他逗笑了,笑的同时又觉得异常心酸。他转头看看师姐,经过这么多天的折磨,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可是把着方向盘的手势依然稳健。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会遇上这样的事?他忍不住轻轻地说,“师姐,也许师兄明天就会醒,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22 左右为难
车祸后的第七天早上,师兄终于醒了。
ICU的规定非常严格,每天只有四个时间段允许探视,每次十五分钟,最多三名访客。师姐原本是一天到晚守在医院的,但是现在王老师和小樊来了,为免尴尬,她只好把时间改在清晨和深夜。好在双方虽未就此直接交流,却有惊人的默契,尴尬的场面倒是一直没有再出现。师姐能真正进到病房里的时间,只有早晨八点开始的短短的十五分钟,这一点独处的时光弥足珍贵,谁都不忍心打扰,所以每天早晨,师兄的病床前只有师姐一个人。
幸运的是,师兄就是在那十五分钟里醒过来的。
师姐出现在等候区门口的时候,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眼泪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等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窝蜂地跑到师兄病房窗外,师兄却已经又睡着了。唯一明显的改变是手的位置,原来在身侧,现在搭在床沿上,旁边还有一块不小的水渍。
王老师和小樊用了那天的第二个探视时间段,因此等他们进到病房里,已经是下午了。师兄倒是醒着的,脸上的氧气面罩已经撤掉,可是仍然带着管子,看见他们,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萧敏注意到师兄的手又回到身侧,早上看见的那块水印已经干了,有点皱皱的,旁边却又有了一块新的。
韩宁每天都在医院出现,把王老师和小樊照顾的非常好。他本来就是开车过来的,索性把接送的任务也包揽了;又担心两人吃不惯医院咖啡厅的饭菜,总是做好了中餐带到医院来;王老师有时需要和护士交流,在中间做翻译的人也总是他。
萧敏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异常烦恼。现在再也无法说韩宁是莫名其妙跑来的,他比谁都更象个主人;显然他也不是不讲道理,至少从没说过一句过头的话;问题是他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总好象有刺,有时躲避不及,撞上了能让人不自在很久。
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并非黑与白,也难说对与错,却令人左右为难,而且比对错更难应付,简直一筹莫展。比如师兄病床边的两块水渍,是两个人流的泪,都是真心真意,师兄夹在中间,能怎么办?
比这更严重的是,韩宁并不只是韩亭的哥哥。也许韩亭会从叶晨的生活里消失,韩宁却不会。朋友往往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他会一直在,甚至有一天,萧敏想,也许我消失了,他却还在。
他越想越烦躁,我是不是开始心理阴暗了?心里有股怨气,可是不知道能向那里撒。能怨韩宁吗?不能,韩宁对他有敌意简直再正常不过了;能怨叶晨吗?也不能,谁又能说自己从来没做过日后后悔的决定?那就只能怨自己了,如果没有那些电话,如果没去师兄家打牌,如果推开了那盒月饼,如果没有在图书馆门口和人撞上,如果没有一听见有人说中文立刻跑出去看是谁……如果当初没有来这个穷乡僻壤,深山老林!
一切的根源都找到了,就这么简单,这个地方就象一个沙漠,四顾荒凉,他掉在里面,懵了,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所以这个人才势不可挡。如果当初留在本校读博,身边有许多老师,同学,朋友,即使遇到叶晨,他是不是也只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他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不是?是不是?
还没等他得出个结论,电话铃响了,有人在那头轻轻地说了两句话。旧问题没答案,新问题又出现了——该去开门吗?凭什么我老得给他开门?
23 低气压
推开沉重的铁门,外面晕黄的灯光里,有个人正在按着电话上的数字键,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略带惊讶的笑容,“你一句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我还以为……”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砖墙在他背后,灯光在他背后,满天的星星也在他背后。一腔火气瞬间消散,萧敏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日午后的阳光也在他背后。是不是只要背着光,眼睛就会特别明亮,脸部的线条也会分外柔和?他看着眼前的人,说不出一个字,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个人会成为路人吗?会不会和自己擦肩而过,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也许永不再见?
叶晨显然被他吓着了,也不顾两人正站在宿舍楼门口,伸手轻轻拍他的脸,“你怎么了?啊?真生气了?”
萧敏把他的手拉下来,转身往楼上走,走了一半忽然冒出一句话,“他走了?”
