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当盛夏,他刚才在温泉里热个半死,眼下被清风一吹,只觉得通体舒爽;加上终究是年少无拘,一时竟浑没想到自己现在是赤身祼体,坦坦然然地就这么在岸边随意走动,四处盼顾着寻找返回的道路,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哼着曲儿。
走了没几步,段淼口中的歌声嘎然而止。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子。
雾霭氤氲的泉面,竟有一人凌波而行,朝着段淼的方向走来!
那人松松垮垮地披着件水绿色的绸袍,手上似乎抱着什么。一头乌发并未挽起,随着清风徐兴,与衣袂齐扬。初时,因水气蒸腾,那人的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待到渐渐行近,容光乍显,竟是段淼在画中也未曾见过的绝色。
段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那人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凌绝心正与陆真泡完温泉。
这处温泉的泉眼恰好在泉池正中心,那里水最热,疗效也最好。一开始时凌绝心总要背负着陆真游上一大段路,后来辛如铁命人筑了一条几乎与水面相平的石梁,让他直接就能去到池子中心,倒是大大地省了一番气力。
凌绝心没想到会在这平时禁止弟子进入的地方见到个生人。初次见到他的人为他姿容所摄,凌绝心生平见得多了,本也不以为意。可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 丝 不 挂,配上这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倒是说不出的滑稽,因此不住发笑。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略显焦急的呼唤:“淼儿——淼儿——”原来段澜见段淼久不露面,不安之下,沿着泉边一路找来了。
段淼向来爱惜兄长,知道因一时贪玩,又白白惹得段澜担心,暗骂了自己一句,也再顾不得眼前人,忙向声音来处奔去,大声道:“哥哥,我在这里!”
段澜听见弟弟应答,知其无恙,放下心来。一会儿段淼奔到身前,见他光着身子,段澜“哎呀”了一声,道:“我竟忘了把你的衣服带过来。”
段淼这才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回想起刚才遇见“仙子”的情形,登时大窘,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可以让自己钻进去。回头望去,那人已经无影无踪。段澜见他面色古怪,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段淼略有些忸怩地说了刚才的经过。
段澜毕竟大他几岁,想了想,道:“传说温泉难得,在泉中浸泡对人大有裨益。这谷中既有温泉,却不见寻常弟子入浴,想必是不许人随便进来的。我们不知规矩,这一次来到也就罢了,以后可别再来了。”段淼答应着,心里却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又在猜测那人到底是谁。
赠药
又过了几日,段澜完全康复。这一个多月来,他和段淼已经和谷中诸人相处得熟了,大家都关心询问他们,日后要作何打算。段澜见自己兄弟二人在谷中白吃白住了这许多天,本想就此辞别,不再多加叨扰;可是又见段淼大有要拜师学医、在谷中长留的意思,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段澜想,他当了多年优伶,虽然也挣了些名气,可是在梨园中讨生活,却实在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如今能乘机离开,也是一件好事。本来,留在这谷中倒也不错,可是他对医道既不感兴趣,也没有天分。如果说等段淼学成,兄弟两个自然不愁生计,可是自己正值青春,身壮力健,又如何能够甘心无所作为,靠弟弟来养活呢!有心独自去闯荡江湖,又知段淼必定不肯。因此尽管心中为难着,却终是暂时没走,晚上也和吕慎、段淼挤在一处,白天就充当医庐里的小厮,做些斟茶递水、扫洒庭除的杂活。
这日晌午,段澜把一个转危为安的伤者从医庐送到紫竹院,回来时见一名年轻男子牵着匹黑马向医庐处缓缓行去。破劫谷有规矩,不得骑马乘车进入谷内,以免发出嘈杂之声,影响病人。这条规矩在谷口所立的石碑上刻得明明白白,一向无人敢犯,怎么这人却胆敢违背?他心中嘀咕,脚下却半分不慢,赶上前去,施礼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谷中有规矩,车马须得停在谷口处的树林里。”
那男子闻言转头,脸上略带讶异,眉目间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段澜见他神采奕奕,可知绝非病患,便道:“公子若是来请大夫出诊的,不妨请到医庐的客厅稍候。若不介意的话,就让我把马儿牵出去吧?”
