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绝心哑口无言。
活死人一样的陆真,听不到他哭,看不见他笑。可是只要陆真还有呼吸,他就会觉得安慰;只要陆真能醒过来,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他不能解释这样的感情,他只知道他需要陆真活着。陆真在,他的世界才是满的;若陆真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的依靠和寄托在哪里。
凌绝心蓦然惊觉,辛如铁的眼神中包含了那么深重的悲哀。他开始觉得恐慌。这些年来,他对辛如铁的认知竟然是一片空白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辛如铁经历过什么,承受着什么。辛如铁的快乐和痛苦,通通没被他见过。如今,终于看到辛如铁的痛苦,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劝解和安慰他的资格。
辛如铁站起身来,唇边始终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慢慢地走出门外,他微微地昂着头,背影却显得那么落寞。凌绝心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没入黑暗中。
漆黑的树林间,朔风一阵紧似一阵。
隐约望见林外的亮光,在马背上颠了快三个时辰的段澜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出了这片树林,再过二十里就能够回到山庄了。
这一路回来,他总觉得辛如铁有点不对劲。
尽管辛如铁的表情平平淡淡,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段澜看得出,他的眼神中透着倦怠。那种倦怠,就算是在辛如铁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的时候,段澜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辛如铁喜欢独来独往,从来不坐马车。段澜跟了他这些年,二人去什么地方都是骑马。只要不是太赶时间,马儿每跑一个时辰,辛如铁就会叫停,大家下马歇一阵再走。但是今天从破劫谷出来之后,辛如铁竟任马儿一直不停地跑,到得后来,两匹马的脚程都已经慢得多了,显然早就疲惫不堪,辛如铁还是一声不响。
就在马匹即将踏出林外的时候,辛如铁竟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段澜大惊失色,腰间长鞭瞬间甩出,动作流畅得如同出自本能——辛如铁传授的缚龙鞭法,他一天里不练上十遍也有八遍。
长鞭刚卷上辛如铁的腰,段澜也腾空而起,手腕轻抖,猿臂长伸就把就辛如铁接在怀中,稳稳落地。
借着星星的微光,段澜看清辛如铁脸上表情,一颗心就像是被谁狠狠地拧住了,紧得喘不过气来。只见辛如铁双目半闭,紧咬牙关,似是竭力在忍受着什么痛楚,鼻孔处有鲜血汩汩淌出。
段澜颤声道:“庄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了下来,让辛如铁半躺在地面,靠在自己胸前,一掌按到了辛如铁的檀中穴上,想要输些真气进去。
段澜的手掌才贴上他的胸口,辛如铁就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又勉力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怀中摸去。
段澜忙道:“庄主,让我来帮你,你想找什么?”说着把手伸入他怀里,却摸到了一个瓷瓶。
段澜忙把瓷瓶取出来,拨开木塞,鼻端顿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向辛如铁看去,辛如铁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段澜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放进他口中。
辛如铁把药丸咽下,阖上眼帘。
段澜用袖子拭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他却半天都没有动静。段澜正暗自焦急,他却慢慢地睁开眼,神色也回复了平常的模样。
小心地扶着他站起,段澜满腹担忧疑虑,却不知如何开口相询,只得看着他上了马,自己也翻身坐上马背。
辛如铁扬起马鞭,忽然回过头来,淡淡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段澜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轻点了一下头。
回到碧血山庄的日子一如既往。
只是段澜觉得,本来就寡言的庄主变得更加沉默。
在段澜面前,辛如铁不再掩饰他的病症。他并不是每一次流鼻血时都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一旦显得痛楚就要服药。段澜细心算来,辛如铁一天中总要服用三四次的药,而且还有逐渐增多的趋势。段澜心里的忧虑如同野火焚烧,却又无可奈何。
庄中弟子都已看出,他们的庄主正在逐日折损。但辛如铁一切照旧,除了处理公务,教育儿女外,几乎是时刻侍奉在外祖榻前,极尽孝悌。总管谢宣在庄中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直看着辛如铁长大,眼见他这般情状,着实心疼,但又知他与外祖感情深厚,明白无法相劝,只有每天亲自为他精心准备膳食,只盼他吃了能稍补劳损。可每次把饭菜送过去,都是略略动过就被撤了下来。谢宣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饭菜做得不好,他只淡淡地道:“我斋戒。”
