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卿,”傅耽书走上前再颤声唤道,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苏远卿身上,话却卡在喉中说不得,一双手也挣扎似的无从动作,紧锁了眉看了苏远卿片刻,终是回过身,强作平静地吩咐仆人安置带来的被褥衣物,一直跟随着的右治狱在一旁看了,也极有眼神地唤人抬进了桌椅板凳,又往屋内移了火炉,点了灯。
傅耽书与他道了谢,那右治狱便与傅府的仆人们一同退了出去。他待到人都走尽了,才走过去,一把将苏远卿拥在了怀里。
“耽书,”苏远卿靠着他,微微颤抖着,“原来这官场的险,我还是低估了。”
傅耽书紧搂了他,手指深深抓进苏远卿背后的衣服中,颤声道:“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
苏远卿轻叹了声,身子慢慢止了颤抖,缓缓道:“没曾想到,文咸之竟会如此加害于我。”
傅耽书皱了眉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苏远卿满是倦意的脸,恨声道:“文咸之他枉为名震天下一介大儒,竟做出如此龌龊勾当,真真白读了圣贤书去!”
苏远卿堪堪苦笑一声,“如今又该怎么办?文咸之咬定我篡改国史,此等重罪,便是莫须有,也该是绝要严惩的。”
傅耽书转身走到桌旁,背对着苏远卿,挡了案上的烛火,沉默了许久才沉沉道:“远卿,我……我定会护你周全。”
苏远卿心中一紧,走到他身后,心头忽的涌起万般酸涩,轻轻伸出手,触了触他的肩头,傅耽书回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竟蓄了水光,带着孩童一般的无助与悲戚。
苏远卿望着他怔了片刻,低下头再不敢看他,只觉得心中愈加的沉重酸涩,眼中不觉也涌上泪来,却终是暗自握了拳忍下,转过身去,强强作了镇定道:“功名利禄我本也看的轻些,经此一事,丢了也便丢了。”又低笑道:“怎的没将琴带来,也好打发些时间。”
傅耽书自身后环住他,握了他冻的冰凉的一双手,“无需打发什么时间,我定尽快救你出去。”苏远卿长长舒一口气,向后倾身靠在傅耽书怀里,闭了双眼,心中始觉得安定,久久缠着的惊惶凄恐似都淡去,身子一点点回暖过来,只觉得如此被拥着,这大牢竟也不那般潮冷阴森了。
第二日上朝,傅耽书早早便候在了殿外,虽知道无论如何此时也见不到圣上,却是似乎只有这样才安心些似的。昨夜下了场霜,寒气蓦的狰狞阴戾起来,入了冬般,竟是冷的叫人有些伸不出手。候着上朝的官员们渐渐多起来,纷纷感叹着今年这早逝之秋,有那风雅的,便忍不住吟上几句悲秋之辞。
傅耽书垂目端手,静静立在一角,旁人见这位平素里温文善和的执政大人今日端肃阴沉的有如庙里的罗刹一般,竟有些不敢靠近询问寒暄。
“傅兄,”却见宋宁阁靠近了急急唤道,“我听说苏兄他出事了?”
