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阁抬起头,望着对面人含笑的脸庞,怔怔嗫喏道:“好。”
丝竹袅袅,金玉相和,管弦美酒,最是关人。
大殿上奏着当年太宗皇帝亲作的大曲《平晋普天乐》,赵靖宣望着殿下的乐舞百戏,却忽觉得烦乱乏味,不由得摆手挥停了正广舒着水袖做飞天舞的伶人,一道圣令,移宴御花园浣月阁赏月。
一时人声熙攘,众官浩浩荡荡向御花园而去,这浣月阁极敞,四面无窗,只围了白玉雕阑,本为赏月而建,四周遍植银桂,此时正幽然飘香,宫人早已在此处布了长长宴席,席上点了蜡烛,并未撑灯。
月华满地,蛩鸣声声,纱帘后隐约有人影临琴,铮铮朗朗,拨弄一首《别鹤》,指间从容,无心间别开幽旷天地,众人凝神,一时寂然。
“朕听闻翰林院苏侍讲亦精于琴艺,风骨堪比嵇康再世,可是?”赵靖宣闭了双眼悠悠问道。
“回陛下,苏侍讲苏远卿的确琴技非常,”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咸之起身道,“不过他仅官居五品,不在赴圣宴之列。”
“如此,便真是可惜了。”赵靖宣轻笑道,“朕何其有幸,得了诸爱卿这般气节才识皆为高华的臣子,纵只是五品的小吏,也有叫世人高山仰止之处。”
“陛下谬赞,臣等实为无能,不过借染陛下圣明之辉,方足以一尽愚才,辅佐明世。”文咸之伏地叩首,诚声说道,众臣亦纷纷应和,欲起身下拜。
赵靖宣摆摆手止了,端起一盏酒道:“世人皆道花中有‘梅兰竹菊’四君子,依朕看来,朕的臣子中亦是有不逊于其的四君子。”说着微抿了口酒,持起折扇遥遥一指,“杜相如兰,幽而萧疏,居旷谷亦自适,隐朝堂为林泉。”
杜回波正闭目抚髯,凝神听琴,闻言也不起身,只拱手向赵靖宣微微一拜。
赵靖宣笑笑,“粱卿如竹,坚而峥厉,意似磐石,风霜难折。”
梁承崇举酒笑道:“陛下知臣也。”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赵靖宣看着他喝完,又转头向傅耽书道:“傅相如菊,淡而乐达,润和使人亲,恬适解人愁。”
傅耽书忙起身长拜,赵靖宣笑吟吟地看着他,又低头把住酒盏,顿了片刻,才慢慢道:“严卿似梅,艳而寒骨,傲霜雪而独立,睨群芳而自赏,冷香虽使人心迷意醉,然终又有几人幸亲冰雪之姿?”他说着略挑了双眉看向严非台,眸子里的光在月光下隐隐波动。
严非台亦抬头,看着赵靖宣露齿一笑。
此处未像方才集英殿一般按官位等级列坐,宋宁阁大了胆子坐在严非台对面,此时见他眉眼间隐约印着说不出的情意之态,愈发的清丽绝伦,不由竟看的有些痴了,心中却忽的猛然一动,方才皇上的话,真如直说进了他心里,那冰雪傲然之姿,又有几人能够亲得,可这光景,分明是,宋宁阁只觉得浑身冰冷,再不敢往深处想。
众人望着严非台,心中不禁唏嘘此人当真是高傲绝顶,目中无人,只泰然自若地坐着,全无叩拜行礼的意思,但再看赵靖宣,却也毫无惊讶怒意,轻抿的唇还似含着些喜悦意味。
“今日难得陛下与众位大人皆是好情致,有酒有月有良曲,却惟独少了诗,岂不是美中不足?”傅耽书起身笑道,打破席上沉静。
众人忙颔首道好连声凑趣,大宋一朝本是重文抑武,掌权得势之人多为文官,一个个饱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舞文弄墨吟诗作对自是不在话下,更何况自负怀才不遇,欲在皇帝面前一展才华的比比皆是,听闻此般提议,真如久旱逢甘露一般。
宫人捧上文房四宝,各人纷纷执了笔,或苦吟不得,凝神深思,或灵光一现,疾书流云,这厢笔下蝶吟花泣,风月婉转,那厢诗里崖高水急,涛浪滂沱,一时墨香满溢,直盖过了栏中桂子。
赵靖宣悠悠然浅酌着,听众人一首接一首地诵念,心思却似全不在其间。
“诸位大人皆才思慧敏,笔下生辉,其中高下,还请陛下评鉴。”傅耽书见皇上一直不做声,轻声提醒道。
