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莫多情

作者:  录入:06-02

“当心些,这都是前朝古物,要是有什么差池,文大人又要怪罪。”苏远卿边写边道。
傅耽书微微一楞,放下手中的书,“远卿,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
“今日本应休息,不过圣上有命,下月底便要将《金石要义》成书,我负责编纂的‘铜器’部节内容委实过于繁多,文大人又不许他人假手帮忙,只有我自己多花些时候了。”苏远卿忙着抄写,仍旧头也不抬。
傅耽书沉默了片刻,皱着眉头沉声道:“那文咸之还是这样为难于你么?”
苏远卿手下一顿,转过身来,看着傅耽书,轻声道:“没有。”
“当年文学士与苏太傅的过节,我也曾听说过。”傅耽书缓了缓脸色,学着墨童方才的样子理着一旁的书卷。
“家父与文大人确是不睦,可总是过去了的事,于我并无关联,文大人德高望重,岂会如此心胸狭窄。”苏远卿淡淡道,“你我莫要以己之心妄自度人之腹了。”
“这读书人间的计较,怕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傅耽书摇头道,面上颇多无奈。
“你我不皆是读书人么,怎么又把读书人贬低至此。”苏远卿说着又执起笔,对面前的书山丝毫不敢怠慢。
“正因为如此,方才明白的很。”傅耽书说着再向苏远卿挨挨,轻笑道:“你可觉得今日这般光景,正像当年赶考时一般。”
苏远卿看了看一案的书纸,又望望与自己并肩而坐之人,也轻轻笑道:“你这装扮倒也格外应景。”其实他自己亦未着官服,穿了袭素白色的直裰,头带东坡巾,两个人坐在一处,当真像应考前苦读的仕子。
“当年一心苦求金榜题名,趋殿而仕,如今想来,总算是不枉那十年寒窗的苦了。”傅耽书抚着手下的书卷,悠悠道。
苏远卿没说话,却似极轻地叹了一声,在翻书间纸张摩擦声中掩了过去。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傅耽书忽然执了苏远卿的手:“莫要再写了,当心累坏了身子,我陪你出去逛逛,可好?”
见苏远卿犹豫,又道:“那修书的事,我帮着你一起抄写整理,两个人总该比一个人快的多,你也不必再这般劳累,回头若文咸之问起来,便说是我仗权压你,执意插手,只叫他来找我就是。”
“傅大人好大的威风,”苏远卿笑道,手下却搁了笔,将书纸一一卷在了一旁,“下官多谢大人庇护。”
傅耽书亦笑着看他,握着苏远卿的手再轻轻紧了一紧。
街上人群熙攘十分热闹,两个人一路悠悠闲闲地走,拣些书肆古董铺子逛上一逛,倒也闲趣横生。
走着走着人愈加的多,傅耽书纳罕道:“今日是什么节气不成,怎么这般的热闹?”抬头却看见了大相国寺宝殿的黄琉璃瓦,当下豁然开朗道:“原来是到了大相国寺,这些人都是拜佛求平安的罢。”
苏远卿也抬头看了看大殿飞起的檐牙,“此处香火当真旺盛。”又望着傅耽书微笑道:“久闻此处灵验的很,既然来了,要不要进去求个平安?”
傅耽书却摇头道:“我只拜孔夫子,不拜玄释。”
苏远卿微怔了一下,淡淡笑道:“也好,那我们便走罢。”
二人逆着上香的人群走,几乎要被挤散,傅耽书忙去牵苏远卿的手,一触之下却觉得冰凉,回头看去,只见苏远卿垂着眼帘,带了几分寞落,独自出着神,不禁轻唤道:“远卿。”
苏远卿抬头,见他望着自己,强自笑了下,问道:“怎么?”
“你可是想要去上柱香?”傅耽书柔声道,握紧他的手,“若想去我们便去。”
苏远卿摇摇头,“我也是不信玄释的。”抬手扶了扶额头,“这里太过拥挤杂乱了,我们快些走罢。”
傅耽书只当他是身体不适,便一路牵着他向外走,不时回过头看看,好不容易才到了清静些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跟着叔父去平江,到阊门那里的街市,也是这样的热闹。”傅耽书拿袖子抚了抚额上的汗,微笑道。
苏远卿便是平江人士,听他提到故乡,也终于微微一笑。
两个人沿着来路向回,却都有些疲乏,没了来时的兴致,只默默并肩走着。
“家父辞官还乡,隐居虎丘,想来也有多年了。”苏远卿忽然开口道,语气淡淡的似在自言自语。
傅耽书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苏太傅是名满江南的大儒,位及三师,却早早便辞了官,也当真是一大遗憾。”
苏远卿望着他片刻,似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淡淡道:“我却觉得这样心宁意远,清清静静的也好。”
“那等到你我也告老还乡的时候,便也去寻个幽静安谧之地,”傅耽书笑道,一手指了前方的小书院,“去作人先生如何?”
