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书,你这便走了么,”他痴痴望着面前黑椁,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如同等着什么答复,“这宦海浮沉,日后谁再护我周全?那山泉林野,谁陪我去隐向琴书深处?伯牙之琴,又去哪里再寻知音来听?”他说着握紧了棺椁边缘,静了片刻,闭着眼慢慢将脸也贴了上去,如靠在人怀中一般。
夜风渐渐起了,吹的梁上白灯簌簌作响,一根白烛忽的灭了,屋内顿时阴暗几分,苏远卿摸抚着棺椁,眸子里掺了几分柔情,轻轻道:“你可还记得,那年省试之前,你我一同闲读《搜神记》,看到死去之人从棺中爬出的鬼怪故事,还曾谑笑一番,现下我却真的想,让你再出来见我一面。”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眼中渐渐涌上泪来,滴滴落在椁盖上,全不是白日里的强作隐忍之态,双手撑着身子,肩头抖个不住,一时失声恸哭,声音卷进浓夜里,又被风撕碎了,只缕缕地散在空荡荡的森森宅院中。
鸡鸣时候,傅耽书的长兄自后院里出来之时,苏远卿已站在门口等他,他本要再上前相礼一番,抬头却见苏远卿目中茫茫,一夜间双眼已红肿的不成样子,不禁心中登的一惊。
“苏某就此告辞。”苏远卿垂着眼帘,俯身拱了拱手,自缓缓往大门而去,傅家长兄一时竟连回礼相送也忘了,只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满的不知何种滋味。
夜雨孤窗,空石阶上响着雨声,直滴到明,苏远卿挑灯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时分,穿戴好公服幞头,直往宫中而去。
赵靖宣方下了早朝,批改过几本奏折,立在御书房的窗前,举头赏弄笼中新贡的一只五色鹦鹉,昨夜一场雨下透,燥热已褪去几分,此时天色尚早,和风生凉,自是一派舒畅。各地呈上的奏折多言颂新法之功,大有民心齐向,百姓拥戴的势头,念及此处,更是再添几分神清气爽。
正陶然自乐间,童赐却近前来俯身禀报道:“启禀陛下,翰林院侍讲苏远卿呈奏请见。”
赵靖宣微有些惊异,苏远卿本是太傅苏梅臣之子,自己对苏梅臣一向敬重有加,当年苏远卿登科之际,本可借了此阶向自己谋个好官位,可他却偏偏生性淡泊,几年里只安心呆在翰林院那清水衙门做个五品小官,从未有过阿谀高攀之举,除去朝贺与大祭,向来是鲜少见他,思虑了片刻,坐回椅上道:“宣他进来。”
苏远卿款步跨进门,撩了朱红官袍下摆,伏身叩首道:“臣苏远卿有一事上奏。”
赵靖宣本想问他苏太傅近况,却听他方一进门便言上奏,又见苏远卿脸色苍白如纸,双目黯黯,满带肃然之意,惟有收了心思,与他赐了座,微笑道:“苏卿要奏何事,这般心急。”
苏远卿双手呈上奏表,声音带着沙哑,俯首肯声道:“傅大人因公殉职,为百姓而死,微臣恳请陛下为傅相追以厚誉。”
赵靖宣细细端详着案上奏表,只轻轻一笑:“爱卿好书法,”顿了顿,却略带了冷声道:“不过此事本为礼部掌管,如何轮到你来提醒朕,这般作为,已是越职行事了。”
“傅相之功,天下共鉴,灵柩回京之时,百姓于城门外自发泣迎,”苏远卿垂目正襟而坐,眸中却隐约藏了份凄痛无助的神色,双手在袖中暗自握紧,淡淡道:“嘉表功臣之举,上顺天意,下应民心,臣不过代天下百姓道出心中所想,未觉有越职之处。”
赵靖宣一手把了玉管朱笔,望着他道:“如此说来,朕若是不应,便是有悖天意,兼失民心了么?”
苏远卿顿了片刻,起身笔直而跪,平声道:“正是。”
赵靖宣笑了笑,一双细长的眸子里波光潋潋,缓缓道:“你与傅耽书素来交好,此番作为,竟不避徇私之嫌?”
苏远卿抬了双眼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傅相乃我大宋功臣,身后之荣,实为应得!”
