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也是第一次看容楼舞剑,不禁暗叹他的剑法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很是难得。
利剑在手,剑风如歌。
只见容楼骤然剑指长空,本来急速旋转的身形也嘎然而止,映着背后不远处那株粉红娇艳的桃花,真正有‘若将人面比桃花,面自桃红花自美’的感觉。只停顿了一秒,他便单手剑改双手握,越过头顶向身后一剑刺出,与此同时,翻身向后下腰,以膝着地,以身作桥,直直向身后那株桃花滑去。
稳稳挑落一朵桃花!
但见他腰间一拧,身形一转,瞬时已凌空而起,几丈的空间仿佛突然皱缩,只一步间,人已到了桓温面前。
剑,直指桓温!
剑上挑着一朵桃花。
一时间,全场阒寂无声。
从容楼出场,舞剑,到此刻站在桓温面前,桓温的一双紫眼一直眨都不眨地望着容楼的脸。他瞧容楼的表情十分怪异,似有几分疯狂,几分爱恋,几分怜惜,几分急喜,又似藏几分愧疚,几分不忍,几分凄凉。容楼本来对他就心有余悸,怕他认出自己,此刻见他表情暧昧,瞧他的目光就难免有些躲闪迷离了。但他的这一反应却令柦温顿时象魂魄全失一般,向前迈出一步,同时伸出了手。
容楼一惊之下,以为要来抓他,后退一步,却见桓温长叹一声,眼睛依然望着他,伸出的手却从剑尖上拾起了那朵桃花……
就在这时,谢安拍案而起,猛喝道:“诸侯有道,就会令将士守护四方以防外敌。桓公今日入朝,难道要兵临城下吗?!”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是喝醒桓温的最好时机!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在这一刻,桓温的心里已然全乱了,再没了走王途、逐霸业、加九锡、逼禅让,有的只是那个人……
桓温听言,身形大震,感觉头顶上象是炸了个响雷,又劈了道闪电,转眼看向谢安,如梦初醒,道:“我,我是不得已。”说话间,他感觉胸口血气翻涌,喉间腥味难耐,以前被容楼定国枪所伤之处似又牵动发作。他一个踉跄跌回座位上,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一口就要喷出的鲜血。身边两名随从忙上前一步,护住他。
“桓公,领兵回去吧。”谢安轻叹道,尽显一如既往的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
桓温被他镇住了,呆坐良久,才道:“我明白了……回营后便择日返程。”说完又似有不舍,皱眉凝神,转头瞧向不远处的容楼,面露不解之色。
这时,外面有家仆来报,说是桓伟派了一名将官入城来接他父亲回营。
原来,桓伟无法说服桓温不来赴宴,但桓温进城后他又心慌不安,担心掂念。于是,索性领了一路人马压至护城河前,又另派了一名将官进城打探情况,如果一切如常就接了桓温回去,如果城中有事便率兵冲进去。
谢安笑道:“请他进来。”
稍倾,外面埋头急匆匆走进来一名将官,到了跟前施了一礼,站起身来才道:“末将展燕然,奉桓将军之命前来接宣武公回营。”
容楼听言,瞪大了眼珠看过去,那将官一身晋军衣甲,相貌儒雅标致。
展燕然!容楼差点喊出声来。
展燕然正好也瞧向容楼这边,先似有迷惑地皱着眉头,接着目光一凛。但转瞬,他便恢复了常态,低下头去再不看容楼。
容楼心中苦笑,旧友相逢自己居然是这样一番光景,也不知他认出自己没有。他明白现在的情形的确不适合上前招呼叙旧,于是也低下头去,垂手而立。
桓温暗中运气压住迸发的内伤,站起身道:“小儿既派人前来,想是营中有事,我还是先行一步了。”他需要尽快回营调息养伤。
谢安举手施礼道:“那就请桓公慢走了。”
桓温向厅外迈出几步,却又回头手指容楼,满是迷惑不解地问谢安道:“她?……”。
谢安并不解释,只恭身施礼道:“不远送。”
桓温只得作罢,和两名随从以及展燕然出门上马向城外而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酒宴结束后,容楼急匆匆地洗脸、梳头恢复了平常装扮。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没有睡下,反而衣着整齐地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只是如坐针毡。现在他一门心思只守在房里,等着谢安差人来找他。
如愿以偿,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容楼冲过去打开门,谢玄如期而至。
未等谢玄开口,容楼便抢先问道:“谢尚书叫我去?”
