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
作者:南泥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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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底,寒风凛冽,万物凋敝,所幸河水尚未封冻。此时只见两艘官船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其上,挂在船头船尾的素色灯笼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荣国府”三个大字。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日头却也不见,阴沉沉地寒气压着,想来又有一场大雪在酝酿中。
林墨自梦中醒来,抬起身看了看,一边榻上的小厮青儿睡得正香。这一路离京南下,路上可带的仆妇丫环实在有限,林墨便将大丫环茜雪留在了后头的船上,帮着紫鹃伺候姐姐黛玉。茜雪原是宝二哥屋里的,不知犯了什么忌讳,被赶回了老太太那。老太太将紫鹃指给了黛玉,少不得也要给他指一个,便把茜雪给了他。
林墨躺下,望着帐顶,一时却没有了睡意,索性起身。也没叫醒青儿,自己穿戴了,又拿了架上的皂色掐金大氅披上,便出了舱房。
林墨是庶出,比黛玉小了一岁。其母原是林如海屋里人,与林老爷是少年相伴,情意颇厚。又兼生性敦厚,为人本分,生前亦被林夫人倚为臂膀。因此她去后,林夫人贾敏便将林墨养在身边,亲自教诲,一应吃穿用度竟与亲生女儿黛玉无差。
自林夫人仙逝,林老爷又蒙上恩,钦点了巡盐御史,举家迁至扬州。到任不过一月,官事家事繁多,林老爷竟不能兼顾。恰逢林夫人娘家来信要接外孙女去散心,连林墨也一并接了过去。不想月前竟收到扬州书信,称林老爷身染重疾,只得忙忙打点了起身。老太太不放心,定派了贾琏一路护送。
舱外雾气茫茫,林墨只在栏边站着,心里记挂着父亲的病情。这一回去见父亲,说不准便是最后一面了。若不是病得十分沉重,父亲断不会提出接姐姐回去相会。看来这一番自己便是父母双失,虽有个姐姐,却自幼体弱多思,需人照顾。如今看来,倒如这雾中行船,看不见前路。
林墨虽穿得厚实,但清早的寒气浸上来,倒也有些受不住,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正要回舱,却看见船尾有人影,水气弥漫间也看不真切,但那声音听着却有些熟悉。只听那人说道:“大冬天的,寒气伤人,墨兄弟不要在外面站着了。”
林墨听了,心中一暖,倒把那些自伤的心事散了些许,于是朗声道:“多谢琏二哥关心,这就进去了。二哥哥也赶紧进去吧。”
贾琏回了自己的舱房,对小厮兴儿说:“去包袱里翻翻,你平姐姐收拾的大毛衣服里头应该还有,挑一件轻暖的送到墨哥儿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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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一日,终于船到扬州,岸上便有老管家林升带了车轿来迎。彼此相见,自是一番唏嘘不提。
待到了府中,贾琏和黛玉先去请安问好。林墨则与林升一起安排了贾琏等人的下处,又帮着安顿了行李,这才往他父亲屋里去。刚走到门口,便看见紫鹃扶着姐姐黛玉出来。林墨细瞧了瞧,见他姐姐双眼蕴红,兀自抽泣不止,便上前劝道:“姐姐回房歇一歇吧,都收拾好了。这一路上车船劳乏,又伤心了这半日,怕做出病来,父亲也不能安心。”
黛玉止了悲声,略点了点头,说:“你进去说话悄点声,我看着父亲精神十分不济,只是强撑着等你。”
林墨目送黛玉走远,才抬腿进屋。不想屋里竟悄没声息,外屋里,张姨娘坐在那里正做针线,见了他站起身。林墨赶紧走过去,叫了声:“姨娘。”
只见张姨娘点点头,悄声说道:“快进去吧,你父亲等着你呢。”