这样吃法,如何是斋戒,简直就是绝食!谢宣心想,可是偏偏无计可施。他知段澜跟着辛如铁的时间最多,且最得辛如铁倚重,每一次见到段澜,忍不住就要唠叨,又让段澜旁敲侧击地劝辛如铁要多加保重。段澜听了,只有更增烦忧。
无论辛如铁如何努力挽留,辛致昀终是没能陪他过完这个冬天。
那一夜,白色的灯笼挂满了树梢,把山庄照得亮如白昼。辛如铁一身缟素,笔直地跪在灵堂里。身后,是披麻带孝的挽剑和一双儿女,还有白漫漫的一片庄中弟子。身前,是一口漆黑厚重的棺木,当中安静地躺着他的至亲。
整整四十九天,从停灵、发丧、各方来宾吊唁到开孝、上庙、打谯超度,辛如铁事事躬亲,期间神情平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丸服得频繁,犯病的次数竟然大大地减少了,加上偶尔流鼻血时段澜就设法代为遮掩,是以并没在众人跟前露出过什么异样。
大殓那天,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
辛如铁领着出殡的队伍,走了一个上午的山路,去到事先选好的墓地。
一世英雄,一抔黄土。
最后一块墓砖被砌上之后,辛如铁跪在风雪中,默默地烧了一个时辰的纸线。纸灰宛如蝴蝶翩跹,在他身周萦萦绕绕,伴着那猎猎飘动的袍带,竟生出了些乘风归去的意味。看着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苍白的庄主,众人心头都掠过一阵酸楚。
失温
这一场丧事结束,段澜只觉得身心疲倦。
因为担心辛如铁,他在这四十九天里一直紧紧地跟在辛如铁身侧,辛如铁不睡,他也不敢睡,辛如铁偶尔犯病,他便不动声色地代为掩饰。幸好辛如铁除了沉默得可怕之外,倒没有其它异状。从墓地回来后,段澜看着辛如铁回了傲雪馆,不由松了一口气。当时尚在午后,可段澜却觉得累得不行,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段澜被拍门声惊醒了。他心中打了个突,知道定是有什么急事,忙从床上一跃而下,连衣服也顾不得披就去开门。一看之下便是一怔,门外的女子提着个灯笼盈盈而立,竟是庄主夫人郭挽剑。
挽剑眼眶微红,神色间明显慌乱不已又强作镇定,见段澜出来,急道:“段兄弟,庄主忽然出了庄。他可曾跟你说过要上哪儿去吗?”
段澜不由得拧了眉。他方才开门时见天已全黑,便回头瞧了房内的更漏一眼,知道现在恰好是子时一刻。这么晚了,庄主出庄去做什么?摇摇头:“庄主没说过。”
挽剑的眼眶更红了,声音也有点抖:“他……他的神情有点不对,这下可怎么办?”
原来辛如铁回到傲雪馆,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挽剑知他多日辛苦,也不敢吵他,自去照顾辛愉辛悦,到了亥时左右才悄悄回房,见辛如铁犹在熟睡之中,不愿上床去惊扰他,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挽剑细细地端详自己的丈夫。
上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久到挽剑都记不清了。但她却没忘记他一贯的睡容:剑眉是轻轻地蹙起的,薄唇是紧紧地抿着的,仿佛连做梦也不快活。
挽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个当了她七年丈夫的男子。成婚之前,她就听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年纪轻轻能把偌大一个碧血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凡江湖人提起无不交口称赞。成婚之后,他不纳妾室,一直对自己敬重温柔,对儿女用心教养,勤勉自律,严谨端方。但是挽剑知道,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甚至,不在他自己身上。
虽然他常常会对她微笑,但她看着他的眼睛,却总觉得,其实他是想要哭泣。
他专注于山庄事务的态度近于狂热,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时时让她生出他是想把自己燃成灰烬的错觉。
儿女出世后,与他无休无止的忙碌相伴而生的,是他更加明显的寡言与忧郁。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安慰他,可他从来不给她机会。
她想着自己凌乱的心事,回肠百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候,突然听到衣物簌簌响动的声音。朦胧睁眼,却见辛如铁坐了起身,正要下床。
略略有些惊讶,挽剑柔声问:“相公,你要上哪儿去?”辛如铁却恍若不闻。
“相公?”看着他有点呆滞地往自己的脚上套靴子,挽剑不由得担心起来,走近前去,轻轻扶住了他的肩头。
辛如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挽剑呆住了。
那是完全没有生气的眼神。茫然的,空洞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感情与希望。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行去。
“相公!”挽剑快步追赶,可是辛如铁施起轻功来,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辛如铁几个起落间就去到了马厩,取了坐骑,转眼已飞奔出庄。
段澜听了挽剑诉说,眉头皱得更深,一边飞快地思索辛如铁可能的去处,一边安慰眼前已经不知所措的女子:“夫人莫急,我这就到庄主平日常去的地方找找看。”说着匆匆穿了外衣,策马而去。
把平日辛如铁会去的酒肆、茶楼等处都找了一遍,辛如铁仍然踪影全无。静夜中的长街,空空荡荡,段澜在马背上苦苦思量:庄主会上哪去呢?
蓦地,段澜脑中灵光一闪,就好像有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照亮了他面前的路。
破劫谷!
