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绝情
作者:湮色城主
仗义
厚重的云层黑压压地从西天迫了过来,才不过是一盏茶的时分,方才的满目艳阳色便褪了个一干二净。
道旁大榕树下的小茶棚里,坐着歇脚的三五名旅人,一见风云突变,纷纷丢下铜板,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要赶在这夏季午后的骤雨前进入前面的山谷。
而在茶棚角落,却有一名身材颀长的蓝袍男子端坐不动,仍在慢慢地喝茶。
蓦地,一阵风刮过,飞沙走石中夹杂着急促的点点马蹄声。
过不多时,一匹通体枣红的高头大马远远地奔来,待它奔到近前,竟是朝着茶棚的方向疾冲!
摆了这茶棚的老妪大惊失色,要知道这茶棚不过是个由几杆竹子支起来的帐篷,炉子茶壶茶碗、几张竹几竹凳便是她的全部家当。眼见这马像疯了一般冲撞过来,还不得全部都被砸个稀烂?她刚想大呼,却见那马转眼就到了跟前,那高高扬起的马蹄竟像是要往她头顶踩下去一般,登时吓得全身都软了,一声惊呼闷在喉头,再也发不出来。
忽地一道蓝影掠过,堪堪地挡在她身前。只听得那马儿长嘶一声,悲凄不已。那老妪回过神来,只见那匹马儿前蹄一屈,慢慢跪倒在地。从马背上摔下二人,一人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人满脸血污,瞧不清面貌,只是仓皇呼道:“救命!救命!”听声音竟是颇为稚嫩。
那蓝衣人略略皱眉。他出手拦下马儿时,已看出这马的双目都被厉害的暗器打瞎了。那名昏迷垂死的伤者看上去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而这呼救的少年显然年纪更小,如何会惹上如此棘手的仇家?他刚要开口,一阵急鼓般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其声之壮,竟隐约可与天上的闷雷相应和。
那少年大惊,一把抱起犹在昏迷中的伤者,摇晃了两下,哽声叫道:“哥!哥!”却又哪里会有回应?
那蓝衣人脸色稍变,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一般,看向少年的眼光已多了几分温柔。
那少年见兄长没有回应,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他见那蓝衣人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对他大呼救命也不予回应,于是不再向他求助,只自行勉力想要把他兄长负到背上,好快快逃走。然而他身材尚小,力量不足,纵使稍谙武学,要硬把一个比他高大的人从地上弄到背上,又谈何容易?待得他背负起兄长站稳,十数匹骏马已经团团地围住了茶棚。
那少年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了下来。他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兄长放下。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悲壮。他环顾一周,只见卖茶的老妪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而那蓝衣人却不知何时又坐回了茶棚的角落,正在慢慢地喝茶。马背上诸人,个个满面怒容,手持兵刃,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把这两个小子碎尸万段。为首那名中年男子长脸鹰鼻,瞽了一目,脸上尽是阴狠的冷笑。
那少年恨声道:“庞延狗贼,你把我哥哥从戏班抢走时可没料到他身怀武功吧?当个半瞎子的滋味可好?”刷地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横在胸前,“今儿个你爷爷我就替我哥哥,把你另一只狗眼也废了!”
