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答道:“正在偏厅跟几位师兄弟验方呢。”说着打量了段淼一下,道:“你就是刚入谷来的小兄弟吧?”
段淼见这人年纪比吕慎大得多,在师门中却比吕慎还矮上一级,方知吕慎先前所言并非夸大。段淼连忙施礼:“小子段淼,见过兄台。”
那男子见他年纪小小却乖巧伶俐,心中颇为欢喜,笑道:“不必客气。你哥哥已经醒了,跟我来吧。”
夏季昼长,外面天色尚明,这屋里却早已点满了灯烛。
段淼跟在二人身后,缓缓深入屋内。他自从入了戏班,时常会去到贵宦豪贾的家中唱堂会,日子长了,对屋子的陈设好坏也颇懂赏鉴。这时他不动声色地沿途打量,只见四周陈设简约而精致,一几一瓶都大有讲究。
穿过正厅,入到中庭,两边都是偏厅。过了抱厦,从一面照壁旁转出,前面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周围是一间间的厢房。那男子走到角落的一间,推开门,闪身站开一旁,向段淼道:“进来吧。”
段淼快步进房,见到平躺在床上的兄长正对自己微笑,虽然脸色仍显憔悴,却已不是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段淼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段澜身上,紧紧地抱住段澜的腰,小脸紧紧地贴伏在被面上,那一迭声的“哥哥”渐渐哽咽了。
门外二人相视一笑,轻掩了房门,相偕走开,任他兄弟好生叙话。
报喜
吕范二人走出数丈,在照壁后站定,吕慎向比自己迟了一年入门的范之言问道:“范师弟,师父有没有吩咐过,小兄弟见过他哥哥后,要带他到哪里安置?”
范之言叹道:“师父哪里顾得上这个!这边才刚刚收了针,那边谭师兄就匆匆跑过来,说是有个伤者送来,肋骨断了十二根,偏又失血过多,不能开胸腔接骨。谷里面的师兄弟中,把师父外接胸骨这门绝活学得最好的只有郑师兄,今天却又出诊去了,说不得,师父只好亲自出马。”说着悠然出神,“我今天已经是第四次看师父施这手术了。可是啊,我觉得哪怕再学上一百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学会师父那套神妙的手法。”
范之言眼前又好像出现了两个时辰前的一幕。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整个胸腔塌陷了一大半,脉息都灭了十之八九,幸好有略懂医术的亲人给他用独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师父见了他,也不多话,净过手,指尖贴着胸腔塌陷的边缘自上而下地转了一圈,索明断骨的位置后,抬手屏息一阵,突然出指如风,隔着皮肤分毫不错地拈起一截断骨,轻轻一按一摁就搭回了原位。围观的众弟子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到断骨接正后的“喀”“喀”轻响不绝于耳。待得十二断骨全搭好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吕慎也点头:“师弟说的是。师父这套手法,我却有幸见过五回。”他叹道,“八年前,我跟随先父客居京都,曾听名冠京师的琵琶女秦欢弹过一支曲儿。她那十只手指头上的功夫啊,啧啧,当真是出神入化。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秦姑娘拢捻琴弦时虽然迅捷,却也比不上师父续接断骨呢。”
话音才落,就听得身后响起一道爽朗的笑声:“好哇,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在师父背后说三道四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把我拿去跟歌伎之流相比较!”
二人听得这嗓音,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子,垂首唤道:“师父!”
一名身长玉立的青年笑嘻嘻走近他们身前,屈起中指,各在他们脑门上轻弹了一下,道:“有空在这里嚼舌根,怎么不去帮我的忙!”
青年正是凌绝心。
范之言生性沉稳,一向对这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师父极为恭敬,因此只是微笑不语。吕慎却是个洒脱不羁之人,又深知凌绝心性子豁达,断不会当真因为自己刚才的话生气,于是也笑嘻嘻地道:“师父看诊时,咱们做徒弟的只有在一旁乖乖看的份儿,却又哪里帮得上师父的忙!”
