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绝情----湮色城主

作者:  录入:05-07

郭挽剑出自名门,知书达礼,温柔和顺,处处以丈夫为先;辛如铁对妻子也是尊重体贴,呵护疼惜。夫妇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人称羡。第二年冬天,郭挽剑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山庄上下都十分欢欣,又大大地庆贺了一番。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日段澜又随辛如铁外出办事,赶回山庄时已是深夜。不知怎地,段澜突然想起了自己初次入庄时的光景,屈指数来,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六年。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六年并不算是很长的时间。可是对段澜来说,这六年,却让自己重新活了一遍。
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梨园优伶变成碧血山庄庄主的得力臂膀,可以说他段澜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辛如铁给的。
段澜心中突生感慨,呆呆地看着跃下马来的辛如铁。那黑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匹,而辛如铁自己在这六年间也有了不少变化。
他的目光更加锐利,他的眼角有了细纹,他的性子益发沉静……除了这些看得到的变化之外,其余的变化,没有人能够比段澜更清楚。
辛如铁回过头,见段澜仍坐在马上,神色似有些怔忡,以为他是太累了,便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休息吧。”自行去了。段澜便知他并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不禁皱了皱眉。
辛如铁一向严谨勤勉,凡今天应该完成的事情,绝不会放到明天再处理,一天中常常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自从一双儿女能说会走之后,辛如铁每天再怎么忙,也一定会抽出两个时辰,亲自教他们读书学武,一日不怠,繁重的公务又不肯因此耽误半分。如此一来,只能减少休息的时间。近两年间,辛如铁似乎越发忙碌,通宵达旦地呆在思义楼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几个月来,段澜明显地觉得辛如铁清减了不少,数次委婉地劝过他要顾惜身体,他总是淡淡地应一句“知道了”,然后照样行事。段澜无奈,只能更加认真地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尽量为他减轻一些负担。
缓步经过傲雪馆后的小片梅林时,透过枝叶的缝隙,辛如铁望见傲雪馆里还有窗子是亮的。犹豫了一下,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果然见挽剑仍在灯下看书。
挽剑见他进门,连忙站起来,笑道:“你回来了。”
辛如铁微笑着点点头,柔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今天午睡迟了起来,晚上不觉得累,就想看看书,谁知就到这个时辰了。”说着打了个呵欠,分明是睡意早生,只是想等他回来而已。
辛如铁行近她身边,携着她的手走到床前。挽剑娇羞一笑,把脸埋在他怀中,却听得辛如铁道:“你先睡吧,我出门之前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现在得去先把它们做完。”
挽剑愕然抬头,辛如铁一脸抱歉地看着她。难掩内心的失落,挽剑勉强地笑了笑,道:“那你早点忙完,好好休息一下,别太劳累了。”辛如铁点点头,待她躺下后,放下罗账,吹灯出房。一片漆黑中,挽剑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委屈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辛如铁掩上房门,低沉地叹了口气。欠下挽剑的,他只能以给岳家生意上的支持作为补偿。快步出了傲雪馆,向白堇院走去。若他在庄内,每天到白堇院晨昏定省是必不可免的;一旦出庄,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也必然是先到白堇院去瞧上一瞧。
白堇院里,住着他的外祖辛致昀。
辛致昀年轻时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手创下碧血山庄。因年轻时只顾着打拼,直到四十岁时才得了一个独生女儿,爱若掌珠。折桂公子入赘之后,便把庄主之位传给了女婿,一心只想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两个外孙中,他显然对酷似女儿的辛如铁要更疼爱一些;后来女儿亡故,凌绝心离庄,更是把一腔慈爱都转到了辛如铁身上。
在辛如铁的心目中,生养了他的是母亲,教育了他的是父亲,真正栽培了他的却是外祖。
从次子变成了碧血山庄唯一的继承人,从十三岁的少年变成了十六岁的庄主,当中经受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三年是使他脱胎换骨的三年,也是几乎把外祖的心血都耗干了的三年。没有辛致昀,他辛如铁决计不能把碧血山庄变为“天下第一庄”。