“好个应得,”赵靖宣低着头微勾了嘴角,面上却隐隐薄有愠色,啪的一声搁了朱笔,淡淡道:“爱卿可是在逼迫朕。”
“傅相遗骸至今还未下葬,陛下实应立刻表以殊荣,好叫傅大人早日入土为安,”苏远卿却不退惧,面上虽无表情,却透着一副毫不妥协的凛然无畏之态,与平素里的淡远谦和判若两人,直盯了赵靖宣道:“莫要寒了朝中臣子之心。”
赵靖宣微微一怔,定定望着他,忽的忆起自己小时苏太傅死谏先皇时的情形,不禁暗自惊讶这素来以清淡称世的苏翰林竟也有这般凌厉的神态,沉了沉,却也未发怒,只平声道:“此事朕自会与礼部商议,你退下罢。”
苏远卿未曾听闻一般,双目平视着御案,静了许久,方开口淡淡道:“陛下劳心国事,微臣不敢打扰,只在门外等候陛下答复便是。”说罢叩首起了身,慢慢退出书房。
赵靖宣微蹙了蹙眉头,透过格窗向外望去,却被扶疏掩映的花木遮了视线,只风过之时隐隐可见一抹着了朱红官服的身影,兀自出神片刻,仍是一派风平浪静地低了头继续批改奏折。
午后薄云散尽,烈阳高照,蝉鸣之声渐渐舔噪起来,花木枝叶卷在热浪里,也带了说不出的倦态。
严非台自曲廊悠悠穿过,走到御书房门前,却蓦地望见不远处直身而跪的身影,苏远卿全身衣衫早已湿透,嘴唇似脸色一般苍白,目光神情却似是深潭秋水,丝纹不惊,隐着份决绝的坦然,严非台不禁一愣,心中登的惊了下,似是欲要走过去,踌躇片刻,终又忍住,只推门进了屋。
赵靖宣正一手支在案上扶额小憩,听见动静,睁了眼看看他,微微笑道:“这般天气,当真乏的很。”
严非台亦冲他笑了笑,轻声道:“你既倦了,怎么不好好睡?”
赵靖宣起身舒了舒胳膊,走到他身边,“你还未来,我又怎么能睡。”
严非台心下轻轻一颤,想着门外跪着的苏远卿,低了头道:“陛下召臣何事?”
“怎么与我客套起来了,”赵靖宣忽的一笑,拉了他的手一同坐到矮榻上,“我不过有些想你。”
严非台怔了怔,眸子里泛开柔情波动的涟漪,回握着赵靖宣的手紧了紧,轻声道:“苏翰林是怎么回事?”
赵靖宣抬眼看了看窗外,轻叹道:“与傅相请荣,我未立时答允他,便自己跪了起来。”
“傅耽书此次的确功劳匪浅,亦得尽百姓口中的忠良之名,”严非台垂了眼帘,淡淡道:“又何必就此事为难与他。”
“我何曾为难与他,”赵靖宣轻笑一声,却带着三分的冷意,“便是赐谥嘉功,也自有礼部来管,若是朝中臣子个个越权行事,又成什么体统。”看了看严非台,见他不说话,凑在他耳边轻轻一吻道:“岳州新贡了上好的洞庭香,我命人拿去做橙酿蟹,今日正是月中,晚上我们便去飞华亭饮酒赏月。”
严非台却不见好兴致,只略点了点头,赵靖宣见他双颊泛着薄薄一层潮红,低着眉兀自出神,一时情动,伸手将他拥进了怀中。
五日后,严非台再到御书房呈送各地税贡清单,正欲推门而入,却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果然见苏远卿仍独自直跪在不远处,心中微微一阵翻动,不觉间已慢慢走了过去,顿了顿,开口轻声道:“傅相之事,圣上自有计较,苏大人这又是何苦。”
苏远卿闻言抬起头,只觉眼前茫茫一片,脑中亦嗡嗡作响,待终于看清是严非台,不禁有几分惊讶,张了张口,喉间却已火烧一般说不出话。
严非台见他如此,低低叹了一声,淡然道:“苏大人且自己保重。”又立了片刻,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转过身吩咐一旁的宫人给苏远卿端杯水来,便自往书房中去了。宫人深知这严大人与旁人大为不同,当下如领了圣旨一般,忙忙给苏远卿端了凉茶,还一并取了冷水镇过的帕子。
赵靖宣独自立在窗前,听他进了门却也不回头,严非台将折子放在书案上,方欲开口,眼神无意中撇到案上的奏折,当下心中一凛,直把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苏远卿已跪了八日,”却听赵靖宣开口道,“若不是你方才命人给他水,我却真忽略了此事。”
严非台望着奏折,道:“他已连话也说不出,若是就此晕死过去,皇上岂不是要落下苛待臣子的名声。”
赵靖宣轻轻笑了笑,转过身坐到书案前,双手举了奏折又看一遍,面色却有些苍白,略沉着声音道:“非台,傅耽书之死,究竟是否是你所为?”