苏远卿低头轻声应:“好。”复又抬望着傅耽书温和的笑脸,轻轻叹了一声。
“皇兄这样心不在焉的,可要输了。”赵锦鱼把着手中的骨牌淡淡笑道。
“朕本就不擅长这叶子戏,还是算了罢。”赵靖宣索性把骨牌一摊,举了盖杯来喝茶。
赵锦鱼也不纠缠,招招手命侍女把牌收了,端起茶盏来,望着水里漂浮的叶梗悠悠然自得其乐。
“皇兄有心事。”
赵靖宣轻笑道:“这举国上下的大事小情,那一桩不是心事?”
“皇兄不愿说便罢了。”赵锦鱼仍旧饶有兴趣地盯着茶盏,淡淡道。
“你年岁也不小了,这朝中的文武百官,可曾中意哪个,朕替你做这个主。”两人静了一会儿,赵靖宣突然转头望着她笑道。
赵锦鱼却也不羞赧,落落道:“我素来爱才,皇兄只把那扬名天下的才子点了作郡马便是。”
赵靖宣思忖了片刻,把着折扇道:“苏太傅之子苏远卿当年是头甲的榜眼郎,满腹诗书,才学过人,只因性情淡泊,无心功名,至今仍是个小小的五品翰林院侍讲,你若嫁与他,朕便擢他作天章阁学士,如何?”
“好的很,”赵锦鱼粲然笑道,“只是皇兄把那榜眼点于我,却终不如把状元郎给我作郡马的好。”
赵靖宣微微一怔,缓缓沉吟道:“严非台?”
“正是。”赵锦鱼一脸笑意的望着他。
赵靖宣开了玉骨的折扇,慢慢地打着风,一双细长的眸子里笑意滟潋,“朕的心思都被你读了去。”
严非台接了圣旨,换上常服,跟着小太监童赐进宫。
赵靖宣坐在遏云楼上把玩着琉璃酒盏,见他进来,冲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遏云楼离着寝宫极近,乃后宫嫔妃宫人们平素听戏的地方,皇上与臣子们看戏吃酒,却是极少在此处。
严非台撩起下摆,方欲下拜,被赵靖宣一手扶住,“同样的话,还待要朕说几遍?”
“如此臣便逾越了。”严非台微笑道,径直坐到赵靖宣身边,“不知陛下招臣进宫是为了何事。”
“忽然想看戏,又觉得一个人太无趣,便想着叫你一起。”赵靖宣提起一旁的酒壶,亲自为严非台斟了杯酒,小太监忙趋身上前去接,看他摆了摆手,便躬身退了下去。
“陛下好兴致。”严非台拱拱手,举杯抿了一口。
“内酒坊新酿的鹿胎酒,你我今日尝的是第一杯。”赵靖宣也举了杯浅饮,又转头问道:“可还合口味?”
