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位于我们居住的S市东北方向,与S市仅一山之隔,开车的路程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但是两座城市之间的人员流动却少得可怜。究其原因,如果说三十年前是因为没有公路、交通不便,那么三十年后的现在,则是由于海皇党和冥王帮各踞一方、互相掣肘。N市与S市之间的市际班车,每天对开十几个班次,但是车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因为交通已被帮会所控制。S市的普通市民想去往N市,必须经过冥王帮的审查,填写出行申请,写明前往地点、出行原因、停留时间和联系方式,用巨额财产作抵押,手续非常繁复,而从N市来到S市的人在入境时还要经过近乎变态的安检。N市那边的情况也大抵如此。久而久之,人们便不愿意去找这个麻烦,自觉放弃了两座城市之间的交流,任凭那些车空跑。当然,运营公司可以从帮会得到一定补偿,既然不损失自己利益,也就没有人介意。
我乘坐的那一班车,算上司机和乘务员在内,只有四个人。我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车上有另一个乘客,还是在掏出GPS查找目的地时,从屏幕的反光中看到的。那个人比我先到,当我检票上车时,他已经在车上了。他戴着墨镜和口罩,包着头巾,把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身上还裹着毛毯,躺倒在座椅的最后一排。从我一上车开始,他就在睡觉,安静得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车行途中,乘务员百无聊赖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也不去惊扰他,就像没看见一样。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于是,待乘务员又一次走过我身边时,我拉住了她。
“请问,坐最后一排的那位乘客,他也是要到N市去吗?”我低声问着。这问题一出口我就觉得很傻。既然坐在开往N市的车上,难道还会去别的地方?乘务员小姐似乎倒没觉得我的问题奇怪,莞尔一笑,答道:“您是说那位客人啊,他好几年前就在我们车上了。”
我心中一愣:“怎么会?莫非他一直就这样不声不响不动,只是来来回回坐车?”
“先生您不常往来N市吧,您当然不知道,那位客人,说起来还真是很有趣。”乘务员小姐笑着眨了眨眼睛,把嘴一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他好像有精神病呢。他每天天不亮就赶到车站,趁我们打扫车厢卫生时上车,然后往最后排的座位上一躺,不管你怎么对他大呼小叫,甚至拉扯,他都没有一点反应。我们起初以为他是想偷渡去N市。你知道的,冥王帮的大人们对往来N市的人盘查很严格,没有钱的人想去怕是不容易。这位客人看上去是个落魄的主儿,我们商量着给他条活路,反正车上也没什么人坐,把他捎过去也不算多大个事情,哪知道,车到了N市后,这位大爷也不下车,任我们怎么给他解释,他也不动。最后,我们只好等下一班返程时再把他拉回来,打发他下车。然后,第二天,他又出现在车上了。您说,这不是精神病么?”
我似乎感觉到脑中有一根细小的神经发出一声脆响。精神病?好熟悉的感觉!我不由得站起身,走到车后,仔细看了看躺在座椅上的那个人。我怕他是我所认识的某个人。他整个人缩在毛毯里,身材佝偻,蜷成一团,他的脸隐藏在重重物事遮掩下,我看不见,却觉得很古怪。不对,这绝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我强忍住揭开他面具的冲动,用力摇了摇头,转过身,走回座位,闭上眼睛。
我怎么可以想到是撒加?撒加不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我多心了。
剩下的路程,我一直闭着眼睛,克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汽车在盘山路上前行,不时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伴随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时间过得很快。正午时分,我们的车子驶入了N市汽车站。
我起身下车,沿着指引方向的路标走去出站口。途中,我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不想,竟看到刚才躺在车尾那位神秘乘客。原来他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依稀可见从他墨镜下射出的两道寒光,牢牢锁在我身上。我很熟悉,那是猎人捕捉到猎物时才会有的目光。我心里一个激灵,急忙转回身大步向前走,一边暗暗在心里给自己解释: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也是乘车来N市,跟在你后面走并不稀奇。不过,这套说辞简直是在骗鬼。联想到刚才乘务员小姐说的那番话,我甚至猜测,这位神秘人几年来驻足车上,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就是为了等待我出现。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有一天会乘这趟车去N市?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出站口处的安检程序与S市如出一辙,可以用变态来形容。五六个人走上前,把我包围,带进一间问讯室,二话不说,动手脱光我身上的衣服,连同我随身携带的包裹,统统丢进透视舱扫描,与此同时,每人手执一只金属探头,在我身上扫了个遍,连最私密的地方都没放过。折腾了大概一刻钟,他们才宣告安检通过,告诉我可以穿上衣服拿上东西走了。我飞速收拾好,一秒钟也不想多停留,大步冲出车站。