严非台面上仍是一派的平静,暗自咬了咬唇,淡淡道:“是。”
哐的一声,茶盏已应声而碎,严非台低头定定望了地上碎片,只听赵靖宣闭着双目沉声道:“滚出去!”
他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心中泛起的冰冷之意几欲使全身也颤抖起来,却强强捺下了,终是一言未发地静静退出屋去。
参知政事傅耽书亡后月余,赵靖宣下诏,追封傅耽书为扬国公,赐谥文忠,银椁下葬,其像入景灵宫供奉。这已是极大的恩赏与荣耀,朝中百官皆纷纷感叹,傅相虽英年早逝,但得誉如此,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傅耽书家中老父兄长更是于宫门外长跪一日叩谢皇恩,赵靖宣闻此,竟破例召见,又赐银钱十万,以作丧葬之用。傅家虽是世代书香,却向来未有官场得意之人,此般荣耀已极,傅耽书之父不禁老泪垂垂,感恩之深,无能言表。
第二日,傅家父子扶柩回乡,方出城门,便见一袭白衣身影静立在不远处,不禁惊讶,不想苏远卿竟如此早便候在这里,又想到这些时日里他的深情厚谊,心中颇是感激感动,待要感恩几句,却又不见他靠近,只孤身一人远远望着。
三夏已尽,晨风微凉,苏远卿望着一队人马慢慢行远,忽的忆起傅耽书去梧州赈灾之时,自己前去相送的情形,抚过一曲阳关三叠,尽过一杯送行之酒,也是这般望着他的马车远去,却未想再见之时,已是天人永隔,那时傅耽书与自己说,待他回来,两人一同好好游览汴水晨色,更早时候,亦说过了却官场之事,便携手归隐,只与琴书为伴,却不知生死聚散不过转瞬,再回首,早已万事成空。
银椁沉沉,映着熹微晨光,掩不住的光华夺目,泛着万般的矜贵与荣耀,照彻那已没落多年的书香门楣,隆隆车马之声虽远犹闻,却似一声声落寞而凄凉的低叹,荡在苏远卿耳畔,欲要诉尽最后一丝的难舍难离,但终抵不过,抓不住,无望地脱了手,渐渐再不可闻。
苏远卿临风独立于大道之上,自马车中取出酒盏,缓缓斟满,双手高举,冲着棺椁离去的方向遥遥而敬,躬身深深一揖,半晌方抬起身,将酒慢慢酹于地面之上。
未出十日,御史台上奏弹劾三司使严非台,言称傅耽书之死乃严非台操作而为,朝中百官震惊过后,严非台立时成了众矢之的,本与他素有旧怨的,对新法心怀怨怼的,加之欲借此事一扬忠谏之名的,几乎人人憋足了一口气欲要将他剥皮抽骨,一时弹劾参奏严非台的折子如同齐放的百箭飞射进了御书房。
偏偏皇上一手强压了此事,对那如山的奏折不闻不问,也不顾群臣义愤,亦不顾朝廷清誉,竟是一副岿然如山的势态与众人抗拗。
朝中多有人打定主意借了此机扳倒变法派,又哪里肯轻易罢休,日日联名上奏,御前长跪,梁承崇领着一班老臣以死上谏,更有外臣上书言称谷物变种,雌鸡化雄,皆是奸佞当世,国之将颓的征兆。
这般僵持了半月,赵靖宣已是身心俱疲,加之初秋忽凉,染了风寒卧病不起。百官见皇上染疾,无能再逼,惟有暂且退步,倒得了片刻的风平浪静。
秋里寒风最是无情,向来说冷便冷,薄霜一降,万物肃杀,天地间顷刻脱去层鲜艳丰满的皮囊,只露了萧萧瘦骨,支离而苍硬。
宫女捧了刚熬好的汤药,虽打叠起十二分的小心,还是被皇上一手将碗挥到地上,忙头也不敢抬地匆匆拾了碎片退下。
福宁殿中已燃了暖炉,却似比屋外还冷上几分,帷帐重重映着曳曳烛火,瑞脑香暗自浮动,也似要逼的人透不过气来。
“陛下,”童赐伏身跪在榻前,轻声禀道:“严大人殿外求见。”
赵靖宣闭了双眼,拥着薄被靠在床头,眉头微微蹙起,沉声道:“不见。”
严非台挂心他的病势,一连三日候在殿外,却终是一面也未曾相见,童赐轻手开了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皇上不见,大人请回罢。”