林墨挑帘进了里屋,靠里的大床上躺着的正是林如海,盖着素色的锦被,正闭着眼睛养神。林墨走过去,跪在父亲身前。林如海听见响动,睁眼看时,却是自己儿子在面前。伸出手来轻抚林墨的后脑,说:“比先长大好些了,越发象你母亲了。”
林墨听着话音虽清,却只觉中气不继,心下惨然。仍抬头说道:“父亲这一病,该早去信叫儿子回来。”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要伤心,左右我不过是去找你太太和母亲团圆,也是一件喜事。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们姊弟两个。当日送你姐姐与你上京,我原是考虑再三。你姐姐是去投亲,而你说到底跟那府里毫无关系,原该是留你在我身边。”
林如海说了这一篇,咳嗽了两声,歇了半会子,才又说:“可是一来那边老太太来信是说接了你们俩个一道去。太太生前把你当作自己儿子教养的,想来书信往来中也多次提到过你,故而你不能不去。二来,我无心续娶,你的学业我公事繁忙也顾不过来。那边家大业大,家学里多的是学儒大家,又在京城里住着,你将来乡试秋闱也便宜。”
林墨看父亲说这大篇话,气力已着实不济,便劝道:“父亲多养养神吧,过几日大好了……”
不等林墨说完,林如海便接着说:“趁我这会子精神还好,把要紧的先给你说了。我这次去信叫你们回来,也是想将你们二人的将来托负于你舅舅他们。你姐姐的亲事,太太是和老太太论过的,虽没有十分,却是有前言的。你只冷眼看着,我去了之后,这事若有变化,一定要把你姐姐接出来好生照顾着。”
林墨点头道:“父亲放心,总不能叫姐姐被人欺负了去。”说完从桌上倒了茶过来,递给林如海。
林如海就着林墨手里的盖碗喝了两口,依旧躺下,接着说:“至于你。我们林家虽是列侯世袭,皇恩浩荡,但到我这里却是科举出身,说出去也是名正言顺的书香世家。我总盼着你也能承我衣钵,寻正途入仕,方不负你太太与母亲的养育之恩。只可惜咱们家枝叶不茂,你又没有本家叔兄相帮,只能把你寄在他人府中,你自己要争气。”
林墨道:“父亲的教诲儿子谨记于心,劳了这半日神,还是歇下吧。”说着,帮林如海掖了掖被角,接着道,“儿子在这里守着。”
林如海看着眼前尚在总角之龄的稚儿,怜爱之心大盛,不觉眼角湿润,忙闭眼装睡。
林如海这病断断续续地也拖了有半年,扬州秦楼楚馆林立,美娇娘数不胜数,只怕看花眼。贾琏也不急着家去,姑父面前不过晨昏定省,打点些面子功夫。天天在外面除了官场结交外,便是呼朋唤友,走街串巷,不亦乐乎。
这一年中秋,林如海只觉身体稍安,便勉强起身与儿女一起过节赏月,一家子倒也是难得的和乐融融。却不想乐极生悲,不知是着了凉还是费了神,竟于中秋后卧床不能起,隔月初三那日便咽了气。
林如海这一去,黛玉那里自是日夜伤心,悲声不止且不提。唯林墨,林家独男,不得已扛起全副责任,停灵守灵,道场业醮;同僚亲朋,往来祭奠;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在前有贾琏林升帮衬,后有林升家的照管,方能体体面面,礼数不失。
在扬州停灵一月后,贾琏便带着林家姊弟扶着林如海的灵柩登船往姑苏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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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进了林家祖宅,刚安顿好黛玉,林墨便被林升请到了堂屋。还未进门,已从屋里涌出一群人将他拥了进去。
林墨身不由主地站在屋子中央,他身量还未长开,只觉陷在众人包围之中,气味混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环顾四周,十数个胳膊横在身周。耳边啧啧有声,眼前唾沫横飞,人声鼎沸,也不知说些什么。他年纪尚小,何曾经过这阵仗,虽然面上还能维持平和,心里却已如打鼓一般,只盼着一声炸雷,震出一位神仙来解救。
恰在此时,林墨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晚了,怎得这么热闹?”