赵靖宣抬起眼,微微笑道:“朕看诸卿家皆是字字珠玉,委实难分伯仲,何况诗词之妙本在各自心境,纵是朕也无法硬去判个良莠,”放了手中酒盏,望向席下,“今日凡是作出诗作者,各赏珍珠一斛。”
诸官忙叩首谢恩,赵靖宣摇了纸扇缓缓笑道:“如此良辰,朕却也不想白白辜负了。”
“恭听陛下赐诗。”傅耽书第一个明了话中之意,俯首恭敬道。
小太监童赐忙候上笔墨,赵靖宣却摆摆手,站起身踱到白玉阑边,举头迎着月光,闭目吟道:“绿蚁琉璃酒一卮,垂襟倚醉和新诗。红烛深幔殷相待,”
顿了片刻,又回过身,遥遥望向宴席深处,弯起一双眸子,粼粼光动,嘴角略勾,隐隐含了笑意:“清风催君莫来迟。”
严非台低了头,望不清笑意,黑发被风抚的乱了,扰在额前,闲坐在一地的月华里,直如云上清仙一般。
众人待赵靖宣吟完了,哄的一声叫好,争相上前举杯上敬,阿谀赞颂,逢迎崇敬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待宴终于散了,天已近子时,一轮满月却越发的亮,严非台一路踩着银白月辉,慢慢往寝宫走,殿外的宫女太监们见了他,都十分乖觉地退了下去。
殿内纱帷重重,金兽炉中燃了瑞脑,暗香依稀缭绕,赵靖宣已脱了冠服,只着了中衣,坐在小桌前饮着茶。
“臣可有来迟?”严非台立在门口,淡淡笑道。
赵靖宣转过头,招手笑道:“快过来。”
严非台举步走到小桌旁,赵靖宣握了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倒了杯茶端与他道:“且解解酒罢。”
“我未曾贪杯,何需解酒?”严非台接了茶道,却还是举杯饮了一口。这茶是明前的龙团,专为上贡之用,香气浓郁,甘醇爽口,严非台一饮之下却皱起眉头。
“怎么?”赵靖宣抚了他的手问道。
“此茶太苦,我喝它不惯。”严非台蹙着眉喃喃。
赵靖宣轻轻一笑,忽的一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头吻向严非台的唇,舌头探将进去,把带着微苦味道的地方都舐了一遍,才缓缓放开他。
“非台喜欢喝什么茶?”赵靖宣看着严非台低垂了眼帘,轻轻喘息的样子,越发情动,忍不住再啄了一下,搂紧了他柔声问道。
“从来都是喝夫子给的白菊。”严非台靠与他胸前,淡淡道,“再喝别的,便难免觉得太过香苦,难以入喉。”
“非台可是累了么?”赵靖宣听他声音含了倦意,轻声问道。
严非台不做声,却忽而一笑,道:“月静花好,你我却坐在这里谈论茶事,委实是太过辜负良宵了。”
赵靖宣微微一怔,贴了他的耳畔轻笑道:“那你我立时便弥补,该是还来的及罢?”
龙床前立了彩云遮月的屏风,红蜡高立在案上,剪了一双起伏相融的人影,如风戏春水,微波荡落。
九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杜回波上万言《予贤宗皇帝言事书》,力主改革兵制,顷而举朝震动。
“臣以为,祖宗之法切不可废,”梁承崇沉声道,“昔年太祖皇帝广取前鉴,定今日之制,实应谨遵严守,方可开我大宋万古盛世。”
赵靖宣一手扶了额,专注看案上的折子,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许久,才抬起头道:“依杜相之见,是欲削禁军,除更戍,撤枢密?”
“正是。”杜回波慢慢出列,拱手道:“臣以为,我朝开国以来,冗兵冗官,难堪其负,国力衰微,百姓困苦,不兴变革,则委实难开盛世。”
“陛下,”梁承崇再近一步道,“臣以为,兵,国之重者,辽与西夏皆为我朝大患,此时削兵,则无异于自断手足而待贼人之掳。”
“梁大人此言差矣,”杜回波一手缓缓抚了长髯,转头道:“国之重者,在民而不在兵,惟有抚民富民,方能强我国力,而平贼子之侵。”
“重民无错,”梁承崇冷笑道,“只是贼兵侵时,杜大人可是要耕农举锄相击么?”