不知为何,那男子看到他,讶异之色顿时消失了,目光也柔和下来。虽没答话,却含笑点了点头,把缰绳递给他。段澜接过来牵马便行,谁知黑马却一步也不走。段澜也没多想,绕到它身后,扬手轻轻拍了马臀一下,催促它快走。
谁知手掌才贴上马臀,那黑马突然飞起后足,狠狠地便往他胸前踹去!
段澜一惊,幸好他也是练过武的人,轻功尤其不错。见变故陡生,他双足一蹬,一扯马缰,竟借力纵起,翻身坐到了马背上。那黑马性子极烈,从来不让主人以外的人近身,这下竟被一陌生人骑住,不由得大怒。后足刚落地,前足又双双抬起,竟几乎竖直地立了起来,想要把段澜甩下去。
被它这么猛地一晃,段澜保持不了平衡,眼见便要往下掉。岂知他双腿牢牢地夹着马腹,身子侧而不倒,一拧腰又坐直了,伸长双臂,抱住了马颈。黑马甩他不掉,愈发生气,长嘶一声,便如发疯中魔般,四蹄乱踢,身子乱颠。
段澜抱着马颈,知道一摔下去肯定要受伤,不敢松手,只被它颠得发晕。才要呼救,却见那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段澜料知他是故意捉弄自己,这一下好胜心起,偏偏不肯示弱,咬了咬牙,任那黑马怎么样颠抖,始终紧紧地贴在它背上。
但段澜毕竟是伤愈不久,不一会儿便觉得全身酸痛,手足发软。正在他手臂略松,自知就要被甩落的时候,忽闻一声轻喝,那马儿竟立时安静了下来。
段澜一时坐不起身,只趴在马背上喘气。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巧巧的就把他抱下马背。他心中气忿,一站定就立即拂开了那双手,却听那男子笑道:“身手果然不错,怪不得能废了庞延一只招子。”
段澜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男子只是微笑不语。
脑中飞快地转动,突然灵光一闪,段澜回想起段淼向他形容过救命恩人的形貌,略一印证竟与眼前男子无不吻合。连忙磕下头去:“段澜见过恩公!”
辛如铁踏前一步,把他扶起,道:“不用多礼。”
段澜知道,所谓“大恩不言谢”,像“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这般了不起的人物,想来也不会稀罕他言语上的感激。他从小就对江湖中的侠客义士深为景仰,这时见辛如铁气度不凡,更觉钦慕,一时间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辛如铁见段澜没说些什么知恩图报的浮言,只是用热切的目光望着自己,显然是真心感激,对他的评价便又高了几分。“我这马儿性烈,常常会跟别的马打架。因此我从不把它放在谷口的林子里,每次来到都让它自己去医庐后面的小山坡上吃草。” 辛如铁说着拍拍段澜的肩膀,“除了我之外,从来没人敢碰它。你方才没摔下来,已算相当难得。”
段澜笑道:“凡是好马大都性烈,辛大侠的马儿必是神骏之物。要不是辛大侠再及时喝停它,我早被它甩倒了。”
“你只是吃亏在重伤初愈,体力不足罢了。”辛如铁道,“当时你伤势那么沉重,现在才过了四十天,武功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见根基扎得很稳固。”
段澜忙谦道:“那是凌先生妙手回春。”
正话说间,吕慎和段淼从医庐中走了出来。段淼远远地见到段澜,也没细看他身边的人是谁,马上就欢呼着奔了过去:“哥哥,我今天见到神医了!原来他就是我在温泉中见过的仙子!”一把抱住段澜的腰,“我问他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他说要先考考我,就问了我几个问题。那些问题吕大哥以前都曾教过我,因此我都答出来了。神医称赞了我两句,说如果我在一个月里能把《本草类集》、《仁斋灸经》、《传孤医案录》这三本书都背下来的话,就收我为徒,却不知道吕大哥早就给我看过那本《本草类集》,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又快又急地说完这一串话,那张小脸已兴奋得发红。
段澜不禁莞尔,摸着他的头道:“小猴子,瞧你大呼小叫的没礼貌,可叫恩公见笑了。快给恩公磕头吧。”段淼一见辛如铁,惊喜自不待言。行过礼后,又跟兴冲冲地跟着吕慎到药圃采药去了。
又见他们兄弟情深,辛如铁心中百味杂陈。凌绝心啊凌绝心,如果在一个月内背下三本医书就能当上你的徒弟,这破劫谷现在怕是有近千人了吧。你对这小孩儿另眼相看,和我当日出手相助,为的,可是同一个理由?