谢玄点点头,道:“他在书房等……”‘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容楼已经一侧身从他身边健步如飞跑了出去,想是直奔谢安的书房去了。只留下谢玄一人站在客房门口,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这么着急?”
奔至谢安书房门前,容楼连忙收势站定。
面前只隔了一扇门,但他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上上下下了几次都没能敲在门上。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咽了口口水,额上有汗水微微渗出,手心里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站在这扇门外,刚才迫不及待的情绪仿佛刹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定,心潮涌湃。
他不知道谢安会送给他什么,能告诉他多少。
容楼不经意地皱紧眉头,念及自己这会儿欲进不进的犹豫不决,不禁暗自恼怒:这番作做哪里象是平日里敢做敢当、行事果断的大丈夫?
‘傻站在门口有何用,推开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心道,不再容自己有片刻的耽搁。
“吱呀”一声,抬手推开谢安书房的门,容楼大步而入。
屋里灯火通明,谢安一袭月白长衫,面向窗外,背朝房门卓然而立,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迈过门槛时,容楼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按常理他应该先敲门通报,得到屋子主人的准许后再进入,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但刚才举手推门的那一刹那,他焦虑紧张,只记着要从谢安那里得到与自己身世相关的信息,再没了富裕的心神注意其他细节,所以一时六神无主才失了礼节。
发现错了,他毫不迟疑,立即返身准备退出门外,但谢安已然回头,道:“不必拘礼,我一直在等你。”
容楼微有愧色,道:“我一时情急,这才忘了敲门通报,还请谢尚书恕我鲁莽之罪。”
谢安笑道:“不妨事,你此刻必定因为心事未解而心焦火燎,惴惴不安,我明白的。”
“多谢谢尚书体恤。”容楼道。
谢安摇了摇头,道:“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今日的酒宴你帮了我大忙。”
容楼迷惑不解道:“我不明白……”
谢安也不解释,指了指身后的案桌,道:“我要送你的东西就在那儿。”
容楼缓步来到案桌前,瞧见桌上放着一根宽约两尺的纸画卷轴,不由一阵心头鹿撞。
在桌前伫立了一会儿,他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望着那根纸画卷轴,仿佛这样便能看透里面画了些什么一样。
良久,他声音颤抖道:“这画里画的什么?”。
谢安不动声色,却声音浑浊拖沓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容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拿起,于案桌上徐徐展开。
这是一副长约三尺的工画人物图,画上画的是一位女子。
一瞧见画中女子,容楼的心便不能自已地狂跳起来,人倾刻间呆在了当场。
画中女子在笑。
看见她的笑容楼却觉胸口隐隐作痛。
这女子手持长剑,刺出的剑尖上正挑落了一朵桃花。
她无论是样貌、衣着、还是饰物、装扮都和容楼在酒宴上舞剑时的女装扮相有七、八分相似。虽然相似,但画中女子绝不是容楼。她的凝眸、巧笑,温婉、灵动实在是旁人难以模仿的,自有一番欲语还休的别样风情。
容楼一脸木木樗樗,只痴痴地瞧着画中女子。谢安则表情复杂,背负双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一刻,书房内寂静难耐,针落有声。
忽然听得“叭嗒”一声响,容楼发现一滴水样的东西滴落在了画面上。他惊了一下,恐弄花了画,慌忙伸出右手抚上画面,小心擦拭。但紧接着又有几滴同样的东西掉落在了他正在忙活的右手手背上。
容楼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谢安转头瞧见,面露怜惜之色。
刹那间,容楼心头千般感触、万种滋味一并涌起,懵懂中意识到这画中女子极可能是他已不在人世的至亲之人,所以他才会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他忙以衣袖拭去脸上泪水,转向谢安,问道:“她,她……是我娘亲吗?”容楼的声音有几分犹豫,有几分不定。
他希望能从谢安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
“我也无法断言。”谢安摇头沉声道,转瞬叹了口气,又道:“因为这画中女子我不但不熟识,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
容楼听言不禁愣了愣。
稍后谢安又道:“我只见过这副画。画画的人应该就是桓温。”
容楼迷惑不解,皱眉道:“桓温?”