傅耽书抬起脸,脸色比那秋霜还寒了几分,只缓缓点了点头。
“那,那可如何是好?”宋宁阁蹙起眉,惶惑道。
“远卿平白受此构害,我定要为他讨回公道。”傅耽书低声道,微眯了眼看向远处的文咸之。
宋宁阁从未见过傅耽书此般骇人的脸色,一时有些怔忪,只讷讷道:“苏兄他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傅兄若有何处要我帮忙,宁阁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耽书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宋宁阁,眉间始印上一抹温和笑意,方欲开口道谢,却听人群一阵微微骚动,抬了眼看去,正见严非台姗姗来迟,他如今也是风头浪尖上的人物,众官都纷纷上前与他寒暄几句。宋宁阁见了他,心中却似猛的一阵塌陷,转了头背对着人群站着。
严非台不冷不淡地与众人应付着,寻了个僻静处站了,手拢在袖子里,紫红官袍衬了一张脸全无血色的白。
小太监童赐见他来了,穿了人群悄悄走过来,举了手中之物轻声道:“这是皇上吩咐奴才给大人的。”
严非台垂目去看,却见是一只雕了龙纹的紫铜手炉,炉壁上已磨的有些旧了,显是赵靖宣用了多年的贴身之物,眉宇间不觉展开一丝笑,伸手接了,轻轻道:“有劳公公。”
二人动作言语虽是轻缓,却不免还是被别人看了去,旁人见皇上竟把自己御用的手炉也拿了来给严非台取暖,不觉惊的无以复加,都盯了严非台手中之物目不转睛地看。
严非台却不在乎,抱紧了暖热的火炉,舒服地轻叹口气,嘴角兀自略勾着,表情与方才的端持冷肃判若两人。
未几,小太监高宣上朝,赵靖宣高坐龙椅之上,依旧是带了和煦笑意,柔声道:“近日里寒霜突至,众爱卿合应小心身子才是,这社稷河山,国疆万里,全少不得众卿家的辅佐匡扶。”
众人虽知皇上这话未必有几分真心,却还是感动地几欲热泪盈眶,忙伏身叩首,三谢龙恩。
朝上依旧是议将变革之事,杜回波与梁承崇针锋相对,众官员审时度势间,已有不少站定了自己立场,新旧两党派势均力敌,互难妥协。傅耽书立在群臣中,面色凝重地微蹙了眉头,耳旁众人的话一句也不曾入耳。
“傅执政以为如何?”赵靖宣忽望了他道。
傅耽书一楞,拱了手道:“臣还未思忖清楚,望陛下恕罪。”
赵靖宣看着他片刻道:“爱卿脸色此般的差,可是抱恙在身?”
傅耽书忙俯身道:“谢陛下挂怀,臣不过微感风寒,并无大碍。”
赵靖宣笑笑,也不再为难与他,继续敛了神色听两方的激论。
终于待到下朝,傅耽书急匆匆地赶到文德殿,对殿外的小太监道:“我有要事要禀明圣上,望公公通报一声。”
小太监施礼道:“大人,圣上并未在殿内,听说正在御书房与严大人议事。”
傅耽书听罢转身便往御书房走,却又被拦住,小太监讷讷道:“大人有何要事,还是改日再向圣上禀明罢,今日,有些不适合。”
“为何?”傅耽书皱眉惊道,“我今日必要见到皇上。”
小太监抬头看了他一眼,悠悠道:“皇上有旨,今日谁也不见,大人这是想抗旨不成?”又轻叹一声:“傅大人,要奴才说,有什么要事,也得等皇上高兴了才好办,今日大人就算是抗旨见着了皇上,皇上能有心思给大人做主么?”
傅耽书被他说的一楞,却又无可反驳,抬了头望着宫殿高飞的檐角,只觉得心中惶急欲裂,却又一片毫无头绪的茫茫,不禁闭了眼,长长苦叹一声。
傅耽书昏昏沉沉回了府,只觉要被心中的大石压的窒息,独自坐在案前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却见窗外的日头竟都已灰蒙蒙的西斜了,一时只觉愈加凄凉,一手无意识般的拿起笔,蘸了蘸砚台里残干的墨,随手在那已被压皱了的素笺上写下:“曾记多少伤心句,真到断肠不堪吟。”写成了,自己又怔怔地看着,终是双手掩面苦笑起来。
清淮抱了暖炉进来,见傅耽书竟在书房中独自坐了一天,只道他是担心的紧了,忙走过去小心道:“少爷,早上大理寺的右治狱大人来过,说苏大人有他照护着,叫少爷不必担心挂怀。”
傅耽书看着他,似是微微惊讶,叹道:“这人倒真是有心的很。”
“有这么个有心人照护着苏大人,不是好事情么?”清淮将暖炉放在书案旁,轻声道。
傅耽书却不置可否,望着暖炉楞了片刻,忽然起身:“去备些香烛,我要到大相国寺进香。”
清淮讶然望了他:“少爷不是一向不信神佛的么?”