段澜望着段奔奔跳跳的背影,轻叹一声。
“怎么?”见段澜似乎是因为刚才听到的消息而沉闷了下来,辛如铁问,“你不想他从医?”
“不是。”段澜忙道,“能得神医青眼,那是淼儿三生有幸。”眼底却有藏不住的黯然,“只是淼儿既然要长留在谷中,咱们……咱们就势必要分开了。”
辛如铁听他说得苦涩,心中一动:“为什么?”
段澜苦笑:“淼儿在谷中学医,我若跟他留在这里,却没什么作为。倒不如去江湖上闯荡闯荡,或能有望闯出个名堂来。”
“既然你暂时没有别的去处,”辛如铁缓缓地道,“可愿到碧血山庄里来?”
段澜惊喜交集地看着辛如铁,一时急急跪下,磕头道:“多谢恩公!”高兴得声音都抖了。
辛如铁任他磕了三个响头,才道:“起来吧。既成了山庄里的人,这称呼就得改了。”
段澜点头称是。
辛如铁又道:“你去收拾一下,呆会儿就跟我回庄。”段澜没料到这说走就要走,怔了一下才躬身告退,匆匆忙忙地找段淼道别去了。
辛如铁转过身,朝着医庐的方向微笑道:“既然来了,还站在里面做什么?”
凌绝心慢慢地踱出医庐,在辛如铁面前站定。
那晚辛如铁不辞而别,之前的一番暧昧就像重重迷雾一样,把他想要看清的感情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过后他强迫自己不去再想那晚的事情,一个多月来却没有一天不在忐忑地猜测着,二人再见时的相处会有什么变化。
而此刻在站他面前的辛如铁,无论是从表情到神态还是从声调到语气,根本就和过去六年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咬了咬嘴唇,凌绝心笑道:“怎么这次这样急急忙忙的,连晚饭都不吃就要走了吗?”
“来不及了。”辛如铁淡淡地道,“这几天庄中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原是不能来的。可是偏偏在今天得了这个——”说着解下腰间一个鼓鼓的皮囊递过来,“本想差人来送,却到底信不过他们。既然交到了你手上,我就该回去了。”
凌绝心疑惑地拉开囊口的绳结,一看之下,失声呼道:“金娃娃!”
金娃娃,其血可作药引,对经脉受损之症具有奇效。金娃娃数量极稀,往往只见于人迹罕至的湖泊,若离开生长的水域,很快就会死亡。而它一旦死去,血液凝固,便失药效。
凌绝心捧着那对仍在水里窜来窜去的金娃娃,低低地道:“辛如铁,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脸上的微笑渐渐淡了,辛如铁紧抿着唇,定定地盯着他。
他受不了那样灼灼的目光,垂下头。许久,忽听辛如铁嗤笑出声:“凌大神医,你是诊症诊得晕了头吧?你倒是来说说看,我还能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他愕然抬头,辛如铁却已经转过身去,牵起马儿走了。他只来得及瞥见辛如铁唇边那抹淡淡的嘲讽,却漏过了辛如铁满眼的悲哀。
成婚
到达碧血山庄的时候已经快寅时了。
巍峨的虎皮石牌坊下,两列庄卫远远地见到骏马奔至,齐刷刷地半跪下去,恭迎庄主回庄。
段澜跟着辛如铁下了马,只觉得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
见得独自出门的庄主身后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众庄卫不由暗暗地打量起来。辛如铁道:“这位兄弟是段澜。从今天起,他就跟着我办事。”辛如铁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当上庄主之后,尽管庄中子弟众多,却从不安排任何人做他的随身侍从。这下竟突然从庄外带回一个人来任作随从,众庄卫皆暗自称奇,不知段澜如何能得庄主青睐,想必有过人之处,纷纷热情地跟段澜作揖问好。
众人行入山庄。借着庄煌灯炬,段澜尽览庄中大要:但见庭园深广,楼宇俨然,一花一石均见精妙匠心,并不落朱墙碧瓦的俗套。一名庄卫道:“峨嵋派的贺礼刚刚送到不久,谢总管已把尚明大师和三位弟子请到了思义楼奉茶。”辛如铁点点头,吩咐道:“把段澜带到琴剑轩的正房中住下吧。”说完大步流星地会客去了。