“你说韩宁?他已经回去了,走的时候愁眉苦脸,明天就要见老板,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交差呢。”
叶晨说得轻描淡写,声音里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萧敏听了却差点想说一声“活该”,好不容易才忍住。本来已经散了的火气又聚集起来,进了房间,顺手把写字台上堆着的书往里一推,转身就坐在写字台上。
他这么居高临下的一坐,叶晨便没法坐了,因为无论是椅子还是床,都要比写字台低不少。他笑了笑,索性不坐了,站在萧敏跟前问他,“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忘了。”
“这么快就忘了?不会是没吃吧?”叶晨说着,拿出来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方方的蛋糕,厚厚的一层可可粉,下面的奶油好像还有点颤巍巍的。
萧敏立刻认出这是哪里来的。小镇太小,根本没有象样的餐馆,如果想外出吃饭,必须开车将近半小时,到邻近的另一个镇上去。那边有家意大利馆子,他们俩都很喜欢,去过几次。他喜欢新鲜,专挑看着特别的点,而且每次点的东西都不一样。第一次点的是墨鱼面,味道不错,不过没吃两口嘴唇就被染黑了,叶晨后悔了很久,为什么没有随身带相机。有时运气不好,上来的菜与想像不符,不合胃口,勉强吃一些,最后就会再要一块提拉米苏,反而更开心。
为了一块蛋糕,开车来回,再加上在那儿等的时间,至少要一个多小时。要说一点也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可是就这么转怒为喜,好像,也还不能够吧?
他微微抿着嘴,眼睛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叶晨看出他在犹豫,把盒里附带的小勺子递了过来,“你先吃,吃完再接着生气。”
这下再也绷不住了,笑了,笑完却觉得非常委屈,低着头不说话。
叶晨把蛋糕放在一边,拉过他的手,“好啦,别再闹别扭了,好不好?师兄还在医院里躺着,你再这样……”
他没说下去,但是萧敏知道他的意思。是啊,这日子确实快没法过了,可是这该怪我吗?他飞快地瞥了叶晨一眼,嘟着嘴继续沉默。
叶晨看着他,轻轻地说:“韩宁来了你不高兴是不是?这一点我没办法,我不可能和他绝交。他以后还会来,我也会去他那儿,而且说不定有一天,会带你一起去。”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萧敏仍然低着头,似乎没什么反应,但是从侧面能看到睫毛眨了眨,说不定在腹诽?叶晨想,不过至少没有跳起来大声反驳,这就是好现象。
“可是这并不是说,他的想法就会很重要。其实,不论是韩宁还是韩亭,都跟你没多大关系,真的。要在一起的是我们两个,你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现在你把韩宁放在心里反复琢磨,倒把我推得远远的;韩宁说什么想什么,竟然比我说什么想什么还重要,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叶晨的声音很温和,却让人觉得不容置疑也无法反驳。萧敏想,是很奇怪,可是……心里有许多个念头在上下翻滚,他只好抓住翻得最凶的一个,“师姐给我讲了师兄的故事,连师兄父母都说他是……”
“那又怎么样?”叶晨轻轻地说,“就算有人把同样的罪名安在我头上,我也认了。”
萧敏抬起眼睛看他,又垂下去,过了一会又抬起来,然后又垂下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最后低着头笑了。台灯的光从他身后映上来,能看得见他脸颊上细细的小绒毛,让人刹那间想起一只清甜的水蜜桃。
叶晨忍不住捧着他的脸逗他,“不过,我怎么觉得自己是枉担了这个虚名呢?”
对面的人愣了几秒钟,脸“腾”地一下红了,猛然从他手里逃开,瞪了他一眼说,“我饿了,我现在要吃蛋糕!”
然而生活就象提拉米苏,有醇香,有甘甜,也有苦涩,而且常常一口下去数味混杂,谁都盖不过谁。
师兄的情况逐渐趋于稳定,已经搬入普通病房,接下来将是漫长的恢复和康健的过程。王老师和小樊不能开车,绝大多数时间都由叶晨接送;师兄能够进食以后,王老师每天都需要在医院和师兄家之间来回不止一趟,好在热心帮忙的同学很多。但是随着期末的临近,叶晨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萧敏发现他们又恢复到了秋天时的状态——常常好几天也没时间见面,只剩下临睡前的一个电话。更糟的是,连这个电话也好像有点变了。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话题”这个问题,随便从哪儿说起都会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常如天马行空,很快就说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现在则不一样了,两个人都很谨慎,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触动某根敏感的神经。电话里不时出现空白,但不再是以前那种让人微笑,甚至脸红心跳的空白,而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沉默。
一切都陷入了僵局,生活好像凝滞了,阴沉寒冷的十二月,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打破这层低气压的,是冯京的一个电话。他说,有点事要来一趟,可以过了周末再走。
24 当年的你(上)
冯京的老板和萧敏系里的一位教授有合作,实验到了紧要关头,大家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便决定开个会面谈,其实也是找个机会聚一下。冯京跟着老板在周三晚上抵达,周四开了一天会,周五老板带着其他人撤了,他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