见他已堪重任,父亲在金盆洗手后便离开了山庄。江湖中人只当折桂公子云游四海去了,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出了家。其实母亲去后,他便觉得红尘无可留恋,一朝卸下重担,便即遁入空门。从此,辛如铁身边仅余外祖一个亲人,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可以说支撑着辛如铁的整个世界。
可如今的外祖已如风中之烛,将行就木;而他的世界,过不了多久也会消失无踪。

报丧

段淼虽是凌绝心破格收下的徒弟,却果然没有让凌绝心失望。
段淼正式拜师之后,就从吕慎处搬了出来,住到离医庐不远的一间小屋里。凌绝心对这舍命救兄的少年有特殊的好感,有多加栽培之意,对他的要求比一般徒弟要严格得多。凌绝心所收的徒弟中,除了段淼之外,其他人都是拜师前就已经学过医术的,只有段淼是张完全的白纸,可说得上是凌绝心名副其实的亲传弟子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凌绝心发现,段淼天赋禀异,记忆力超群,这一点是学好医术的绝佳条件。但最难得的是,他并没有恃仗着自己聪明就不用功,相反地,他是凌绝心所众多徒弟中最勤奋的一个。每天夜里,他房中的烛光都到很晚才熄灭,半年下来,凌绝心的书房中的书就被他翻了个遍。
有一次,凌绝心问他:“你为什么要学医?”
段淼答得很快:“学医可以治病救人。”
“那你为什么要学得这么拼命?”想了想,凌绝心又问。
过了很久,段淼才轻声道:“那一天……我以为哥哥快要死去的时候,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大夫。后来,我时时在想,所有受了伤、得了病的人,他们的亲人,都和我是一样的心情。我早一天学成,便能多救得一个人;就算是哥哥再受伤,我也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再不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
博览群书,多加实践,这两个基础段淼都打好了。日以继夜地勤学苦练之下,段淼不但一点一滴地把凌绝心的医术变为自己的囊中物,而且更有了自己的心得。他对凌绝心说,医道博大精深,一个人即便是穷尽一生的精力,也绝对不可能把世间的每一种疾病都弄明白,因此哪怕是华佗扁鹊这般了不起的神医,也有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人。又说,人各有长短,大夫也是一样,有的精于治伤寒,有的精于治热病;如果让精于治伤寒的大夫只对伤寒加以钻研,让精于治热病的大夫只去深究要如何治热病,也许能把各位大夫的能力利用得更好。
这一番话,触动了凌绝心的一件最大的心事。当晚,凌绝心在陆真的房中端坐至天色微明。
次日,凌绝心就此事召集众徒弟,询问大家的意见。除了十余多个已经从医多年的大夫仍有疑议之外,大多数人都觉得“先广博而后专精”这一提法极有道理,同意试着专研一个方面的病症,段淼则对凌绝心表明自己对经络伤病最感兴趣。那一年,是段淼入破劫谷的第四年。
经络,即经穴脉络,是人体中最神奇的存在。谁也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可是谁也不能看见它们的存在。后世西医不承认中医的“经络”学说,皆因从解剖学的角度看来,中医认为“经穴”所在的那一个地方,和它相邻的那些地方根本就没有不同。事实上也是如此,对于看不见的经络,大夫只能凭借经验去断定它们的位置,凭借医识去检验它们的伤病。因此,与治疗所有能用肉眼去判断的病症相比,治疗经络伤病所需要的本事无疑就要高明得多。
凌绝心对段淼的这个选择并不意外。一切内伤都属于经络之伤。段澜当日中掌垂死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致于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
段淼选定了这个目标后就一心一意地钻研起来。他懂得越多,越是觉得这里头有着说不尽的学问。凌绝心在经络伤病上已经用心多年,一开始时,他能毫不费力地解答段淼的疑问。慢慢地,“答疑”变成了师徒二人的共同研讨。再到后来,段淼竟能不时在讨论时提出凌绝心也未能想及的精到见解,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对于这一势头,凌绝心是极为欣喜的。在他的支持下,谷中一应与经络伤病相关的诊治都由段淼主持,谷外若有这些病例也多派段淼前往处理。
因此,当辛如铁第一次带着五岁大的儿女来破劫谷时,随同的段澜并没能见着自己那去了谷外出诊的弟弟。
刚刚结束了一个手术,凌绝心正坐在抱厦里稍事歇息,乍见辛如铁一边一个地牵着两个小孩走了进来,一怔之下,喜出望外地扑了过去,嘴里说着:“小免崽子,你终于肯把他们带来了!”蹲下身子,把两个小孩一把揽在怀里,没头没脑地就朝他们粉嫩的小脸上亲过去,又抱起来连连转圈,把他们逗得咯咯直笑。
辛如铁微笑地站在一旁,任他手舞足蹈地闹了好一阵才消停下来。
凌绝心将两个小孩放下来,还在嘀嘀咕咕地埋怨道:“长了这么大才带来见我,最好玩的时候都过去了,真是小气鬼。”
辛如铁也不理他,对一双儿女道:“愉儿悦儿,还不快叫伯伯。”
辛愉十分听话,马上就乖乖地唤道:“伯伯。”凌绝心听得这稚嫩的童音喊出自己背弃多年的身份,心头一酸,却听辛悦奇道:“爹爹,他明明比你年轻得多,为什么不叫叔叔叫伯伯?”