“陛下,”杜回波转而拱手道:“依臣之见,澶渊盟后,辽与我国鲜有干戈,太平之势益盛,实为不必蓄兵防辽。”
“杜大人,”梁承崇赫然打断,“你莫不是糊涂了,把未雨绸缪的道理也忘了么?”
杜回波敛了双手,淡淡应道:“老夫不曾忘,只是以我朝财力,恐怕难堪蓄兵之负。”
“一派胡言!”梁承崇愤而喝道,“我大宋开国至今,规矩制度代代相传,未曾听闻难负兵荷,杜大人何必危言耸听。”
赵靖宣静静端坐于龙椅之上,注视着相峙的二人,面上却似是一派平静,百官皆垂目低首,敛吸屏气,如泥塑般地静立着,大殿之上一时有如沉云笼罩。
“启禀陛下,”严非台冷冷扫一眼梁承崇,开口道,“臣以为杜大人所言具实,我朝每年岁入,军费所耗占去十之七八,养兵百万,虽可震慑蛮夷,但耗费过大,财力因其衰微,委实难堪此负。”
朝中官员见皇上一直未开口,不禁抬了眼偷偷去看,却只见赵靖宣一手握了折子,指节出都隐隐泛着白,略低了头似是在沉思。
“众爱卿以为呢?”许久,才听赵靖宣缓缓开口,却是一片沉寂。
赵靖宣皱了皱眉头,“众卿家都哑了不成?”
“臣以为,变革之事体关重大,实应权衡各方利弊,深思熟虑,再作定夺。”傅耽书出列,俯身缓声道。
身后的百官听闻,仿佛窒息中豁然得了空气一般,纷纷应声附和不止。
“也罢,待朕细细斟酌过再做定夺。”赵靖宣轻叹口气,微微浅笑道,眸中始溢出平素的温和。
天色灰暗,一场萧萧秋雨方歇,寒意和着湿气往骨子里钻,浸的人心生说不出的萧瑟,宫人来来回回,忙着打扫满地堆积的黄花。
“多事之秋。”杜回波远远望着,轻叹一句,又转过头看身后的严非台:“昨日皇上向我讨了些白菊去。”
严非台微微一楞,眉间隐隐展开一丝笑意,却又似努力藏着,只淡淡道:“定是夫子的白菊茶香名远播,连皇上都忍不住要尝上一尝。”
“宫里怎样的茶没有,却还讨这些乡野之物去。”杜回波回过身继续慢慢向前走,“皇上倒是越发的有心了。”
严非台闭了口不说话,只默默随着他,走了一段,忽听身后有人厉声道:“杜大人!”
梁承崇走近二人,冷笑道:“杜大人好手段,不愧忧国忧民一代名相。”
杜回波拱手淡淡道:“梁大人谬奖,一切皆是分内之责,不知何来‘手段’之说。”
“杜相这斩草除根的计谋精妙的很,又何必谦虚?”梁承崇盯着杜回波沉声道。
“梁大人,”却听一旁的严非台冷声道,“大人今日是怎么了,变革之事乃为我大宋社稷,大人怎的直往个人恩怨上扯,莫不是糊涂了?”说着抬眼看了看梁承崇阴沉的脸,淡淡一笑,“大人的心胸,又几时变的这样狭窄?”
梁承崇阴厉地扫一眼严非台,面上却是渐渐露了笑颜:“个人计较又岂大的过社稷兴危,杜大人忧国之举老夫钦佩不已,定会效大人那般,为我大宋盛世一尽绵薄之力。”说罢拱拱手,转身而去。
“远卿,”傅耽书也不扣门,径自进了屋,却未见苏远卿的身影,不禁楞了楞,慢慢走到书案边坐了,见案上的书多是自己送来的,兀自轻笑了声,一直微蹙的眉头展开来,想着翰林院近来忙着修国史,许是事务繁忙耽搁了,便独自拣了卷书来看。
坐了许久,仍是不见有人回来,案上的书却是都翻遍了,傅耽书站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又停在墙上的字面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正轻念着出神间,忽听有人开了门。
“傅大人,”墨童立在门口,背光处看不见脸庞,声音里却是轻喘间含了一丝颤抖。
“墨童,”傅耽书笑唤道,“正想着叫你来,今年天凉的快,早些生了火盆罢,你家少爷一向是畏寒的。”
“傅大人,”墨童却不答话,又唤了一声,颤的愈是明显,仿佛带了深深的惧意,“我家少爷他出事了。”
“翰林院的人说少爷犯了死罪,被投进大牢了。”墨童惨白着脸,目光惶惶,见傅耽书怔忪,伸了手去扯他的袖子。
傅耽书被他拽的方回了神,见那望着自己的眸子里满是焦急与恳求,不由得抚了抚墨童的肩道:“莫怕,待我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手却也是微微颤着,几乎抓不住墨童单薄的肩头。
轿子停在翰林院外,傅耽书稳了稳心神,跨步直往内堂而去,他位及参知政事,也是朝中大员,并未有人敢拦他,在厅内坐了,小厮立刻奉上茶,一旁的翰林检讨亲自进去通报。
“傅大人,”文咸之走出来,面露惊讶,“大人今日急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傅耽书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微笑道:“并无什么事务,只是文大人德高望重,一代儒宗,文章天下扬名,学生早便有心拜会了。”
“傅大人谬赞,折煞老夫了。”文咸之笑着回礼道,“傅大人年少得志,位极人臣,才真正叫老夫钦佩。”
傅耽书强按着心头的惶急与他好生客套了一番,待二人落了坐,才淡淡道:“学生听闻苏翰林被投了大狱,不知可有此事?”