那被唤作庞延的男子闻言目光一沉,脸上冷笑更深。转头对左右缓缓地道:“先跟他玩玩。别一下子便玩死了,越慢越好。”
一干爪牙齐声应道:“是!”飞快地从马背上跃下,包成个圆圈,把少年围在中心。
那少年握着匕首的指节已经泛白,摆个马步,吸了口气,便朝一人刺去。
斜里却飞来一道银光,直奔他左肩而来。少年一路上已多次吃过这暗器的亏,知其厉害,慌忙向右一闪。这才险险躲过,又有一道银光朝向右腿袭去,他伸手反削,刚把暗器击落,后背又有破空之声响起。
少年武功甚浅,此时全力躲避暗器,哪里还有余力伤人。不一会儿已经左支右绌,频频遇险。所幸众爪牙遵从主人命令,使的尽是些猫戏耗子的手段,只为令他力尽筋疲,好再恣行折辱,因此少年只是又被暗器划破了几处皮,头脸又添了些血迹,却没伤到筋骨。
渐渐地,少年力气不继,挡避暗器时身手已见涩滞,却只是咬牙苦撑。庞延的目光却落在了他兄长身上,赤 裸裸的尽的残虐欲念。少年无意间瞥见庞延这等不堪神色,又知自己再也支撑不了多久,心头愈加悲愤,登时破口大骂,这么一来,拳脚更落下风。那庞延却似要故意激怒他一般,冷笑里更添了三分邪靡。
少年怒火更炽,这一下分神,那挥向暗器的匕首竟失了准头,眼见那银光便要没入小腹。
少年自知躲闪不及,心中大恸:哥哥,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他任匕首跌落,回头望向兄长安睡一般的沉静容颜,眼中又是不舍,又是凄凉。
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少年却觉得周遭的气氛猛然沉寂下来。一声惊雷在茶棚顶上炸响,豆大的雨点纷纷落下,直砸得人生痛,却没有一个人动上一动,说上一句话。少年大为诧异,顺着庞延等人的目光看去,却见端坐在茶棚角落的蓝衣人,正在垂头把玩着手上的银色柳叶镖。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手,谁也看不清他怎样截下了那柳叶镖!
一时间,除了风雨声外,众人只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鬼魅般的身手,怎能不令人惊骇!
庞延早已面色大变。在这干人里面,他的武功可算得上最好的,可他方才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柳叶镖就已经到了蓝衣人手里,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到底如何。他也算见多识广,知道碰上了平生罕遇的高手,如果对方要插手此事,他们决计动不了这对兄弟分毫。可他毕竟是众人之首,若就此认栽退场,必定威风尽丧。于是定了定神,清清嗓子,拱手道:“不知兄台是武林同道,方才急于擒拿家贼,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兄台海涵。在下青灵剑阁少主庞延,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他狡猾机变,先以谎言开脱自己的不义之行,又抬出自己的身份,只盼对方给青灵剑阁几分薄面,不再与他作对。
那蓝衣人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他剑眉凤目,丰神俊逸,看上去才二十出头。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庞延脸略一扫过,淡淡地道:“青灵剑阁?庞英时老阁主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庞延大喜,忙道:“那正是家祖父。”
“只可惜独子庞云不大成材。”蓝衣人道略一停顿,“至于单孙么,更是贻笑大方。”
庞延听得他出言不逊甚至辱及父亲,心下大怒,却又不敢发作,一张长脸只涨得通红。
众爪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办。有个平时行事便比别人鲁莽三分的大汉气冲脑门,这时越众而出,冲入茶棚里,大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骂咱们老爷?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举起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便向蓝衫人劈去。
庞延忙喝道:“不得鲁莽!”怎奈那大汉刀已出手,虽听得主人喝令,已经收势不及。
蓝衣人微微冷笑。众人但见青影拂过,便听得一声惨叫,定睛一看,那大汉在地上不住打滚,持刀的右手已从手腕处断开,旁边一把匕首鲜血淋漓,却正是刚才那少年所使过的。
庞延这下瞧得清楚。那一拂而过的青影,正是蓝衣人扬出藏在腰间的长鞭,卷起地上的匕首,生生地那汉子的手剁了下来。那长鞭的势头之准,劲力之狠,速度之捷,简直匪夷所思,庞延知道自己就算是用手施为也万难企及,通红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少年忽见此变,也惊得有些呆了。只听得蓝衣人淡淡地道:“破劫谷外,我不想多伤性命。都留下右手食指,你们便给我滚吧!”
