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做,就要承担后果,”土方决绝地道,“即使只是在表面上——这,就是法度。”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黑羽迷迷糊糊地醒来,定定地看着昏黄的房顶,一觉睡得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
能把“你醒了”这三个字说得这么杀气腾腾的人,黑羽的记忆中只有一个,
“土方先生……”黑羽转过头,果然看到了表情冰冷的土方,“我以为我醒来的时候会被关在刑房里。”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其他人不同意,只好先让你逍遥一段日子。”
“呵呵,土方先生,真不留情呢……山南先生,怎么样?”
“近藤局长请来了名医良顺大夫给他看病,应该没有问题。”土方回想起当初良顺看着山南胸前的伤时说过的话,“良顺大夫说,你那一刀实在太过漂亮,从内脏的缝隙间穿过,避开了一切要害,说下手的一定是一个精通西洋医学的人。”
“是吗……”黑羽舒了口气道。
“看来你真的像伊东说的那样,打算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英雄了。”
“……”黑羽垂下眼睑,不语。
“背着所有的黑锅,一个人去死,的确很像你的作风。”
“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没有别的办法了。”黑羽终于抬起头来,灯光把他的脸照得有些苍白,“证据全都被销毁,加纳和服部一定不会承认,情况对山南先生太不利了。”
“那你这样做就有用了?”
“有用的,土方先生,骗走山南先生的一定是伊东,现在只是缺少一个证人。既然真正的证人不肯承认,那我们就创造一个证人出来。”
“于是你就自己做这个伪造的证人?”土方斜着眼看他,“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更正直的人。”
黑羽别过脸去,“在阳光下使用正义,和在黑暗中使用邪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其实土方原本就知道,一身白衣,救死扶伤的黑羽并不能简简单单的用“善良”两个字概括。在一致对外,整治长州藩的时候,他用的是堂堂正正的战术;但现在内部的异己有阴谋的时候,他就用同样的阴谋抗衡。既不属于正义,也不属于邪恶,用自己的头脑去判断,自己去背负责任,靠自己承担后果,黑羽流树的己方,从来只有他自身一人。
“你想清楚后果。”寒冰一样的声音,像锉刀一样一阵一阵的磨擦自己的神经,“以恶治恶,只会自取灭亡,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违反法度的人必须切腹,况且,你是在欺骗法度,伪造证人!”
“我知道自己是在欺骗法度,土方先生,你是对的。真相和法律对一个组织来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无论用怎样的借口去掩饰,伪证就是伪证,这终究是事实,你并没有错。只不过,土方先生,我是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有些东西,是就算豁出性命,都要去保护的。”黑羽娓娓道来,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土方的眼睛道,
“土方先生,我爱你,至死方休。”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爆破般的感情的岩浆,
“那你就去死吧,这个蠢材!”沙砾一般粗糙的嗓音,和无情的话语显得异常不协调。
“土方先生?”黑羽不禁向对方望去,这一望,就望到了他终生难忘的一幕……黑羽露出一个温柔之极的笑容,
“土方先生……你也会……流眼泪吗?”
土方别开脸。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才会喜欢新撰组。喜欢那种纯粹而无垢的激情,队员间的友情,和热血的梦想。才会义无反顾地为这个世界,献出自己的一切。
黑羽的笑容越发温柔了,“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原来的那个世界,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我一直以为这一辈子不会看到有人为我留下的眼泪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仿佛被黑羽语气中的某些东西吸引,土方回过头——年轻男子的脸上虽然仍是笑笑的,可土方却好像能透过那笑容看到那深处的寂寞。
根据松本良顺医生的判断,黑羽的身体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恢复,况且山南先生也还没有醒,于是,近藤亲自下令:“黑羽流树私筹钱帛、伤害队友的判决和处分——暂缓”。
就在黑羽养伤期间,新撰组内部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据说伊东那家伙最近在设私宴,而且招待的都是一些试卫馆的老队员,大概又在盘算什么了。”这天,和近藤喝酒的时候,土方忽然提到。
“这么说来……斋藤和永仓今天没有工作,也跑去伊东那里喝酒了。”源先生略显担忧地说。
“什么?!伊东真没道理——为什么不请我?”原田抱怨道。
“这个消息确实吗?”近藤问。
“今天是斋藤剑术指导的日子,他也没去。” 土方回道。
近藤难得脸色不善地对源三郎道,“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我去!”原田斗志满满地道,“实在太过分了,竟然不请我。”
源先生无语地看着原田远去的背影。
“近藤局长对你们很生气哦,翘班跑去伊东大师那里喝酒……”原田找到两人,幸灾乐祸地说。
永仓神色一变,“什么?伊东先生不是和近藤局长说过了吗?”