我很庆幸,刚才一直跟在我身后那有如鬼魅一般的影子不见了。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在脑中想象那个怪人在接受安检时窘迫不堪的样子,并且为此感到一丝幸灾乐祸。不过,很快,我抛弃了这些不够磊落的想法。
我要赶去海皇党的总舵要求入伙,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不得不完成的工作。因为海皇党的总舵就像冥王帮的基地一样神秘莫测,哈迪斯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他只告诉我,要去位于城北三街的印度洋会所,找那里的负责人克修拉,并且想办法赢得他的信任,就可以经由他引荐,见到波塞冬。而我现在的目的地就是这印度洋会所。
借着GPS的指引,我很顺利地找到了这家富丽堂皇的俱乐部。它坐落在一片名为印度洋海岸的高档别墅中,由一组高低错落的建筑群构成,外形非常典雅别致,颜色装饰也让人满目生辉,大门口还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很有军事禁区的感觉。我刚刚走近几步,一名警卫就伸手把我拦住,冷漠又不失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请出示您的会员卡。”
“我……”我本想说自己没有会员卡,但是转念一想不妥,便改了口,“我的会员卡掉了,我是来找克修拉先生补办的。”
“您的证明人是?”那警卫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我,又问道。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丢个东西还需要有证明人。我拼命在脑中搜索可以用的人名,很快,我找到了它。“海龙大人是我的证明人。”我微笑着对警卫说。据我所知,尊号海龙的加隆已在海皇党中打拼多年,地位不会低,我相信这个名字一定很有震慑力。警卫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他马上把鞋跟一碰,胸脯一挺,向我敬了个礼,然后抬手引路,毕恭毕敬地说:“请您这边走。”
警卫直接把我带到了一幢红色尖顶小别墅前:“您要找的大人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说完,又给我敬了个礼,掉头跑去。我站在门口,沉思了片刻,把待会儿要说的话在脑中打好草稿,正要抬手按门铃,门却自己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要从里面走出来,刚好和我打了照面。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脚步也停滞了。因为门内站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加隆。对他那张同撒加一模一样的脸,我没有一点抵抗力,撒加给我心里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浓重了。尽管如此,我能肯定眼前的人是加隆,我知道,现在的撒加绝不会像他这样精神焕发,而且,如果撒加见了我,也绝不会是这样一副灿然的表情。
加隆并不认识我,见我挡在他面前不动,有些不快,拉下脸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心里在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与加隆在这里狭路相逢,这完全是个意外。虽然我怀疑他与史昂的被害不无干系,但我还没有做好和他交锋的准备。不过,现在我是要找个人把我引荐给波塞冬,这样看来,眼前这个加隆,作为海皇麾下的重要干将,也许并不比哈迪斯交待给我的那个克修拉要差。
想到这里,我迅速作出了决定。我单膝着地,低下头向加隆行了一个重礼,不顾他一脸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海龙大人,我叫卡妙,今年十八岁,是从S市逃出来的。万恶的冥王哈迪斯,三年前杀了我父亲,还想把我也一起杀掉,幸亏圣域教皇撒加大人出手相救,我才捡了一条性命回来。我苦熬了三年,就是要找哈迪斯报仇,只可惜,我身单力孤,撒加大人又有心无力,帮不了我,他告诉我到N市来找您,他说您一定能帮我了却心愿。我知道您是海皇党内的大人物,我也要加入海皇党,请您看在撒加大人的面子上,收留我吧!”
我半真半假地控诉了一番,把自己先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相信,这样一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有了撒加这层关系,加隆应该不会对我怀有太多戒心,而且,即使他有时间去找撒加对质,也不会被他挑出破绽。撒加的精神早已不正常,他根本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对我提起过加隆的事情,而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说的都不算是假话。起码,在撒加看来,不算是假话。只要没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我有十足的把握达到目的。
加隆似乎被我说动了,他踟蹰了一下,弯腰把我扶起来:“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然后回头朝屋子里喊道:“克修拉!今天中午我不走啦!在你这吃饭!去给我准备两个人的份!”接着,我听见楼上有个人瓮声瓮气地回应着:“不走就不走了呗!我这的饭是好吃,可你也不至于吃一份再打包一份吧?”