“自是琼浆玉液,”严非台放了杯,“只是臣不胜酒力。”
“能求得仙然一醉也是福气,若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却是难言的寂寞苦楚了。”赵靖宣把着酒盏道,笑里竟似带了些无奈的苦涩。
说话间戏台子上已立了架巨大的屏风,素白的绢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画面,屏风后头挑了盏黄绢宫灯,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只见那人头带着弯脚的幞头,手里拿了把折扇,端的一副书生扮相,看去十分瘦弱。
一旁的丝竹之声也随着袅袅而起,又一人走将出来,也是长衫幞头的书生样貌,手里还卷了册书卷,可待仔细看去,却是个唇红齿白的女子,长衫在身上空荡荡的,倒也有几分潇洒飘逸,眼波流转间幽幽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只见她边唱边望着屏风后的人影,声带相思又敛约,目含春水却颦颦,好似一腔的深情都隐忍着。苦恼处便低头翻书,没翻几页又合上,一副起坐不能平的苦恼作态。
严非台望着台上的伶人,心里忽觉得一阵微动,举着酒盏的手忘了往嘴边送,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玉琢似的脸上没任何表情。
屏风后的人影也开了口,亦是女子的声音,婉转轻柔,诉不尽的情意纤纤,晃着纸扇来回地踱步,同样是一派念而不得见的怅惘。
赵靖宣抿着酒,一副悠闲地望着戏台,目光却深的看不见尽处。两个人一直这般静静地坐着,等到台子上的人都撤下了,天也黑了下来,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在撑了宫灯,又轻手轻脚地退下去。
赵靖宣再举了酒壶为严非台斟酒,壶嘴高挑着,溅的水声潺潺,听到心里便是一阵撩人的痒,“朕也有许久没好好听过戏了,每次与你一起,便格外的尽兴。”
严非台低着头看那酒盏,水面还犹自颤动着,“是皇上身边的伶官们可心意罢了,臣也是借了皇上的福,方得欣赏到这般天籁。”
“如此,便是觉得这出戏可你的心意了?”赵靖宣轻笑道,细长的眸子水光潋潋望着严非台。
严非台举起杯抿了抿,顿了片刻,道:“诗里的情意是唱尽了十分,只是,这本是男女相思相悦之词,这般的扮相,欠些妥当。”
“相思相悦,又岂只拘泥于男女之间?”赵靖宣把着酒盏轻转,看那半杯酒荡来荡去,“朕心里想着的人,便偏偏不是女子。”
严非台微微一震,心里却又似是有几分盼着他这样说,竟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悦。
“朕想着的人是个聪明人,不必多言,自是明白朕的心意。”赵靖宣停也不停地抿着酒,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语气中含了十分的柔情,“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严非台忽觉得心里热热的烧将起来,一股捺也捺不下的情绪挑动着,一时竟全没了平素的骄傲冷静,抬头看那人正殷殷地望着自己,脑子里也有些不清醒起来。
“非台,”赵靖宣向前欺了欺身,伸出一只手覆上严非台的手背,“朕以为,普天之下配的上卿的人,只有一个,值得叫朕倾心相待的,也只有一个。”
严非台被他握着,忽想起那日他为自己擦身,一双手带着玉一样的柔腻温度,叫人沉溺流连,那水光潋潋的眸子含了温存笑意盯住自己,心中的翻腾便愈加的厉害,轻声道:“陛下可是要拿臣打趣?”
“我若是要拿你打趣,又何必费如此的周折。”赵靖宣站起身,拂了拂龙袍,缓缓走到严非台身后,慢慢地将他拥住,俯身在他耳边道:“朕说的是不是?”
严非台僵了片刻,却渐渐感到他怀间的温度,心中也酥麻起来,嘴角不知不觉间就勾了起来,轻声应道:“是。”
遏云楼的一角设了锦榻,以供妃子宫人们听戏倦乏时歇息之用,赵靖宣半披着黄袍坐在榻边,头枕了蜷起的膝盖,侧脸望着躺在身边犹自沉睡的严非台。
那人睡梦之中面容平静,更显得五官犹如白玉细琢而成,墨黑的发散在一边,称的脖颈白润似脂。赵靖宣一双眸子满蓄了痴醉般的笑意,似要漾了出来。他伸手触了触严非台的脸庞,只觉如同守着一湾潺湲春水,让人忍不住想掬了起来。又想起昨夜他眼眸半阖,面若含笑的情态,眼角眉梢都蒙着若有若无的媚意,纤细柔软的身子更是仿佛一把能揉进怀里,不禁心中又忽的蠢动起来,轻轻探过了身去。
严非台却是觉察到了般,睁开了眼,目光迷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赵靖宣怔了一下,旋而轻轻一笑:“睡的够了么?”
严非台淡淡应了声,却又闭上眼,微蹙了眉头。
赵靖宣握了他的手道:“你且在这里歇息罢,早朝便不用去了。”严非台仿佛又睡着了般,一动不动地躺着,久久才点了点头。
“非台,”赵靖宣伸手环住他,俯在他耳边道:“你可后悔么?”
严非台眼皮颤了颤,张开眼来,眉间慢慢地展开一抹笑意,“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做过的事立刻便反悔么?”
