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鹰台,顾名思义,只有飞鹰可以栖身。它地势极险,是天山灵峰腰间一个突出的小平台,不过一丈方圆,只有一条长而窄的石梁与主峰相连。
远远望见积雪未消的栖鹰台,他气息急促。不是因为一路的狂奔,而是因为从看到那个名字起就不曾有一刻平伏的澎湃心潮!
千万个疑问汹涌而至,答案就在眼前!
隔着石梁,他就看见栖鹰台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
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可是再看得一眼,他就可以肯定,那绝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那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冰雪般凛冽的气质。而他的陆真,从来只给人煦阳一样的感觉。
他走到那人身前三尺处站定。
“贺兰回风?”向他发问的男子裹着一件雪白的裘衣,脸带病容,一头灰发让人辨不出年纪。
已经十六年没听过的名字,陌生得像是前世的记忆。他点头:“你是谁?”
那男子淡淡地道:“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陆真?”
“他是我的故人。”
“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那男子微微一笑:“为了杀你!”
贺兰回风皱眉。江湖中的杀戮实在太令他厌倦,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觉得这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
那男子从腰间取下一卷物事,轻轻一抖,便泄出矫如游龙的气势,原来是一条长鞭。他看着贺兰回风,沉声道:“你出招吧!”
贺兰回风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扭头就想走开。
才转过身子,一道劲风便向他颈后疾来!
贺兰回风矮身避过,想要继续前行。他曾对陆真的在天之灵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再将这一身武功用于杀戮。这些年来他和六位金兰弟妹救人无数,手下却没欠过一条人命。这时面对这无端的挑衅,他根本无心去了解前因后果,只想快快避开。
谁知那长鞭竟如影随形地缠住了他,他每踏出一步,都把他逼了回来。他一连换了好几种身法,却都脱不了身。
贺兰回风武功本高,这时对那男子的鞭法不禁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于是又避过了两招攻势后就回过身来,大声叫停。
那男子收了鞭,皱眉道:“怎么?”
贺兰回风道:“你要杀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有。”那男子的声音冷冷冰冰,“但是你不必知道!”说着长鞭又向贺兰回风甩去,其势之猛,竟似隐挟风雷。这一来贺兰回风也不由动了气,踏前一步,双掌一擦,便与那男子斗在一处。
双方拆解得数招,贺兰回风便知自己碰到了生平仅遇的高手。若在十六年前,遇上高手必定会令他大为兴奋。但如今的贺兰回风早不是那以比武为乐的轻狂小伙,对方的武功越高只会令他越头痛。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本来就非他所愿,他被迫应战也只是想叫那男子知难而退,不料那男子的身手并不在他之下,不仅招式精妙,内力也十分浑厚。贺兰回风无奈,只得全力相抗。
斗得一阵,贺兰回风暗感心惊。
那男子出招时极为狠辣,用的竟然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好几次贺兰回风快被长鞭扫中时,手掌离那男子的要穴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如果双方都不变招的话,那男子必定会先中掌。但他竟一副拚着身上中掌也要伤了贺兰回风的样子,毫不闪退,反而是贺兰回风不愿伤他,先行避了过去。如此再三,贺兰回风被他逼得不断后退。
退得几步,贺兰回风心中大叫不好。这栖鹰台并不宽广,自己被那男子连连进迫,已经靠近了平台的边缘,一不小心,只怕拳脚未输便先被挤得摔下山去。他心中略感焦燥,一掌拍出,已用上了八成内力,同时向上跃起,只想越过那男子,回到栖鹰台的中心。
谁知那男子眼睁睁看着这一掌拍向自己胸前,上身不动,下身不移,手腕轻扬,那长鞭便如灵蛇般向贺兰回风的颈间缠去!
贺兰回风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待要闪开已是不能。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断魂掌已经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那男子,而那男子的长鞭也已经紧紧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那男子身子一晃,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上却没停下来,长鞭一缩,把贺兰回风扯落身前,脚步却不断移向台缘,竟像是想连带着贺兰回风跳下深渊!
贺兰回风大骇,忙向平台中心的方向用力一倾,把那男子扯回了两步。这时他颈间的长鞭收得更紧,待要挣脱,可他上身一动,足下便虚,那男子即向台缘移去。贺兰回风一试不成,只好把身上的劲力都凝于双足上,牢牢地钉住地面,稳住身形。
一时间,双方竟似角力一般,都是动弹不得。那男子的面色越来越灰黯,贺兰回风知道他被刚才那招断魂掌伤得不轻,大约再支撑不了多久;可是自己也被勒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只怕也离气绝身亡不远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贺兰回风觉得全身的力量也在一点一滴地消失。眼前的一切开始朦胧,心头突然掠过一阵灰冷之意:罢了,死在他的故人之手,也算是死得其所!这么想着,脚上的劲力便松了,身子马上朝着长鞭的方向倒去。
被长鞭拖倒滑行在雪地上,那男子的身影离台缘已不足一尺。贺兰回风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下坠时的濒死快感。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兰回风听到远处响起一声“阿弥陀佛”,但刹那之间就到了自己耳边。这声佛号音不甚嘹亮,却在山壁间荡出了数重回响。佛号余音未绝,勒住贺兰回风颈脖的力道已经消失殆尽。
此番死里逃生,贺兰回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阵才觉得脑中回复清明。定睛一看:平台中央,一名灰衣僧人把那男子抱在了怀中。那男子满脸惊诧之色,鲜血不停地从他口鼻涌出,除此之外,竟还有两缕细细的血线从他双眼垂了下来。贺兰回风悚然一惊,再向他双耳看去,也发现了两道血迹!