少年闻言一凛。他的兄长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他这一路本来就是朝着破劫谷而来的。
破劫谷是神医凌绝心的居住之所。江湖中人,干的是刀头舐血的营生,谁敢说自己将来没个三灾六难的?难保有朝一日便要寻医问药,因此对行医者往往都相当尊重。而凌绝心以其精绝的医术著称,近五六年间声望日隆,破劫谷也因此被尊称为“圣地”。但凡江湖人都遵从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绝不能在破劫谷中惹事生非,更不能在破劫谷中伤人性命。而现在距离破劫谷尚有一段距离,可见蓝衣人对破劫谷是十分尊重的。
常人使兵刃多用右手,倘若没了右手食指,一身功夫就去了十之七八。蓝衣人这么淡淡一句,在众人听来却不啻于一个焦雷。庞延一伙心内都是又惧又恨,想要拼命,却又情知无用。庞延目光闪动,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少年擒为人质,好乘此全身而退。对一名跟随他已久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人立时心领神会,大声道:“去你奶奶的,老子跟你拚了!”作势举刀要向蓝衣人砍杀,却一转身就向少年扑去。
他与少年相距颇近,这时又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疾冲,少年临敌经验有限,一时反应不及,眼见便要被他擒到。庞延忖度,少年在棚外,与蓝衣人的距离甚远,正所谓“鞭长莫及”,蓝衣人刚才那断人一掌的手段是再也使不出来的。岂料蓝衣人手中的鞭子竟像是活物一般,倏地伸长了一倍不止,但听得一声凄厉之极的痛呼伴着雷声响起,直震得众人耳鼓生痛。
想要捉拿少年的那人,一条右臂已被生生扯离了身体,伤处涌出的鲜血被雨水冲得一地尽赤!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只觉得脑中晕眩,胸口烦闷。他一路奔波未曾稍进饮食,惊急交迫之下竭力恶斗一番,又被雨水淋了个湿透,早已有些支撑不住。蓝衣人叹道:“世人常说不知彼岸在何方,却不知岸在身后,只是自己从来不肯回头而已。”
话音未落,柳叶镖便脱手而出。庞延惊吼一声,摔下马来,惨然痛呼:“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众人却哪里还顾得上他,各自惶惶奔走。少年这时只觉得头晕脑胀,也不知蓝衣人用了什么手段,只听得众人的呼叫之声不绝于耳。而天上的雷鸣也一声紧过一声,雨水像是从天上的缺口倾倒下来一般,仿佛要洗去这世间种种龌龊之事。
少年终于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初闻
少年悠悠地睁开眼,梦中隐隐约约的饭菜香气更加浓郁了。他一时还未能完全清醒过来,打量着四周全然陌生的陈设,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哥哥!哥哥!”一骨碌地爬起身,掀被下床,也顾不上穿鞋,匆匆忙忙地就往房门跑去,却一头撞在一个正要进门的人身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相貌端方的青年男子。
少年机灵乖觉,一转念间已想到自己定是被那蓝衣人救了,说不定这里就是破劫谷。他连忙跪下,磕下头去,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那青年男子踏前一步,稳稳地将他扶起,温言道:“小兄弟请勿多礼。”少年站起来,双手握住青年的衣袖,急声道:“大侠,我哥哥在哪儿?”
青年微笑道:“大侠的称谓可不敢当。令兄还在我师父那里疗伤呢。”见少年神色急切,又道,“他恢复得不错,已没有性命之忧了,你大可放心。”少年这才松了手,却问道:“尊师可是凌先生么?”青年点点头。少年听得这话,多日来高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位,一时间欢喜得眼眶都红了,问:“那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青年道:“我师父吩咐了,你要先好好地吃过饭,我才能带你去见他。”说着把少年带到一旁的桌椅前,只见桌上已摆放了几样饭菜。少年早已饿得狠了,道了声谢,便坐下狼吞虎咽起来。青年含笑坐在他身旁,直待他吃完,才慢慢地道:“不知道小兄弟今年几岁了,怎么称呼呢?”