凌绝心微微一怔,抬眼向辛如铁望去。
辛如铁自从成亲后,虽然仍是一两个月就来破劫谷一趟,可是逗留的时间却短了很多,二人往往是见了个面,说得几句话就道别了。近两年来,辛如铁更是来去匆匆,连饭也不曾在谷中吃过一顿。有时碰上凌绝心诊症忙碌,辛如铁就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他的徒弟,连个照面都未打就又急急地离开。这时细心一想,他竟有近半年的时间未曾好好地看过辛如铁的样子。
这一望之下,凌绝心便愣住了。辛如铁消瘦了许多,不但脸部轮廓比昔时更加分明,连眼窝也微微地陷了下去。最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那原本是乌黑如墨的两鬓,竟已星星点点地杂了不少银丝。
内功精湛、方当盛年的辛如铁,却如何变成了这副未老先衰的模样?
就好像被谁拿着根针在心里狠狠地刺了一下,凌绝心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深夜批阅卷宗的情形。如今的碧血山庄远非昔日可比,一庄之主所背负着的责任自然也沉重得多。他呆呆地看着那不知是多少个不眠夜所熬出来的灰白两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放肆!”辛如铁轻声叱道,脸色微沉。
辛悦一见,便知这是一向严厉的父亲要发怒的前兆,连忙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伯伯”。声音有点怯怯的。
凌绝心回过神来,强笑道:“对小孩子这么凶做什么,你看你都熬成什么样子了?山庄已经是天下第一庄了,你难道还想着把它弄成天下第一派吗?要是你还不知道要顾惜自己一些,再过几天别人就叫你老爷爷了。”
辛如铁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却对儿女道:“先出去外面等着,我有话要跟伯伯说。”
辛愉辛悦应了,手拉着手,一溜烟地出了门。
凌绝心又呆呆地望了辛如铁一阵,道:“我……”却接不下去了。辛如铁背负的,本来是他应当背负的责任。这些年来,他从来未为离开碧血山庄的决定而后悔过,可是看到这样憔悴的辛如铁,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当日的坚持。
辛如铁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别想太多。我做的事,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凌绝心黯然叹道:“难为你了。”
辛如铁摇摇头:“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外祖近日沉疴不起,大约离驾鹤西去之期不远了。”
凌绝心“啊”了一声,咬住嘴唇。其实这也不算是十分意外的消息,外祖能届九十之龄,已经是难得的高寿。他知道辛如铁从小与外祖感情极好,这时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肯定是非常难过的。凌绝心垂首道:“是我不肖。”
“他没有怪过你。”辛如铁道,“他说过,你悬壶济世积善于门,他以你为荣。”
凌绝心顿觉有雾气蒙住了双眼,一时无语。
“外祖仙去之日,庄里必会大举行丧。所以今天先来跟你说一声,到时恐怕就抽不开身来告诉你了。”
凌绝心点点头,良久才道:“我既不能承欢膝下,彩衣娱亲,也不能侍奉榻前,扇枕温衾。哪怕再救了千人万人,也终究不算是个好儿孙。而你养生送死,扬名显亲,才真正是外祖的骄傲。”
辛如铁抬眼望向窗外的白云,像是在追忆什么往事,脸上笼了层淡淡的哀伤。
凌绝心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中一痛:“我当年……不应该就这么走了的。”
辛如铁收回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悠悠地道:“其实我一直敬佩你。不是每个人都有对抗命运的勇气,可是你却有。”他的微笑带着安慰的味道,“我亦以你为荣。”