贺兰回风知道,但凡这七窍流血之象一现,其人便离死期不远了。他自然知道断魂掌的威力,心中大感后悔不忍,爬起身来便想去察看那男子的伤势。谁知未等他行近,灰衣僧人已转身向石梁走去。
贺兰回风叫道:“等等!让我看看他的伤势!”
灰衣僧人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跃过了石梁。他一身轻功竟是极俊,几个起落间已经从贺兰回风的视野里消失了。
贺兰回风怔怔地站着。不过短短的半夜,他已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变化之疾,教他生出虚幻的感觉。这时四野寂然,唯有头顶一轮明月与他相伴,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在了梦魇里。
他惘然若失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周身衣衫都被冷雾打湿了,这才感觉寒冷,于是抬步向原路返回。无意之中瞥到那男子留在雪地的数点血迹,方确信所历并非梦境。边走边回想那男子的言行举止,心中的疑云越聚越浓:陆真本是孤儿,他唯一的徒弟又已经染病身亡,究竟他还有什么故人,会恨我恨到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遥望
段淼来到碧血山庄,带给凌绝心一封不知是谁送到破劫谷的信。
信上只有九个字。
天山。丰乐镇西。龙吟寺。
无落款署名,也无花押记认。可凌绝心只看了一眼那信纸,就立即动身赶往信中的地点。
那信上的字迹,是他和辛如铁学写字时最先临摹的字迹!
辛如铁慢慢地坐起身。前胸中掌处的痛楚已经减轻了些,想必是已经被治疗过了。
一个清淡的声音悠然响起:“醒了?”
向声音来处看去,灰衣僧人的面目模糊不清。
可是辛如铁猜得到他的表情,一定是淡然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哥哥坦言自己爱上陆真的时候,父亲只是淡淡地道:“世人以为男子相恋有违天理伦常,在我看来却也只是平常事。”
——明明是说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的惊世之语,父亲却优雅得像是在吟诗。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用来形容父亲也许是再合适不过了。
除了母亲亡故那一次,辛如铁还真的没发现有什么事能让父亲动容。
有时他会想,尽管从外表看来他肖似母亲,其实他骨子里却最像父亲。
都是执着得近乎冷酷的性情。在这个世间,除了那一个至死靡他的人之外,对于其他人的感受,都不会真心在意。
都是固执得近乎残忍的脾气。只要是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主意;只要是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就会不择手段地执行到底。
因此父亲出家,他并不觉得意外;父亲在接下来的十三年中杳无音讯,他也没想过去找——自从父亲披上僧袍,他已经作好了此生不会再见的准备。
而突然看见父亲出现在栖鹰台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震惊是无法言喻的。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辛如铁问。
“圣僧东行,半个月前,我曾在一场水陆法上会见过他。”不是他问话的答案,却已经解答了他的全部疑问。
其后的一切,辛如铁已经可以猜到。多年来他一直向圣僧讨要七心莲,圣僧很清楚他的近况。父亲无意中从圣僧口中得知了他的顽疾,便去找他,结果发现他已经离庄,于是一路寻来。
不需要问父亲通过什么方法得知自己的行踪——尽管折桂公子已经变成了怀虚和尚,他在江湖中那一干神通广大的知交却大都没变。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辛如铁淡淡地道,“问吧。”
怀虚应得平平淡淡:“自从知道你想杀贺兰回风,我已经不必问了。”
“你不该阻我杀他。”辛如铁轻叹,“你也不想让他和陆真有机会相见吧。”凌绝心表明认定了陆真后,父亲就把他逼离山庄,并广为散布陆真已死的消息,其实就是想成全他们。也许凌绝心未必知道,但他却十分清楚父亲的苦心孤诣——当年贺兰回风一事轰动江湖,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凌绝心不隐名避世,绝不可能和陆真过得幸福。
“缘之一字,不可勉强。如果贺兰回风与陆真注定有缘,硬要破坏未免有亏阴德。更何况滥杀无辜,罪孽深重。”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辛如铁摇摇头。在他的世界里,凌绝心的幸福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知道。你在乎的一直是你哥。”当日众人不见贺兰回风的尸身,也曾怀疑过他没死,但找了两年不果,也就渐渐淡忘了。没想到辛如铁为了凌绝心,竟然坚持找了这么多年。
“我只在乎他一个。”辛如铁说得很慢,很慎重。他相信,这句话真正的意思,父亲听得懂。
沉默了一阵,怀虚道:“你确定不要他给你治病?”
“是。”辛如铁答得斩钉截铁。
“你也不打算再回山庄了?”