少年道:“我叫段淼,今年快十三了。我哥哥叫段澜,大我三岁。四岁上那年,家乡大旱,我和我哥哥成了孤儿,只能到处讨饭。后来有戏班的班主看中了哥哥,要收他做徒弟。哥哥见能有个栖身的地方,便答应了,但是要班主连我也收下。我虽没哥哥生得好,成不了角儿,但也能跑个龙套,因此班主收留了我们。”
段淼见青年听得认真,毫无不耐烦之色,便把往事一一道来:二人如何跟戏班辗转飘零,如何遇到江湖异人,承蒙传授了些防身的武艺;段澜如何唱出了名气,如何被喜好南风的庞延看中;庞延如何仗势相欺,如何强行夺人;他又如何设法相救,如何携兄出逃……段淼虽因多历变故,行事比同龄人老成些,但终究还是个少年,一路受了这许多委屈,只因怕哥哥重伤之余更添烦忧,不得不强自抑捺了多时。如今见有人肯聆听安慰,说到激动辛酸处,眼泪便扑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青年劝解了一阵,待他渐渐地收了眼泪,道:“我带你去看看你哥哥吧。”少年点点头,跟着青年出房。
出了房门,段淼才知自己是在一间简朴的小屋里,除了他刚才身处的那间卧室,似乎再没别有的卧室了。青年见他面露疑惑,微笑道:“这是我家。你哥哥在我师父家里呢。”
段淼奇道:“你不是和凌神医一起住的么?”
青年道:“当然不是。”
段淼闻言,露出甚为不解的神情。青年便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在戏班里,大伙儿都是一起住的。”段淼答得理所当然,“师父一个人住一间房,徒弟几个人住一间房,可都是一间屋子。”
青年笑道:“我师父有好几十个徒弟,都在一起住,哪来那么大的屋子?”
段淼吃了一惊:“凌先生有这么多弟子?”
“是啊。想拜师父为师的人更多了十倍不止。师父收徒之前都要考验弟子本身的医术,甄选十分严苛,有些已经悬壶了几十年的老郎中也没法通过师父的考验。”青年言语间颇为自豪,“我在四年前当上他徒儿,在众位师兄弟中还算是年轻的。”
段淼听得入神,叹道:“真了不起。”也不知道是称赞青年,还是称赞神医。走了两步,他“啊”一声,拍拍脑袋,站定朝青年作了个揖:“我真是太失礼了,竟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呢!”
他故作老成的模样惹得青年一阵好笑,道:“我叫吕慎,虚长你十岁。若你不介意的话,就唤我一声大哥吧。”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石屋小院,拐进谷中的道路。其时夕阳在天,晚霞如火,谷中杏树成荫,郁葱满目。一路行去,不时见别致的屋宇掩映于林间,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段淼想起几个时辰前的滂沱大雨、血腥杀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忽然间想到一事,段淼问:“吕大哥,不知救我到谷中来的那位大侠是……”
“原来你竟不知道他是谁!”吕慎略显诧异,“你说他出手惩戒那青灵剑阁诸人,那时他没有报上名号吗?”
段淼摇头。
吕慎道:“段兄弟,你可曾听人说起过天下第一庄?”
“当然听说过!”段淼跟吕慎相处了一会儿,已知他个性随和,甚为可亲,少年天性中的活泼再也压不住了。脸上摆出个“你别瞧不起人”的神情,段淼昂首道,“碧血山庄,人称天下第一庄。辛庄主是威名赫赫的英雄好汉,庄中弟子人才济济,个个行侠仗义,江湖中谁不知晓,谁不景仰!”
“‘威名赫赫’、‘英雄好汉’,这八个字说得再贴切也没有了。”吕慎点头赞叹,又故意谑嘲道,“只是他这般威名赫赫,这般英雄好汉,你却怎么没有认出他来呢?”
段淼这回可是真的大吃一惊:“他……他……难道他就是碧血山庄的庄主?”
却见吕慎笑容微敛,端了神色,放低声音说:“段兄弟,我们快到神医的医庐了。一进医庐,须得恭敬安静。闲聊的话儿,咱们慢慢再说。”
段淼连忙小声答应了。两人在一处院落前站定,只见一色水磨砖墙,其上密密地攀绕着藤蔓,被霞光一映,更显苍翠。吕慎领着段淼穿过月洞门,一大片空地中种满了奇花异草,竟没一样是段淼说得出名字来的。花草中间只有一条卵石甬道,通向十数丈开外的一间高广屋宇。
二人沿甬道来到房舍前,吕慎在虚掩的门上轻叩了三下,便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前来开了门,恭敬地唤道:“吕师兄。”。
吕慎颔首,问:“师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