赵靖宣亦展颜一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凑身在他嘴角处亲了亲,便挨在他身边躺下来。
窗外晨风飒飒,霞光熹微,两人只静静相拥躺着,隐隐听见御花园里养的画眉鸟嘤嘤地啼鸣,更衬出一派安谧。
没过片刻,小太监却怯怯地在门外禀报上朝时候到了,赵靖宣轻叹了声,坐起身来,小太监晓得屋里的状况,没得指令不敢进来服侍,赵靖宣也不唤他,自己慢慢穿了皇袍,系了繁复的纽扣,走到榻边将严非台身上的薄被向上盖盖,柔声道:“我这便去了,你好好歇着罢。”
严非台闭着眼,眉目间却印着一丝浅笑,只嗯了声,许是昨夜累的极了,他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又慢慢地睡了过去。
赵靖宣走出门,向候着的宫女太监们吩咐了一番,皇帝身边的奴才向来伶俐,见主子今日如此郑重细致,便知晓屋里的人物绝非等闲,忙丝毫不敢怠慢地领命去了。
此时众臣已聚于垂拱殿,见皇上迟迟不来,不禁心中纳罕,赵靖宣登基六年,亲政三载,向来勤于国事,无论风霜雪雨,病痛寒疾,竟是从未迟过早朝,也不禁让一班臣子钦重之极。
众人私下议论纷纷,担心皇上是否龙体欠安,面上表情担忧惶恍之至,惟恐自己的忠君忧国之心落于人后,一群人围着杜回波,一群人围着梁承崇,界限分明又不甚分明,细看则有粗看又无,若隐若现,微妙非常。
傅耽书在两边各自走过,拜礼寒暄了一番,转身看见宋宁阁拧着眉头,一脸的担忧,方欲失笑他几时也学的这般会做戏了,又忽的一转念,四下望去,不禁叹了口气。
“宋兄这般为皇上担忧,真正令人感动。”他走过去,轻声笑道。
宋宁阁一怔,面上微红,“这,我没……”
“没?”傅耽书佯惊道:“那是为了哪个才这般愁眉不展,比皇上还叫你这做臣子的挂心,叫圣上知道了去,可是要责罚了。”
宋宁阁知道他拿自己打趣,却也不恼,嗫喏道:“他怎么又没来上朝,莫不是得了什么病疾,莫不是……”他说着自己忽觉不妥,立刻停了口,讷讷地望着傅耽书,眼里一半担忧一半赧然。
傅耽书见他忧虑本想逗他分心,此刻见他如此,心中染上一阵怅然,轻叹道:“宁阁,我本以为我已是这官场里的异数,你却比我还不会做个官场中人。”
“这怎么,”宋宁阁讶然道:“傅兄亦有心爱之人,该明白这动情处的恍惚易感,与那官场中人又有什么相干?”
傅耽书本想规劝他动情与动情亦有云泥之分,表错了情痴错了心于己便是遭刑一般的下场,那严非台孤高自傲,又岂会与你谈什么情分,何况他这般事事都要写了脸上,懵懵懂懂只叫一个情字糊了眼,在这堪比虎狼之地的官场,又何以立身呢?
但看着宋宁阁,却一字也说不出口,只得轻声长叹道:“愿苍天不负痴情人罢。”
宋宁阁还欲开口说什么,却见皇上已走上宝座,一众臣子忙各归自位,列好朝班。
“陛下今日临朝有迟,不知是否龙体欠安?”枢密使梁承崇向前一步拜问道。
“无妨,偶感风寒而已,已无大碍。”赵靖宣微笑着道,一双眸子波光潋潋,比平日更含了三分的柔溺风流。
众人听闻皇上染疾,忙都悄悄抬头观望,却见龙椅上的人不仅没有苍白病态,还愈发的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陛下终日劳心国事,鞠躬勤政,臣恳请陛下以御体为重。”杜回波亦出列道,身后的百官皆千伶百俐,一见此势立刻跪倒,齐声拜道:“臣等恳请陛下以御体为重。”
赵靖宣望着殿下黑鸦鸦拜倒的人群,心中嗤笑,嘴上却柔声道:“众爱卿的心意朕领受了,平身罢。”
君臣间的戏做的足了,便开始日常的议事,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议将下来,便花去了不少时辰,赵靖宣心中有所挂念,面上却仍一派温和泰然,待散了朝,又留光禄寺官员商议交代中秋大宴之事,宋宁阁身为光禄寺卿,自然第一个俯首承命,但他心中担忧着严非台,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可叹面对面的这君臣二人,心中所牵的,却是同一个人。
推书 20234-06-01 :花开半时----心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