傅耽书垂了眼帘淡淡轻叹:“前次远卿说那里灵验的很,我却未与他进去上柱香,现在,莫不是神灵怪罪了下来……”
他说着声音渐渐轻不可闻,全化作了自言自语,清淮却是听的心中酸涩,忙转身出门去准备。
大相国寺一向香火繁盛,上至王侯皇贵,下到市井小民,人人总要到这里求个平安,此时天已近傍晚,却是有些冷清了,傅耽书着了件灰色直裰,只带着清淮一个人,旁人见了也只当他是寻常人家的书生公子。
一路往里走,却总觉得身后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清淮不时回头去看看,那人也不理,一味随着,清淮毕竟孩子心性,不免有些害怕,伸了手去扯傅耽书的衣袖,傅耽书也已是察觉,立时转了身去冷眼看着来人。
那人却不慌,待到走近了,恭恭敬敬地拜下:“我家主子请大人一叙。”
傅耽书微皱了眉头:“你家主子又是哪一位?”
“梁承崇梁大人。”
傅耽书心下惊讶,顿了顿,却只是淡淡对那人道:“我此刻要去上香,无法即时随你去见梁大人。”
“大人请便,小的在此候着便是。”那仆人不卑不亢,颇有礼数,垂手站在一旁,傅耽书望了望他,未再说什么,带着清淮进了大雄宝殿。
从寺中出来,傅耽书独自上了梁府的马车,一路上不禁心中纳罕,他平素里与梁承崇并无深交,今日却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地追到大相国寺来请了他去?问那仆从,却也一概说作不知。
梁承崇坐在书房中,正沉着脸看案上的一册文卷,两旁侍着的婢女皆垂目敛息,恭敬肃立,傅耽书由侍仆领着,推门而入,整了整衣冠,略一拱手,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找傅某何事?”
梁承崇抬起头望着他,依旧肃然着面孔,道了句:“傅大人来了。”摆手屏退仆人婢女,站起身,走到傅耽书面前,缓缓道:“苏翰林之事,老夫亦已听闻。”
傅耽书心中一震,目带惊讶地望了梁承崇,不知他意欲为何,一时也答不上话。
梁承崇却是不紧不慢地踱到窗前,“苏氏之门代代鸿儒,名动天下,世享皇恩,于情于理,都不应做出此般大孽不道之事,”回头看一眼傅耽书,沉吟道:“老夫与文大人相交数十年,是否也该规劝他再行细细查究过,再作定夺,如不然,平白污了忠良之家的名声,委实罪过。”
傅耽书稍稍一怔,立刻走上前去,拱手恭敬道:“梁大人所言极是,污了苏家名声事小,劳动圣上烦心事大,我等为人臣子,委实应先行细细查究过,再作思量。”
梁承崇淡淡一笑,“傅大人说的是,圣上近日正为新法一事烦心,我等作臣子的,理应为圣上分忧。”顿一顿,略带沉声道:“不知傅大人对新法一事,又是如何看待?”
傅耽书微皱眉头沉默了片刻,郑重道:“傅某以为,祖宗之法乃立国之本,堪效千秋万代,万万变改不得!”
梁承崇回头看了他道:“傅大人此话的意思是——”
“愿助大人誓捍我祖宗法度!”傅耽书握紧了双手,低声坚定道。
“傅大人心系社稷,实为人臣之表,老夫代圣上谢过大人了。”粱承崇捻须展颜而笑,朝傅耽书拱拱手,又悠悠道:“苏翰林之事,老夫亦会一尽绵薄之力,还苏家清白。”
“大人言重,”傅耽书抬头看着他的笑脸,忽觉得晕旋,一阵荒凉哀意蓦地欺上心头,怔忪出神了片刻,还是长长揖下:“傅某敬候大人佳音。”
翌日上朝,参知政事傅耽书一改往日中立态度,力阻变法一事,言辞激烈,毫不让步,无能回旋,与宰相杜回波针锋相对,满朝文武无不暗自震惊讶然。
下了朝,严非台径直走到傅耽书身前,略一拱手,淡淡冷笑道:“想来在下与傅大人已是相识四载,却是今日才见识到大人的口才气势,真正叫人佩服的紧。”
傅耽书看他一眼,面不改色,“严大人休要取笑在下,不过仰仗圣上英明,虚怀纳谏,傅某才敢一尽直言,却让大人见笑了。”
“何敢取笑,这般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本事,在下还要多多向大人请讨教是。”严非台哼笑一声,微眯了眼睥着他。
傅耽书脸色稍沉,拢袖一拱手,“傅某还有事务在身,莫能奉陪,先行告辞。”
严非台望着他转身而去,独自站了片刻,亦转身往内宫走去。
赵靖宣正坐在案前看奏折,小太监童赐侯在一旁,见严非台径自进了屋,便乖觉地垂首退了出去。