“胡说八道!只看不做,那我收徒弟来干什么?”凌绝心笑骂,“下回再有外接胸骨的活儿,我第一个就点你来做。横竖你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要不也不会知道我的手法比弹琵琶略胜一筹。要是做不了,你就卷铺盖滚蛋吧!”
吕慎顿时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看得凌绝心又是一阵大笑。吕慎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加上天性无拘无束,甚对他的脾气,因此二人虽名为师徒,平日间的相处却更像朋友多些。二人玩笑了几句,忽然有一名弟子走来,恭敬道:“师父若得了空,便请去用晚饭吧?辛大侠已经相候多时了。”
凌绝心一拍头:“是了,我忙得昏了头,竟把他给忘了。”说着抬腿便走。吕慎和范之言忙躬身相送。才走了两步,凌绝心又转头吩咐吕慎:“那小兄弟就先安置在你那里吧。”吕慎答应了,自去安排。
凌绝心匆匆走完一道拱廊,来到平日用饭的花厅。一踏入厅门,便见到蓝衣青年背光坐在厅角的烛台旁边,略低下头,脸庞被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略显模糊的轮廓给他平白添上了几分阴柔之气,一时间,凌绝心只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娴雅沉静的女子,正在烛边垂首绣花。
听到脚步声,青年抬起头,微笑道:“你来了。”
“嗯。”凌绝心握了握拳,告诫自己莫再乱想些无谓的事情,白白惹人伤心,笑道,“今天病人太多,竟让你等了这么久。”看了眼桌上半分未动的饭菜,埋怨道,“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先吃!”
“不妨事。我也不饿。”仍是那万年不变的淡淡口吻。
凌绝心无奈,拉开张椅子坐下,道:“你不饿,我可饿了。”说着拍拍身旁的椅子,“辛如铁,你还不快给我过来!”
辛如铁这才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摆碗安箸,盛饭舀汤。凌绝心像是习惯了被他服侍一般,只管埋头吃喝,只在辛如铁给他布的菜多得快要吃不过来时才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你也吃啊。”辛如铁只是微笑,给他挑鱼刺的手分毫不慢。
不多时,凌绝心放下空碗,摸摸略鼓的肚子,惬意道:“要是再来点青梅酒就好了。”他喜爱佳酿,虽然行医者需时时保持头脑清醒,从来不敢尽兴大醉,但却会不时小酌一番。碧血山庄的青梅酒天下闻名,最得他钟爱,辛如铁来破劫谷时往往都会给他捎上几壶。
果然见辛如铁微笑着桌底抱出个酒坛。凌绝心一看,奇道:“这次怎么是这么大的一坛?难道不是青梅酒?”因辛如铁知他不能多喝,每次给他的都是小壶装的,以免开了封后一时喝不完,让酒漏了风。凌绝心夺过酒坛,急急忙忙地拍开封泥,一股熟悉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不是青梅酒又是什么!凌绝心闻到这香味,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也顾不上再多想,捧着坛子便往杯里倒,嘴里打趣说:“你这次可总算是进益了些,想来也是知道以前小气不对了,嗯?”
一口气连尽三大杯,凌绝心的动作才算是慢了下来。把杯子斟满,想了想,又拿过个空杯来倒满了。皆因往常青梅酒不多,辛如铁让凌绝心自己喝就好,因此他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得惯了。如今这么一大坛酒,光一个人喝未免无趣,须得对饮才有味道。把酒杯推到辛如铁面前,凌绝心道:“来,陪我喝上两杯!”眼睛却扫见辛如铁前面的饭碗竟然是光洁锃亮的,显然什么也不曾下肚,怔了一下,皱眉道:“你怎么没吃饭?”