谢安点了点头,看向容楼的目光十分柔和,淡淡道:“很多年前我还在桓温帐下任司马,有一次他在营里喝得酩酊大醉,我只得亲自把他送回府里,扶进卧房。就是在他的卧房里我见到了这副画。一见之后便印象深刻,难以忘怀。送给你的这副画是我十日前凭记忆临摹出的复本。”
他手指桌上的画卷道:“画中女子和你十分相象,所以初见面时我便料定她十有八九是你的亲人。”
“那她……和桓温又有什么关系?”容楼又望向案桌上的画,茫然若失道。
谢安道:“据说桓温年青时曾负过一名女子。他儿时拜在‘天师道’门下习练武艺,而那名女子因为体弱多病也被家人送去‘天师道’修习武艺来强身健体。两人一见倾心,可谓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谢安面露惋惜之色,又继续道:“但多年以后,桓温为了自己能飞黄腾达,所以娶了‘南康公主’为妻。而那名女子心高气傲、性烈如火,所以不甘为妾,此后便孤身一人远赴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她是因为不愿意再见到桓温,所以才独自背井离乡的吧。”
“伤心之人若是留在伤心之地便只能愁肠寸断,黯然神伤,远走高飞的确是疗伤最好的办法。”接着谢安话锋一转,又轻叹道:“只不过,你瞧那首诗……其实桓温的一颗心原也只系在那女子身上。”
言毕,他上前几步也来到案桌边,目光移至那画中女子身上,悠悠道:“若还有人能令他心乱,就一定是她。”
说话间,谢安伸手指向画的右下角,自顾自道:“桓温的隶书工整的很,‘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也不知我临摹得象不象。”
这张工画人物图的右下角确实有诗一首,只是字较小,所以若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
寂寂红尘,不堪回首。惜往事,相聚欢,伤今朝,离别苦!
我预入海洗千愁,无奈刀剑伴行程。
拔刀断情,奈何情坚。从此后,相思苦,梦中泪,黯然收。
只盼伶仃走一遭,来生再续未了缘!
”
谢安摇头,自语道:“人生逃不过一个‘贪’安,桓公也是一样。其实,给不起的,便莫要强求……”
他转又瞧向容楼道:“桓温此次率兵而至,来者不善。能乱他的心,才有机会喝醒他,也才能令他暂时领兵而回。那日见你象极了画中女子,我便灵机一动,想出了让你扮成她的模样在酒宴上舞剑待桓温的办法。其实,能遇见你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你说是不是?”