严非台待他关了门,独自在桌边坐下,取下头上的进贤冠,又提了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
“却不知这傅耽书,又是怀的什么心思?”赵靖宣搁了手中的笔道。
严非台却不答话,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方淡淡道:“皇上这里的白菊,倒是比先前香凛了许多。”
赵靖宣闻言一笑,起身走到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挼了他一缕发丝在手中:“你倒是刁的很,今日这白菊是宫里的,昨日忘记向杜相讨了,怎么,太过香凛了么?”说着俯了身凑前去闻了闻严非台手中的茶盏。
“还是清淡些的好。”严非台应道,转头看了看他,亦是轻轻一笑,略向后倾身倚在赵靖宣怀里。
“非台,”赵靖宣看着他合了双眸,微微仰起的面孔,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眼角轻轻抚过,“变法一事……”
严非台却忽的抓了他的手,眼皮微微颤了颤。赵靖宣怔了下,轻叹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又安抚般的紧了紧,“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旁人,却又如何明白。”
“又何必叫旁人明白。”严非台睁开眼,望着他笑了笑,“本是宫商调不同。”
赵靖宣转过身,从案上取了轴画卷,在严非台对面坐下,略沉声道:“这是吏部侍郎周揖贤前日进献的画卷。”
严非台接过画,展开来看,却见是名皇贵妃相拥醉酒图,一旁提了诗道:“当时更有军中死,自是君王不动心。”
严非台脸色一冷,定定端详着画卷半晌,冷笑道:“我堂堂七尺男儿,竟也可拟作杨妃了。”
赵靖宣看看他,摇头道:“这周揖贤素日里谨小慎微,向来怯懦,不想却敢于进献这般画卷,委实出人所料。”
“武官死于战,文臣死于谏,”严非台微一挑眉,蔑然道,“周大人也是一片忠君之心。”
赵靖宣看着他忍不住一笑,一手覆上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既做次比对,你我今日不妨且效那沉香亭一醉,可好?”
严非台看着他一双水光潋潋,满溺柔情的眸子,心中不禁一动,嘴角也不觉间勾起笑意,应道:“自然好。”
小莫给大家拜年!
大年三十了,小莫来给各位大人拜年,愿各位在新的一年里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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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时已孟冬,寒气逼人,赵靖宣便命人将宴设在了遏云楼,屏退左右,只他与严非台相挨坐着,不远处立了架屏风,其后有伶官抚琴低低唱着新词。
严非台举了酒壶斟酒,抬头看见赵靖宣面带陶醉地闭了双眼,一手合着琴曲轻敲桌面,便也不唤他,只自己端起一盅浅酌一口,含了笑意望着赵靖宣。
半晌,赵靖宣睁开眼,看见严非台正笑盈盈望着自己,亦冲他一笑,举起酒盅与严非台一碰,仰头饮尽。
严非台不胜酒力,喝过几杯,已是微醺,一手捏了酒盅兀自转着,似在出神。赵靖宣握了他的手,却讶然道:“怎的这般凉,可是冷么?”
严非台垂着眼帘,淡淡应道:“冷的紧。”
赵靖宣握着他的手紧一紧,转头吩咐小太监添火炉。严非台举了酒盅放在嘴边,却是不喝,只定定望着火炉,忽的一笑,抬头看着赵靖宣道:“昔闻前朝达贵以珍物燃烧取暖,如此纷奢,实不堪效,不过今日,我却是想要效一回风雅,用那画轴书卷来烧了取暖,可好?”
赵靖宣微微一怔,望着他略带了醉意的双眼,笑了笑,道:“好,一切都依你便是。”说罢便命人取了周揖贤进献的画卷,与几轴空白画卷和在一起,一同填进了火炉之中。
严非台看着画卷在炉火吞吐掩映中渐渐着了焦,化了灰,嘴角的笑意也一点一点加深,赵靖宣见他痴痴望着炉火,眼神竟有如孩童般专注喜悦,只觉得心中一颤,似一股醉意蓦地欺上心头,不由得唤道:“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