辛如铁淡淡一笑:“即使有心,我也无力回去了。”从山庄赶到天山的途中,他已经出现了七窍流血的症状,与之相伴的是急剧地衰弱下去的精神与体力。为战贺兰回风,他一直以最坚韧的意志强迫着自己撑下去,但这次中掌后的昏迷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怀虚轻轻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好。”他并没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尽管和他原先设想的结局有所不同,但能够在父亲的陪伴下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亦是莫大的福气。
他知道父亲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太伤心。因为对一个相信佛祖的人来说,今生结束之后,还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来生之前的时间,仿佛是粘稠而凝滞的,流动得很缓慢。
他的房外是一个幽深的庭院,种着几丛夜合花。
除了睡觉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安静地仰望天空。
他能看到事物已经一天比一天模糊。那是脑内的异物不断增大所致。很快,他的世界就会变成一片黑暗。
然而他十分平静,因为他知道那黑暗不会持续太久。他凭记忆来辨别方位,用步数来丈量距离,在这一房一院中如常活动,并没有让每天三次送饭来给他的怀虚看出异状。
他头痛发作的次数更加频繁,渐渐地,因为七心莲的影响,他已经不怎么能够进食。在这样虚弱的情况下,断魂掌造成的伤势不啻雪上加霜。但他拒绝了怀虚的再次治疗。怀虚并没有坚持,只是在离开庭院之后,对着苍茫的雪峰发出低低的叹息。
凌绝心和陆真赶到龙吟寺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能视物。
那时他坐在石阶上,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把脸转到了怀虚进来的方向。
“他来了,你愿意见他吗?”怀虚仍是淡然的口吻,然而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
他一时有点怔忡,然后很快地明白过来。剑眉皱起:“是你把他叫来的吗?”
“是。”
“何必呢?”他长叹,“相见争如不见。”
“我本以为,你会希望他陪在你身边。”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希望他陪在我身边?”他的语气带了不自知的尖锐。
怀虚缓缓地道:“你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希望陪在陆真身边?”
他一震,垂头不语。
“你愿意见他吗?”怀虚又问了一次。
“不。”他想了想,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每一次怀虚进来都会问他:“你愿意见他吗?”
他的答案一直是最初那个。
他不知道他现在和凌绝心隔了多远。也许是一堵墙,也许是一扇门。但是他知道他即将和凌绝心隔得多远。那是生和死,那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既然最终是要隔绝,不如从开始就隔绝。
黑夜和白昼的界限不再分明。
他的睡眠,开始变得浅而短。身体像是预知了即将要到来的长眠一般,拚命地延长清醒的时光。
他仍然喜欢坐在石阶上,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于是,他捕捉到了夜合花开的那一个瞬间。
浓郁而醇厚的香气,伴着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清凉夏夜,在静安阁的中庭,他和凌绝心争扑流萤。
凌绝心捉到的萤火虫比他多,那副笑嘻嘻的得意样子仿佛还在眼前。那时满天繁星璀璨,两人童稚无猜,真正好时光。
想着旧事,他静静微笑。
那夜,玩够了,闹够了,母亲教他们读诗。婉转的声线,至今犹在耳边。
他神驰万里,低声诵念:“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珍重远书何由答,旧事凄凉不可听……”
尚未念完,他便听得有一声低沉的抽泣响起。这声抽泣很短暂,仿佛是从狠命压抑中意外逃逸出来的,饱含了不能言说的痛楚。
辛如铁一愣。
但这声抽泣过后便再无声息,仿佛它的出现源自他的幻觉。
静默,像是一道极细的丝线,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心,并且不断收紧。
“是你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脸庞不确定地转向抽泣声的来处,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没有回答。
“是你吗?”他站起身,开始向前摸索。
而他的这个动作,就像星火一样,瞬间点燃了一场崩溃般的哭泣。
同归
辛如铁沿着哭声前行,终于触摸到一个剧烈地颤抖着的身体。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如同被砺石狠狠地刮擦着,血肉模糊。他把凌绝心拥入怀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无法判断凌绝心在这庭院中呆了多久,看了他多久,为他难过了多久。他想自己真的是很蠢,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失明的事情就算瞒得过怀虚,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被称为神医的凌绝心。
感到肩膀的衣料迅速地湿透了,他收紧双臂,却瞬间觉察异样。
怀中的身体,单薄得好像用力一抱便会折断!
耸然一惊,他松开手,向凌绝心脸上抚去。
果然,掌底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此时的凌绝心,已是骨立形销!
“你……你怎么了?”从哆嗦着的唇间吐出的词句不能连贯,他头一次因为眼前的黑暗觉得惊惶。凌绝心是怎么了?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凌绝心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竹枝般枯瘦的手指不断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摸索。
辛如铁脸上的神情由震惊变为焦急,然后是茫然,最终定格成痛苦。
总有温柔星光流转于其间的一双凤眸中,早已星光黯淡。
其实就在怀虚第一次问辛如铁要不要见他的时候,他就跟在怀虚身后进来了。他把步伐调到和怀虚一致,并且落地时放得极轻。而面向着他们的辛如铁,只“看到”怀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