辛如铁道:“我不饿。”举起杯来,一仰头干了。
凌绝心素知他性子执拗,若他说不饿,那么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能让他吃上一口饭。于是无奈道:“既然不饿,那陪我用些酒菜也一样。”说着挟了几样自己平日爱吃的菜到他碗里,又抓起坛子给他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大半个月前才刚来过一趟,回去能有几天?这么快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辛如铁一时不答,又仰头干了,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
凌绝心蓦然想到一事,心头一紧,连忙撇头打量,却见辛如铁的神色一如平常,这才放松下来,举起酒杯来慢慢品咂,只等辛如铁开口。
半晌,辛如铁才平缓地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娶亲了。”
凌绝心手一抖,便有几滴酒水洒到了衣袖上。他放下杯子,笑道:“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早说!新娘子是哪家的千金?几时下的聘礼?婚期定下来了么?”顿了顿,又笑着叹道,“想要什么贺礼,只管说。这一回你可赚到了,你的喜酒我虽喝不上,礼却是不能不送的。”
辛如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作声。原本就白皙的脸此时看去更是异常苍白,被酒意蒸起的三分珊瑚之色却像是浮在白瓷上的烟尘一般,根本染不入皮肤。凤目中潋滟迷蒙,似乎盈了一汪春雨。
凌绝心垂了眼,不敢再与他对视。却听得他慢慢地道:“新娘子是中州大侠郭瑞其的次女,闺名挽剑。聘礼是十天前下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八月十五。”中州大侠郭瑞掌管的八方镖局,其势力虽然远远比不上碧血山庄,却也是声震一方的名门正派。
凌绝心干笑两声:“不错,不错!中秋佳节,端的是好日子!”
辛如铁默然。
凌绝心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像擂鼓一般,良久才道:“我……我乍听到这消息,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么?”辛如铁轻声笑道,“那真是多谢了。”
凌绝心别过脸,闭上眼睛:“你想要什么贺礼?我这就给你准备去。现在离中秋也没多少日子了,迟了只怕来不及呢。”
许久都没听见回答,凌绝心疑惑睁眼,却吓了一跳。原来辛如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手攀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一手却从他腿上横跨,搭住扶手,把他困在了椅子中。鼻端是辛如铁独有的气息萦绕徘徊,他颠声道:“你……你……”
辛如铁的目光中透着无限凄迷,柔声道:“你方才问我想要什么贺礼,我这就告诉你……哥哥……”声音渐次地低沉下去。
往事
从辛如铁的薄唇中吐出的这声“哥哥”,轻柔缱绻,却像一串雷鸣,把凌绝心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凌绝心只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眼睁睁地看着辛如铁的俊容越凑越近,终于轻轻地封住了他的唇。
轻浅的吻。温柔的吻。
辛如铁对他总是那么温柔。一直那么温柔。
他想他知道这是辛如铁此生中的第二个吻。因为它和辛如铁给过他的第一个吻一样的生涩。
第一个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十一年前?哦,不,是十二年前了。那时候他们都还不懂得情不懂得爱,可是在那个氤氲着雾气的浴池里,小他四岁的辛如铁就那么吻了他。
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而然。辛如铁固觉得理所当然,他也丝毫不以为异。
而在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之后,他为坚持要追寻他的理想与信仰,在列代祖宗的灵位前不吃不喝地跪了一天一夜。
当身后的厚重木门终于缓缓开启,幽闭的空间注入久违的阳光时,他的腰杆依然挺直。
十三岁的少年默默地一路跟着他回到房间,怔怔地看着他收拾包袱,一言不发,眼中却流露出无尽的难过。
他没有办法不觉得歉疚。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心意。有些人,生下来就像一阵清风,只能依着自己心意一路奔跑,谁也束缚不了。
他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与他对视的乌黑瞳仁顿时涌上了湿意,那张小脸上却平静无波。