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信心来自哪里,可是直觉告诉段澜,辛如铁一定是往破劫谷去了。再不肯多耽一刻,段澜调过马头,快马加鞭地便往破劫谷赶。
段澜没有猜错,辛如铁这时正是在奔往破劫谷的路上。
他要去找凌绝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凌绝心,找到凌绝心又有什么用。
他只知道,他想见凌绝心,想得快要发疯。
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要压抑着炙热的感情压抑到自己心痛;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嫉妒着他对陆真的痴心嫉妒到自己发狂;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要悲哀着他对自己的用心毫无知觉悲哀到绝望。
只要能够见到凌绝心,抱着凌绝心,也许他还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气。
从二十九年前开始,从一出生开始,他的命运就被攥在了凌绝心的手里。
虽然凌绝心一点都不知道。
凌绝心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不知道辛如铁其实比他以为的要更早懂得爱,不知道辛如铁是故意把自己初吻送给了他,不知道辛如铁曾在祠堂外陪他跪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辛如铁在他离开的夜晚流过多少泪水……
曾经,辛如铁寸步不离地在跟他身后,被他欺负被他宠爱,以为彼此是就对方的全部,一起就是一辈子。
然而,凌绝心一次又一次地弃他而去,终于让他明白,凌绝心,只想要陆真。
当辛如铁知道自己留不住凌绝心时,他学会了等待。
当辛如铁知道自己等不来凌绝心时,他学会了追寻。
他见过凌绝心看陆真的眼神,那么温柔的眼神,从来不曾落在他的身上。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也许自己一生都要在感情上与陆真争夺凌绝心,但是他有信心,最终赢的会是自己。
不仅因为他是凌绝心的弟弟,有着不可间断的相连血脉;而且因为他比陆真年轻,能够陪伴凌绝心到直到生命的尽头。
因此他竭尽全力,只想成全凌绝心的心愿。
担起庄主一职,让他无牵无挂地照顾陆真;四处寻访灵药,让他得心应手地治疗陆真。
他的心意凌绝心并不懂得,他知道。但他本以为他可以等,他有时间等,也有耐心等。他本以为,哪怕陆真醒来,哪怕陆真能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凌绝心最终还是要回到他身边。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偶遇西域圣僧。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是传说中练成了“三通”的神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从此,有关爱的信念都被辗成了灰,唯余肩头那沉甸甸的责任。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答案有很多个。
为了外祖,为了父母,为了山庄,为了凌绝心……
唯独没有他自己。
骏马奔到碧玉斋外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跃过围墙,辛如铁径直就往凌绝心的卧房走去。
房门是打开的,床上被褥俨然,显然是主人一夜都没有在这里睡。
木然转身,再次迈步,方向却是陆真的厢房。
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他抬起手便想推门。指尖快要触上门板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低沉的哭声。
那是凌绝心的哭声。
他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指尖,离门板仅一寸之遥。
推,还是不推?
在身心俱已倦极的此时,他还能承受得起凌绝心为另一个人掉落的眼泪吗?
他闭上眼睛。
他与凌绝心的过往,一幕幕地闪过。鲜活的,黯淡的,甜蜜的,苦涩的……最终最终,定格到一个画面。
那是三岁的他,刚刚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抱着一直昏睡的哥哥,仍然能感觉到温暖。
纵使彼此都是伤痕累累的,拥抱着,也能互相取暖吧。
咬咬牙,指尖刚刚触上冰冷的木头,却有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别哭……”
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朝阳的光芒,被厚重的云层阻隔在九重天上。他的世界,则在这半明半晦的冬末寒晨中,片片溃散。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碧玉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破劫谷。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他要一直往前跑。
熟悉的痛楚,甚于往日千百倍地向他袭来。
他咬紧牙关,企图以最后的意志去抵御上天施与这副形骸的折磨,却终于还是膝盖一软,跌跪到雪地里。
眼前仿佛有什么光芒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天地间的一切他再看不清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海中的张张脸庞重重叠叠地交替着出现:辞世已久的母亲,刚刚离开的外祖,疼爱他的父亲,依靠着他的挽剑,幼小的辛愉辛悦……提醒着他,他的责任尚未完成。
他把不断颤抖的手伸入怀中,半天终于掏出了瓷瓶。拔开瓶塞一倾,却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他一怔,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笑声从胸腔深处慢慢地传出。他笑了一阵,手一松,那空瓶便滚落了雪地里。
他爬着索摸到了旁边的一棵树,抱着它,一点点地站起身——还记得,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凌绝心的腿,一点点地站起身……
突然就有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一般地压来。他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让雪地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
剖心
躺在冰冷的雪地里,辛如铁尚未失去神智,却失去了所有气力。
他感到身体的热量正在一丝一毫地流失。
四周静悄悄的。这样的时辰,本不会有行人从这里经过。
无力呼救的自己,也许会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想。
可是这样……也好。他的心头生出一阵轻松。我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实在撑不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躲不过的,皆是命。
既然是命,那就认了吧。
段澜五内如焚地一路飞驰,在离破劫谷还有十里左右时,忽然觉得刚才眼角掠过了一抹浅红。
心中一紧,他连忙勒住马缰,调过马头往回跑,目光在则地面不断地搜寻着。
果然有浅红色映入眼帘。
细看之下,段澜只觉得心胆俱裂。静静地卧在一小滩浅红色旁边的那个人,身上的孝服与皑皑白雪溶成一片,不是辛如铁还能是谁?
几乎是滚着下了马,段澜箭步冲上前去。辛如铁的脸是惨白的,映着鼻间淌下的两缕殷红,更觉触目惊心。而那鲜血流到地面,把雪微微地化开了,便变成了一滩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