初恋

两天后,段淼出诊回来,才听说兄长曾经来过谷中,自己却没能见到,不由颇有点沮丧,那一天就有些闷闷的。第二天清早,段淼和众位师兄弟去到医庐,例行先去抱厦给凌绝心请安。其后,凌绝心如常给众人安排一天的医务,却偏偏没有段淼的份。段淼正在暗暗地想凌绝心是不是把他给忘了,凌绝心却站起身,道:“淼儿跟我来。”
段淼依言站起,跟着凌绝心出了医庐,来到坐落在山谷最西边的一处精致房舍,正是凌绝心所住的“碧玉斋”。
破劫谷中有两个地方是凌绝心严禁弟子擅入的:一处是当年段淼无意中闯入过的温泉,另一处就是碧玉斋。众人尊重凌绝心,对他的命令严加遵守,不仅绝不擅入,连接近也会尽量避免,因此这碧玉斋附近特别幽静,卵石小径的石罅中绿苔遍生,四周寂然,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段淼跟在凌绝心身后一路穿堂度院地来一间厢房前,凌绝心推门而入。
不大的房间,正中一张花梨木床,床上躺着个人。
段淼正在暗暗纳罕,却听凌绝心道:“淼儿,来见过你师祖。”
尽管闻言更觉诧异,段淼还是立即就恭恭敬敬地对着床上的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又听得凌绝心道:“你去给师祖看看脉。”
段淼依言行近床边,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凭空冒出的师祖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的男子,皮肤苍白得好像透明的一般,容貌清淡温雅。他像在熟睡一样静静地平躺着,然而呼吸极细极缓,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段淼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轻轻移过他的一只手,三指搭上手腕,用心诊看。过了一会儿,段淼轻声道:“师父,师祖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凌绝心点头不语。那内伤岂止是很重,几乎把陆真一身的经脉都毁掉了。如果不是自己救治得及时,陆真早就死在了那断崖上。一直到今时今日,凌绝心还是想不明白,为何经历过那么的恩爱缠绵,那人还能对陆真下这样的狠手,竟用他那独步武林的断魂掌,朝陆真心窝处狠狠一击!
凌绝心永远也不会忘记陆真那时的表情有多么绝望,他也不会忘记自己那时的心情有多么绝望。他抱着以为是必死无疑的陆真,跪在那荆棘遍地的崖边,膝盖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知道痛,却在哭泣时发现陆真还有微微的心跳,解开陆真的衣襟一看,那掌印离心脏偏了三分……
沉浸在往事中,凌绝心一时咬牙切齿,一时悲痛不已。段淼见他的表情变幻不定,一时也不敢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凌绝心才道:“依你看,这内伤能治吗?”十五年来,为治陆真这伤,他殚精竭虑,几乎穷尽了全部心血。当日陆真一息尚存,他冒着自己功散人亡的危险,把一身真气尽数注入陆真体内护住其心脉,才勉强保住了陆真的性命。此后他出庄入谷,想尽一切办法给陆真修补受损的经脉,世间种种珍异药材用了无数,陆真慢慢地有了起色,但因经脉受损太深,始终没能再清醒过来。
“师祖的经络均遭大损,血气被截不能流畅运转,因此如今昏迷不醒……幸亏心脉中还有一缕元气流动,保持着生机不绝。”看了一眼凌绝心的表情,段淼小心翼翼地措辞,“如果能让这缕元气缓缓地通过其它的经络,打开一条通道,使血气得以如常贯通,或可有望慢慢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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