文咸之一楞,旋而笑道:“不过是今日晌午的事,傅大人的消息倒是灵敏。”
傅耽书心下轰然一震,却仍是强作了一派风平浪静,“不瞒大人,苏翰林与在下是曾是同年,一向交好,大人可否将这其中的曲直告与学生?”
文咸之明了了他的来意,不觉沉了三分脸色,肃然道:“那苏远卿借着修国史之机,肆意篡改我朝前史,污我太宗皇帝英明,委实是其心可诛,罪有应得。”
“大人可有明查?”傅耽书急道,“我与苏翰林相交多年,深知其为人端正高洁,怎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事关重大,老夫当然业已查清。”文咸之沉了声道,“傅大人也该知道,这等事是谁也包庇不得的。”
“圣上对苏太傅向来敬重有加,此次定会看在昔日恩师的面上,明查清鉴,网开一面罢。”傅耽书盯看着文咸之,冷下脸道。
“苏梅臣,”文咸之冷哼一声,“莫要说他早已去官多年,便是如今还在朝堂,怕也是护犊乏术。”
“文大人,”傅耽书豁地站起身来,“我与苏翰林生死之交,定不会坐视不管,还望大人给在下三分薄面,日后傅某自将衔环结草,以报大人恩德。”
文咸之搁了茶盏,略是诧异地望了望傅耽书,垂目缓缓道:“傅大人的面子老夫自是想买,不过此事老夫委实无能为力,还望大人体谅。”
傅耽书立了片刻,铁青的面上强挤了一丝笑容,拱手道:“又怎敢让大人为难,如此,便先告辞了,今日之事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
文咸之并不起身相送,只由个侍仆带了傅耽书出门,天已见昏黄,风愈加的凌厉起来,傅耽书暗暗在袖中握了拳,几欲把手捏碎。
候在门口的轿夫几时见过自家大人这般脸色,本冻的瑟瑟发动,此刻却也似忘了,待傅耽书上了轿,忙战战兢兢地快步往府上走去。
秋夜沉沉,蛩鸣不复,万籁皆寂,惟有枯叶时而擦着地面轻嘶两声,衬的萧索之意愈发重的压人。
傅府的马车自巷子深处渐近,仆人头里挑了盏红灯,暗夜中有些惊心动魄的凄凉与肃然。
傅耽书方进大理寺的朱漆大门,便见值守的右治狱匆匆迎来,颇为惶恐地拱手施礼道:“下官不知大人来访,有失远迎,望大人赎罪。”
“治狱大人不必多礼,傅某深夜叨扰,理应先行谢罪才是。”傅耽书亦拱了手,恭恭敬敬回礼,“傅某此次前来,乃有一事相求,”不待答复,又开口道:“望治狱大人务必准在下入狱一探苏翰林。”说着深深再行一礼,眼中似是按捺着浓浓焦急之意。
这大理寺的右治狱本是新科的进士,刚刚任官不久,世面还未来得及见识几分,此刻见堂堂的执政大人向自己一个无名小吏施礼,惊惶之余忙应诺着,亲自领了傅耽书往大牢中走去。
苏远卿正站在小窗前,望了窗外出神,房内无桌无椅,只一张石榻,却冷的叫人坐卧不得,寒风时至,阴冷的出奇,呆的久了却也未能习惯,仍觉得惊心的刺骨。
“远卿”傅耽书跨进门,怔怔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苏远卿回了神,望着他片刻,低声道:“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