一名庄卫领着段澜穿花度柳地来到了琴剑轩,开了大门,那庄卫给他指明轩中布局,又道:“段兄弟,琴剑轩本是庄主的居所,只因庄主大婚在即,月前迁到了傲雪馆,这才空了出来。”言下之意,段澜的身分自与普通的庄中子弟不同。段澜道了谢,那庄卫笑道:“段兄弟莫要客气,只怕我以后要仰仗段兄弟的事情多着呢。”又把手中的灯笼给了段澜,“你先进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带你去见庄主。”告辞而去。段澜去到正房,推门而入,取出灯笼里的蜡烛点燃灯火,只见屋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锦幛绣褥,仅一床一几一柜,虽是红木所制,但式样简朴,此外别无他物。
段澜见即将天亮,知道不能久睡,于是和衣躺下,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不一会儿果然听到有敲门声,段澜爬起身来应答,迅速地收拾完出房。
一名书僮打扮的少年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见段澜出来,立时施礼道:“谢总管吩咐我来带你去见庄主。”
二人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一座小楼。那少年道:“这里是思义楼,庄主平日会客、处理公务都在这里。”说着把段澜引到一间房前,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道:“进来。”那少年当先入内,道:“庄主、谢总管,段公子到了。”说完垂手退下,示意段澜进去。
辛如铁在一张书桌后坐着,身上也穿着昨夜的衣裳,大约是根本没有休息过。他旁边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模样精明干练,正是山庄的总管谢宣。段澜行了礼,辛如铁点点头,让他先跟谢宣去学一下山庄的规矩,再来听候差遣。
谢宣躬身领命,便把段澜带到另室,将庄里种种戒律规条、诸般大小事宜都说了一遍,段澜一一记在心上。
自此段澜就跟在辛如铁身边,协助他打理各种事务,有时还会跟他出门。段澜聪敏细致,什么事情都学得快,又加上肯吃苦耐劳,但凡是辛如铁交代下来的事情,无一不办得稳当妥贴。有时得了空闲,辛如铁也会指点段澜练武。他武功高明,令段澜心折不已,只盼有朝能与之比肩,于是日夜苦练,不肯稍懈。辛如铁善于教导,若段澜碰上什么不解的难处,他往往一两句话就能切中窍要,化繁为简,因此段澜进步得飞快。
碧血山庄近年势力大涨,名下产业比十年前增加了一倍有余,不但遍及中原,甚至隐隐有向域外扩展之势。辛如铁最忙的时候,三天里也睡不上一个时辰。
转眼间便是夏末秋初。因婚礼之期将近,各方的贺礼流水价涌入庄来。山庄外车马络绎不绝,山庄里忙着接待送礼的宾客,几乎是日夜不休。段澜跟着辛如铁,就像坨螺一样转个不停。
中秋前夕,辛如铁带着段澜去了一趟破劫谷。段淼见到兄长自然是欢喜不尽,恨不得把别来琐事尽数灌到段澜的脑子里。凌绝心送了一瓶精心配制的“驻颜养生丹”给辛如铁当作贺礼,辛如铁笑着谢过,又给了凌绝心好些别人送他作婚礼贺仪的珍稀药材。一个时辰后,二人动身返庄。
婚礼当日,锣鼓喧天,花彩遍地,几乎所有名动江湖的武林豪杰都到了场,要借此机会大大地热闹一番。新人行过大礼后,众宾客见新郎倌器宇轩昂,又闻说新娘子是难得的美人,便起哄着要辛如铁当场掀开新娘的霞帔。一双新人到底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待辛如铁含笑把新娘的盖头揭去,众人一看,果然是娇艳无双的如玉佳人,于是纷纷大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时间,筵中觥筹交错,气氛热烈,酒宴直到午夜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