那五官,那神态,和已故的母亲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他很小就听人家说过,名满天下的“折桂公子”放着许多艳压群芳的女子不要,偏偏娶了碧血山庄庄主那才貌俱算不上一流又天生羸弱的独生女儿,不过是贪图碧血山庄的名声与财富。可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天下间任何女子的美貌若与折桂公子的姿容相比,都会如同明珠失色、美玉无光。唯有他母亲的风致超逸,方能配得起折桂公子的倜傥入骨,生生地演活了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是相爱的。他坚信。
他们的爱,体现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的默契中,体现在一碗汤水一件衣衫的琐事中,更体现在对两个儿子的各有偏爱中。
他长得像极了父亲,却从小就与母亲更亲密;辛如铁酷似母亲,也一向更得父亲疼惜。
因此,每逢清明节,辛如铁都会跟着父亲回乡祭祖,他却留在家里陪伴不宜出远门的母亲。一家四口,一年中总要分别半月时光。
而七岁那年的分别,是他和辛如铁的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
父亲走了数日后,一天母亲偶见春光明媚,兴致陡起,便携他到郊外踏青。不料途经一个村子,喝了些井水,回来的当夜,二人便发了热症。因为同去的婢仆并没什么异状,初时上门诊看的大夫又说是染了风寒,于是谁也没往饮食上想病源。岂知过了两三天,母子俩病情转沉,几个婢仆也相继病倒,药石无效,正在忙乱间,忽闻那日经过的村子中有疫情流布,大家才知道碰上了一件大祸事。
外祖又惊又急,着人日夜兼程地请来享有“医圣”美誉的忘年故交陆真,可惜先天便有不足之症的母亲却没能撑到陆真抵庄。
其余染疫诸人中,众婢仆因为年轻身健,得陆真妙手相救后都渐渐脱离了险境。只有他年纪幼小,抵抗力本来就差,加上遭遇了丧母的打击,情形竟一日日地险恶下去。
迷迷糊糊中,他只是在想,父亲和弟弟归来时,见到迎接他们的不是母亲的笑语盈盈,而是满庄的素色灵幡,心里该有多么绝望。
此后大半年里的事情他不大记得,只知道到自己真正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在碧血山庄中了。守在他身旁的是年纪比父母还小却和外祖平辈论交的陆真,对他细致照料,温柔劝慰。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精神上也从过往的阴霾中走出了,渐渐地回复了从前那副活泼的孩童模样。
那时他离开碧血山庄已经两年有余,期间从未见过亲人,也并不知道他们时常在自己熟睡时前来探望。从那时起,他开始跟陆真学习医道,并发现阅读医书比背诵武功秘笈更有趣,针灸法比剑法更神奇。也是从那时起,陆真取代了辛如铁,成为与他最亲近的人。
他从一出娘胎就得父母外祖疼爱呵护,又有众人星捧月地娇纵着,要什么就有什么,略长大些种种淘气事情都干了个遍,顽皮捣蛋无所不为,恨不得能把碧血山庄整个翻腾过来。可大人再怎么对他好,也只是大人对小孩子的溺爱,何曾有人会当真投入地陪伴他一起玩耍?何况时间越长就越难生出新花样,这般折腾了一段时间后,竟是玩什么都没了味道。
结果在他四岁时,辛如铁呱呱坠地了。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小小婴孩,他便像得了天下最有趣的玩具,对着弟弟的时间比对着什么都多。这个玩具,会哭会笑会叫,慢慢地还会走会跑会跳。整天屁儿颠屁儿颠地跟在他后面,陪他爬树登山,陪他戏雪耍水,陪他打鸟捞鱼,总之是形影不离,哪怕被他欺负到嚎啕大哭也不肯走开。
欺负辛如铁他八岁前最最快乐的事情。抓到奇形怪状的虫子就往辛如铁身上放,尝到酸的辣的就偷偷朝辛如铁碗里倒,听来恐怖的鬼故事就故意在辛如铁睡前说。他欺负辛如铁,辛如铁当然要报复,兄弟二人就像斗智斗勇一样,你来我往,日夜不休。
比他晚出生四年的辛如铁在调皮捣蛋上焉能是他的对手?辛如铁煞费苦心想到的种种伎俩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事实上也的确没成功过一次。越是这样,辛如铁对他越是崇拜:自己想到的没想到的哥哥能想到了;自己做得到做不到的哥哥都能做到。辛如铁崇拜他,他当然也就更喜欢这个把他当作英雄看待的弟弟。于是兄弟间的感情,随年月流逝而益发深厚。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隔了两年之后,他在自己十岁的生辰前重回碧血山庄,初见辛如铁的那一刻,内心是何等震动。
唤着他哥哥的小小孩童,语音仍稚,语气透着与年纪毫不相称的稳重。原本就肖似母亲的眉眼已经和记忆中的母亲更加贴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安然气质更是隐约可见母亲当年的风采。他看着辛如铁,眼泪就这么一下子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