“啊?那和我听到的就不一样了。”原田叼着一个点心道,“近藤局长可没听说过你们请假的事情。”
“……近藤局长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吗?”斋藤问。
原田点点头,“是啊,所以才让我来问问你们怎么回事。”
永仓和斋藤对望了一眼,眼中各自酝酿着风暴和阴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永仓和斋藤站在伊东面前,质问道,“你没有和局长说吗?”
“不错,”伊东直认不讳道。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永仓怒道。
“因为我打算脱离新撰组。”伊东道,“而你们在我构想的新组织中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所以我不惜使用计谋也要把你们留下来。”
永仓正色道,“我相信你和近藤局长一样,都有报效国家的志向,但是,你们两个人有本质的区别。近藤局长从来不会使用计谋来招揽部下,因为他相信别人。而你无法相信别人,也无法相信自己,所以恕我无法追随你,告辞了。”
伊东看着永仓离去,没有反驳。许久,半放弃地转过头去,问斋藤,“你呢?也是一样的吗?”
大为出乎他意料的,斋藤摇头道,“我留下。”
斋藤跟随了伊东后,新撰组私底下一分为二,变成土方派和伊东派。而黑羽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土方派,所以这次的事件对土方派的影响很不好,使土方派的立场变得颇为不利。相反,由于山南没有醒来,无法证实明里的话,所以伊东派的声誉反而显得高些。
黑羽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的光线。因为最近一直在发烧,所以白天有时候会痛苦地醒来,但是,晚上却睡得不可思议地好。
由于斋藤跟随了伊东,冲田正在内疚,山南还在昏迷,所以这几天黑羽的房间里都是一片寂静。
黑羽挣扎着起来,把手伸向几步远的一杯水,还差一点点……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拿起了那只水杯,送到他手里。
黑羽费力地抬起头,
“伊东先生……?”
“是我,黑羽君。”伊东坐到床铺旁边,笑道,“命运真是不可思议,昨天还是新撰组的人气之星,今天却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想喝口水也如此艰难。”
黑羽笑了笑,“那是因为我现在和您是一丘之貉的关系。”
“和你说话真是愉快,”伊东笑了,“但今天我们暂时休战好不好,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黑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呃,去哪里?”黑羽还在发烧,下意识地答道。
“不是,”伊东笑,“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离开新撰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黑羽睁大眼睛,“这个,可是你用来陷害山南先生的‘脱逃’行为啊。”
伊东摇摇手指,“我会直接上书会津藩,请命去当御陵卫士。”
“我还是不明白,”黑羽皱着眉道,“既然你早就准备要走,为什么当初要陷害山南先生?”
“如果没有发生山南先生的事件,使土方派的声誉下降,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吗?”
“原来如此,能算到这个地步,你的确了不起。”黑羽吐了口气,“可是,上次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诚实地告诉我?对我这么直言不讳,真的可以吗?”
“黑羽君,我可以欺骗任何人,但唯独不会骗你,因为我知道,你有这个价值,值得我以诚相待。”
“而且现在以我的身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会相信我是吧?”黑羽笑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伊东只是笑,没有回答。
“伊东先生,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实在很感动,”黑羽缓缓地说,“但是,唯独这件事,我拒绝。”
“……为什么?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要留在那个人身边?”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黑羽君,你有那么多来自未来的知识,你不觉得应该把这些知识用在这个国家的正义上面吗?”
黑羽淡淡一笑,“伊东先生,现在,这个国家的问题并不是缺少正义,而是正义太多了。正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局势才会混乱;每个人都要发表自己的救国主张,所以才会被有野心的人利用。”
“……真让我惊讶,”伊东好像初次见面似地看着黑羽,“每次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你了,可你轻轻地抬个手、转个身,总能让我看见之前没有发现过的另一种面目。”
“你太抬举我了。”
“又来了,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的时候,你不但不表现,反而把自己的过人之处掩饰起来。黑羽君,我不明白,你明明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有着自己的见解,为什么还要和这些没有未来的人在一起?”
“没有未来……?”黑羽转过头来,“那么,伊东先生,离开新撰组以后,你要干些什么呢?”
“……我的目的是推翻幕府,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家,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可能会借助萨摩或长州的力量。”伊东想了一下道。(*注1)
这个时候萨摩和长州还没有结成同盟(*注2),但伊东果然已经隐隐产生了这个念头……黑羽叹了口气,“伊东先生,你知道吗?你投靠萨摩和长州,也许可以推翻幕府,但却无法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家。你带去的队员也许会成为战斗的力量,但是你的策略,不会被他们认可。”
“是因为我来自新撰组吗?”伊东很快地接道。
“不是。”
“不是?”伊东的神情有点不大相信。
果然开始钻牛角尖了。黑羽叹了口气,算一算自己可能等不到他和近藤勇面谈的时候了,不如现在就在这里说服他,让历史少走些弯路,
“伊东先生,萨摩和长州无法认可你,并不是因为你来自新撰组,而是因为,你不是在萨摩或长州出生的关系。”(*注3)
“……!”