严非台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淡淡道:“有劳公公了,还望公公转告圣上,总是自己身子要紧,若心中有气,只管拿有罪的人惩治便是,切莫与自己过不去。”
童赐愣了愣,看着他尚穿着单衣的单薄身躯,指甲都已冻的泛了紫色,心中不觉也泛起怅然,肯声道:“大人放心,奴才一定将话带到。”
严非台又道了谢,独身转了身往回走,夜里宫中本是极静,革履踩在地上,一步步皆是突兀而惊心的响,檐下宫灯远远拉出他孤单的身影,越发有几分单薄与凄楚。
第三十一章
金英怒放,玉露生寒,渐渐已是一番风雨一番凉的重阳时节。小园中满是王府里送来的木香菊,白皑皑有似三月里的春水梨花,随风摇曳间已是清香满怀。这木香菊本是花中珍品,开在九月末,全因赵庆辕遣了花匠精心侍候,方早早吐了一腔芳华。宋宁阁一人坐在凉亭中默默出神,却全无半点赏花的情致,手边搁着一盏碧玉春,也早已凉的透了。
夕时凉风渐起,他似是觉得冷了,慢慢回过神,举了茶盏到口边,却又放下,顿了顿,蹙着眉头站起身,将茶尽数泼在了临近的一株菊花上,轻叹了口气,只觉心中愈加烦乱,宋宁阁本以为自己早已断了那上天摘月的念想,可眼睁睁看着那人出了事,却还是一派的惶急忐忑,坐立难安。
他又独自立了许久,方转过身,慢慢踱着望书房中去,却见仆人急急而来,俯身禀报道:“大人,苏大人府中小童求见。”
墨童正候在前厅中,一双眼早已哭红,见了他,立时跪下身低泣道:“宋大人,我家少爷不见了?”
“不见了?”宋宁阁一惊,一手拉起墨童,急切道:“你莫哭,到底怎么回事?”
墨童由他拉着,双肩簌簌而颤,低着头道:“昨日少爷独自在房中饮酒,今早我进去侍奉时,少爷已走了,府中人四处找遍也未寻到少爷的影子。”
宋宁阁怔了怔,忙忙与墨童乘了马车往苏府而去。苏府中本多栽修竹,此时已泛出了枯黄之色,院落本不大,却少有家仆,便显得有几分空荡,斜阳残照下,四处皆是一片凄苍萧落的光景。
宋宁阁推了书房的门,不禁蓦地一愣,只见苏远卿多年来随身的古琴赫然躺在地面中央,琴身早已断成两截,琴弦亦已尽数断绝。宋宁阁怔怔失神了半晌,慢慢走进屋中,书案上用砚台压了封信笺,只交代府中一切家资变卖后分与仆从,再叫墨童早日回乡。
窗边的小几上倒了只酒觞,酒自倒觞中洒出来,犹还未全干透,粘了一张小笺在桌上,宋宁阁伸手拿起那小笺,却是一首《南乡子》,宣纸洇的湿了,只勉强可识得半阙,字迹间带了醉意写到:
“独立又黄昏,
散尽烟波总无痕。
云水千里自归去,
休问。
回首不是旧时身。”
天已黑将下来,风越加的凉,吹的门扇开开荡荡,吱吱呀呀的微响淹没在屋外竹林欲嘶欲狂一般的啸声中,宋宁阁举着模糊了一半的小笺,只觉心中一片冰冻般的凄怅,许久,方将这小笺慢慢折好,塞在怀中,转过身,却见墨童正立在门口望着自己,他顿了顿,走过去一手抚了抚墨童的肩头,轻声道:“你家少爷不会再回来了。”
秋风一天天愈凉,皇上的病状也似总不见好,太医局诸人日日里往福宁殿与赵靖宣问脉询安,试遍了百方,却终有一丝病根纠缠拖沓着,如同阴魂冤鬼一般,久久不散。
这日里,又是一场秋霜方降,福宁殿中的暖炉烧的旺盛,却是暖如春日一般,童赐呈了御作坊新雕的玉器与赵靖宣赏玩,其中更有学自民间的摩侯罗坠子,四喜娃娃等,只因它们外形皆为小童子,一派生动活泼,圆润可爱,匠人们便特地雕了来,为博皇上展颜一笑,可谓费煞了苦心。
赵靖宣倚在龙榻之上,恹恹地把着执荷童子的玉坠,白玉小童面庞精致无双,一双眼睛笑的弯弯有如新月,他一手轻摩着坠子,忽的开口道:“今日宫外可有人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