容楼一副茫茫然,并不见回答,似乎心神还落在那副画上没能收回来。
谢安见他不知神游何处,拍了拍他的肩,道:“那画中女子姓祝名融。”
“祝……融……”容楼喃喃道。
谢安道:“和你立下约定后,我便派人到江南仔细打听了那名女子的家世情况,才知道她原来是江南祝家的独女。祝家本是江湖中的旺族,擅长易容术和妙手空空术。只是传到祝融的父亲那一代后便开始人丁单薄。现在的祝家已经没有人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又观察了一下容楼的反应,只见容楼一脸如堕烟海,依旧神情恍惚地瞧着那画中女子,暗想:‘瞧他这失魂落魄到让人心疼的模样,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这许多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心中一阵不忍,谢安沉吟半响才又继续道:“祝融到了北方后的情形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说桓温一直有派人去找她,但是却毫无线索。几十年过去了,她都生死未卜,音信全无。”转念又沉思道:“她精通易容之术,若要刻意避人耳目,想找到她的确难比登天。”
容楼悲喜不定道:“可能……她或许就是我的娘亲了?……”他以手轻拭着画中女子的面颊,一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谢安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一个人静一静为好,不如先回去吧。”又道:“有关你面相的疑惑我还是没能解开,也许你是唯一一个我相不懂的人。不过,我有个朋友想见你一面,隔些日子你随我去见一见,可好?”
容楼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置可否,只慢慢将画细细卷好,手握纸画卷轴低着头缓缓走了出去。
这日,谢玄穿过一处菊园,走在往姐姐谢道韫闺房的小路上。他刚拐进拱门,迎面便匆匆跑出来的一个人正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撞上谢玄,摔倒在地上的正是谢道韫的贴身丫环“绿环”。
谢玄忙伸手拉她起来,问道:“做什么这么莽撞?”一转眼瞧见地上掉了一张写着字的纸和一把长约六、七寸,样子颇为古怪的石制匕首。谢玄伸手拾起,道:“这是什么?”
绿环慌忙站起,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道:“回禀玄少爷,这是府门口一位公子求人带进来送给小姐的,可是小姐看过后就让我快些还回去。”
“哦?”谢玄低头,只见纸上字迹飘逸多姿地写着:
“
只道樊心已深种,岂料红尘偶遇卿。
无情始为生情扰,青灯黄卷昔非今。
动则修止静修观,凡心悸动如何停?
无计可解空牵挂,般舟三昧常经行。
那日闻卿,辗转反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特奉上常伴我左右的“如切”一把,以表心意。
”
纸上只写了这些,并没有落款,所以不知是何人所写。
谢玄看完,心头疑云密布,心道:看来写诗、送匕首之人从心底仰慕姐姐,只是瞧他所作的诗文,莫非是个出家人?
想毕,他对绿环道:“我和你一起去府门口瞧瞧送礼的是什么人。”
绿环点头。
二人急急行至谢府门口,却哪里还有人影。守门的护院说那人丢下东西就走了,看样子根本没打算拿回去。谢玄又仔细寻问了那人的样貌长相,护院却说是个儒雅文士,根本不是和尚。
谢玄不解地自语道:“因为仰慕而送东西的人很多,只是怎么会有人拿匕首这般凶器送予女子?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绿环眨了眨眼睛,道:“玄少爷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小姐吧,我感觉小姐心里明白得很。”
谢玄点了点头,把纸和匕首收好,便去找谢道韫去了。
谢道韫正独自倘佯在闺房外的小花园里,神情散朗间与其说她在赏花弄草,不如说她正神游天地外。她淡装素裙,头上只简简单单插了把马蹄形的竹木制梳篦,一头油亮秀长的黑发披散身后,风吹发动,典雅飘逸,气度雍容,真把这一园红红绿绿都比了下去。
实在是:曲径天姿呈独秀,古园国色盖群芳。
她远远瞧见谢玄正向自己走来,于是微微一笑,迎了上去,道:“许久不见,你瘦了。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谢玄展颜,故意挑眉装出一付任性的样子,道:“扬州的‘将军府’哪会有这里舒服,只要叔叔不撵,我便一直住下去。”
谢道韫了然笑道:“你虽任性却从来都懂得孰重孰轻,也懂得什么是责任,所以以前别人几次三番请你出仕你都不肯,只因那时还贪玩怕心思收不回来,所以不愿担当。现在既已出仕,我不信你会再似少时般任性妄为。”
谢玄点点头,正色道:“还是你了解我。最多呆二个月就该回去了。”
谢道韫微微一笑,道:“听说你交了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