“这就是现状,官员的后代继续做官,农民的后代继续种地。”黑羽摸摸额头,又喝了口水,继续道,“可是,近藤局长和土方副长却正在打破这一切,不问等级,不问出身,只要心存武士道精神,只要有精忠报国之志,都吸纳到新撰组中来。在这个时代,还有比这更好的正义、更光明的未来吗?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新撰组能够继续光明下去,你说,我还需要自己站出来主张什么吗?”
“看来你是不可能到我这边来的……这点从你的话里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伊东点了点头,“那么黑羽,你做好准备承受接下来的后果了吗?”
黑羽笑了笑,“不就是切腹么,你不要说的那么隐晦好不好。”
伊东眼睛里闪过几种感情交织成的光,“本来这个结果是我想尽力避免的。”
“但现在的局势导致你不得不促使这一切,对吧。”黑羽翻了个身,头也不回地说。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呢。”
这是伊东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半个月后,黑羽身体渐好,于是新撰组召开了一次内部公开的军事会议。
会议地点在新撰组屯所的大堂内,近藤坐在最里面正中的位置,他的左手边坐着被私底下被称为“土方派”的高层干部,主要以以前试卫馆的成员为主,从里到外依次是土方、冲田、永仓、松原、原田和井上;右手边则坐着“伊东派”,主要是:伊东、藤堂、斋藤、武田、谷和三木。黑羽坐在两列的尽头,背着光,背着门——很明显是被审问的位置。大堂的四周和门外还围着许多普通队员。
一切就绪,近藤开口道,
“黑羽,我问你,今天9月19日,总司和其他队员看到你在近江草津附近对山南总长挥刀,将其刺伤,这件事确实吗?”
“确实,局长。”黑羽答道。
“为什么你要对山南总长挥刀?”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要山南总长的赤心冲光,可是山南总长总是随身带着,”黑羽的话引来一片轻蔑的目光,“然后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让山南总长消失。只要他一消失,我就能得到他的赤心冲光了。”
“那个人说的办法是指什么?”
黑羽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
“把山南总长骗离屯所,制造‘总长脱逃’的假象。”
周围的队员们面面相觑,仿佛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个突然曝光的阴谋。
“……具体方法是什么?”土方忽然开口问。
听到这里,伊东对近藤道,“局长,既然他已经承认了,其他细节问题先放在一边,不如赶快判决吧?”
土方白了他一眼,“如果不问明白细节和动机,怎么定罪?”
伊东不语。
“具体方法就是,”黑羽继续道,“把山南总长骗离屯所后,销毁他的行李,有必要的话——杀人灭口。”
对黑羽的鄙视变成了愤怒,周围的队员开始骚动。
“安静!”土方喝了一声,然后又对黑羽道,“骗走山南、销毁行李、杀人灭口——这三件事都是你干的?”
“不是,”黑羽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做了后面两件。”
“那第一件事谁干的?”
“就是想出这个阴谋的人。”
“这个人现在在场吗?”土方看着黑羽的眼睛。
“在。”黑羽回望着土方道。
“他是谁?”
话说到这里,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那个从黑羽口中说出的名字。
“那个人……”黑羽指向伊东,道“是伊东参谋。”
一瞬间,全场哗然。
土方派愤慨,伊东派错愕,其余不知所措。
土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对伊东道,
“你怎么说?”
伊东微笑,“土方先生,你有证据吗?”
土方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山崎道,“把那人带进来。”
跟着山崎走进来的是一个明丽的女子,她就是和山南一起离开的艺妓明里。
土方问道,“明里小姐,这是为山南讨回公道的会议,所以希望你据实回答。”
明里重重地点点头。
“山南为什么离开屯所和你去草津?”
“先生是去休假的。”
“休假?”
“是啊,先生说土方先生真是好人,同意了他的休假,所以我们也要帮土方先生的忙,把信送到一位将军那里去。”
“等等,一件件来。”近藤忽然道,“土方,你同意山南的休假了吗?”
“没有。”土方脸色阴沉地说,“我只是说安排好了再告诉他。”
“那么究竟是谁同意了山南先生的休假呢?”
众人都把头转向伊东,伊东不语。
“还有,那个信是怎么回事?”近藤又问。
明里道,“先生说要给一位将军送信。”
土方又问,“那封信是谁交给他的?”
在场所有的人都盯着明里看。可是,只见她摇了摇头,委屈地说,“我不知道,先生没有说。”
众人扼腕。伊东微笑。
“但是……”明里忽然又天外飞仙地说,“先生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叫他‘参谋先生’。”
众人又把头转向伊东,伊东的笑容挂不住了,
“土方先生,今天的主角是黑羽君吧?何必把焦点转移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