午饭席上,我才知道哈迪斯为什么要让我找克修拉。原来,印度洋会所的年轻东家居然是波塞冬收的义子,人称海王子。当然,我押在加隆身上的赌注也没有押错。这位海龙大人现在已经是海皇手下的头号人物,位居海将军之首,拥有号令七海将军的权力。据加隆自己称,外人不知道,海皇党内大小事务,基本不用波塞冬操心,全部由他加隆一手操办,只要最后向波塞冬打个招呼就行,俨然他已是海皇代言人一般。他为此颇为得意,一说到此事,就抑制不住地扯起嘴角,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完全不介意旁边克修拉越来越黑的脸色。
饭后,加隆说要先带我去他府里休整一下再去见海皇。告别了克修拉,我跟着加隆出了印度洋会所。加隆的宅子位于城北七街。从北五街到北八街的一整片地界都属于北大西洋街道,而加隆正是这一片区的最高长官。由于距离并不太远,我们没有坐车,只是步行。加隆一边走着,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我非常小心地应付着,注意不露出丝毫破绽。我知道,虽然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得都很顺利,但是加隆这个人万分精明,和他那个孪生兄弟如出一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行至一条巷子口,我突然注意到巷子的另一头有个人影在向我们这边望过来。那人见我也在看他,便一闪而过,消失了。这瞬间的印象,竟像极了在车站跟踪我的那个神秘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将给我此次的任务带来很大的麻烦。之前在车站初次发现被他跟踪时,我一时心慌,只想着快些甩掉他,没顾得上那么多。不想,在这里又遇到了他,看来他的确不简单,我想我有必要和他正面会一会了。如果他真的是我前进路上的障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
走出几步后,我借口要去卫生间,让加隆在原处等我,扭头钻进巷子。一离开加隆的视线,我马上飞奔起来,很快到了巷子的另一头出口。我停下脚步,悄悄探头向外看去,不出意料,没有看到那人的影子,他一定躲到什么地方了。不过,这可难不倒我。我低头辨认了一下那人刚才站立的位置,伸手在那处地上抚了一圈,送到鼻前,再次抬头时,我已胸有成竹。我纵身攀上街边一棵大树,借着树的高度为跳板,向西南方向飞身一跃,跨越两条巷子,站在一座屋顶上,再轻飘飘跳下地面,悄无声息地落在一个人身后,出其不意,伸脚将他踢倒在地,上前一步踏上他的背。
“捉迷藏游戏到此为止。拿掉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呵呵,哈,哈哈哈哈!”被我踩在脚下的那个人居然一点都不怕,还笑了起来,似乎被我这句话逗得不轻,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听到这清澈悦耳的声音,我顿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是史昂!不会错的,那是他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的!我的脚无意识地松了劲,地上的人慢慢转过身,在我面前扯下他脸上的物事,多年来在我梦中萦绕不去的那张英俊迷人的脸就这样跌进了我的眼眸。他仍然和从前一样,邪媚地朝我笑着,而我却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史昂……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我跪下去,伸手环住他的背。他坐起身,顺势将我揽进怀里,用下巴蹭我的额头,一边柔声地说:“是我,是我,我没死,亲爱的,我怎么忍心丢下你一个人呢?”
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笑意,却深不见底,不似几年前那般明晰。也许是多年未见,有些生疏了吧?我这样想着,又想到了存放在冥王帮地下实验室的那只断臂,心里不由得一凛,急忙伸手抓住他的双臂。很意外,我触到的,却是温热的,活生生的肉体。
“你的胳膊,没有断?”我问他。
“你看到了,这不是好好的么?难道你希望我变成独臂将军?”他侧了侧头,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可是,哈迪斯为什么要骗我?”
“哈迪斯?你和他还有过对话?”史昂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喑哑。我却没有留意到这小小的差异,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是的。我找你找了两年,在我就要绝望而亡的时候,是哈迪斯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他培养了我,还让我接替你的位置。我这次来N市,就是奉了他的命令。他让我进海皇党做卧底,伺机胁迫波塞冬投降。我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听班车乘务员说,你这几年一直在车上,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是在等我吗?”
“呵呵,原来如此……没错,我一直在等你,等着送你去见上帝!”
史昂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五官随着扭曲起来,竟像变了个人。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后心一阵剧痛。一柄森冷的利刃深深刺进了我的背。
第 10 章
“你……你……不是……”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不慌不忙地扯下面皮和假发,露出另一张狰狞的脸孔。我盯着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鲜血顺着我的唇角不住地向外溢。
“对,我不是他,你看清楚了,我是海皇手下的变脸将军。你今天能死在我手里,也不算栽了。哈哈哈哈哈!”说着,那人又迸发出一阵狂笑。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痛,却连反驳都做不到,就栽倒在地上。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想,这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隆耐狄斯!谁让你杀他的?你好大的胆子!”是加隆的怒喝。
“他是冥王帮派来的奸细!再说了,海龙大人,不是你让我监视S市来的可疑人员么?”
“少废话!这是在大街上!你想去警察局喝茶吗?还不快给我送人去医院!”
这便是我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
我真没想到我这条命有这么硬,竟然能再次醒过来。不出意料,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洁白的床单和刺鼻的药味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些不算太愉快的经历,我的心又开始阵阵抽痛。
守在我床头的是一位长的很俊的年轻人,有着齐肩的银色蓬松卷发,明亮的浅紫色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史昂。我心里非常懊丧。若不是认错人,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可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在北大西洋街道上将我抱在怀里的不是史昂,却是名叫隆耐狄斯的变脸将军,因为那个怀抱的温暖是如此真实。隆耐狄斯能够伪装成史昂骗过我,唯一的解释是他见过史昂并且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怎么可能伪装得这样像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你终于醒了。你还不知道吧,你昏迷了半个月!海龙大人来看过你好几次,如果你再不醒,恐怕他就要把这医院给拆了。”床头的人冲我微笑着,带点欣慰,带点揶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