林墨身边的圈子忽拉一下就散开了,人人都向门边望去。林墨终于得了一点清明,看着说话的贾琏,只觉门边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委实亲切,小兔子似的蹦到门前,站在贾琏身边。
贾琏看了屋里的情景,已了然于胸,再看看身边白了脸的林墨,声色不动地往前跨了一步:“棺木还在灵堂摆着,便等不及要闹了吗?这倒也省事,趁着我和墨哥儿都在这里,一气把这事都办了吧。”
原来贾琏说话的时候,这屋里竟是鸦雀无声。这时便从人群里站出一位着湖蓝夹衫,腰间系着白绫的男子来,看去三十上下年纪,想来是被众人推出来主事的。只听他说道:“伯父扬州上任的时候,原只留了这处祖宅,托了我们几房照管。如今哥儿姑娘都在您府里住着,眼瞅着这几年也用不上,不如还照旧。四时冥祭,哥儿也不用挂心,我们一并帮忙料理了。”
贾琏听了,虽心里有气,倒也不好发作,只冷笑道:“这位哥哥不知怎么称呼,先我倒也没听姑父提起过还有这些嫡派亲支。我这次来,原姑父这里的东西我也不便发落。只我们家老太太要我来拿些姑母日常使得东西回去,一来老人家年纪大了,想念女儿,拿着东西也好睹物思人。二来我这两个弟妹也要留些个在身边做个念想。”贾琏说到这,略停了停,又说:“这次出门前,老太太让我找了几位当日伺候姑母出阁的老嬷嬷,大家一起列了单子,我拿齐了这些东西也好回去交差。”
贾琏说完了这席话,果见屋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便有人在人群里说:“哪有什么东西剩在这里,当日去扬州不都带走了吗?”
又有人说:“我们只管看屋子,屋子里的东西我们原也没有数,这会子倒来问我们要,这是哪家的道理。”
更有那气人的:“墨哥儿不过是屋里人生的,小姐一个姑娘家,终是别人家的,还争什么?”
林墨听着这乱哄哄的一团只觉寒心:自家这一支人丁寥落,姐姐虽才高聪慧,但女孩儿家不便出面。自己年幼又不是正经主子,也没有同支叔伯兄长撑腰,身边所有不过这一个带着清单来帮忙的亲戚。虽说父亲已安排了身后之事,自己将来读书科举想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下剩的便也只能靠自己了。姐姐的亲事虽是两下里暗中说定的,一日未下定便不能作数,自己日后需将姐姐的一并打算了。
林墨这边厢只管想自己的心事,也不去理会屋里的争吵,他虽看不上贾府明保暗贪的做派,现如今却也只能倚靠这位琏二哥。心里想到这,便抬眼看了一眼贾琏,忽然发现这人却是站在自己身前。他心里一动,难不成这位哥哥是真心护着自己?他幼年失怙,千里迢迢去到陌生的地方,虽说面上是贾府的亲戚,其实不过是寄人篱下,沾了姐姐的光而已。若说饮食起居是不缺的,说到其他的,便是全靠自己斡旋保全。如今不管眼前这人用心如何,这份维护之心在林墨那里确是震动了的。
这里争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贾琏也不争执,只站在那里周旋两句,心里却在想:该来了吧。过了半刻,果然有小厮跑来说:“苏州知府何大人前来吊唁,请两位爷。”
屋里的人声忽然就静了下来,贾琏环顾众人,似笑非笑地一撇嘴,拉了林墨的手径自走了。回廊上早有小厮将备好的麻衣孝服帮着林墨穿戴整齐,又有兴儿拿着白绫帮贾琏系在腰上。贾琏一边走,一边对林墨说:“不用担心,有何知府帮你裁决,不会亏了你和林妹妹。”
林墨点点头:“多谢二哥了。”说完也不抬头,只加快了脚步忙忙地跟在贾琏身后往灵堂的方向去。走在前面的贾琏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让人紧紧拉着,低头看时,却是林墨。连日来一通忙乱,听兴儿的话,林妹妹那里是日夜哭声不断的。可是眼前这孩子却是悲喜不形于色,人来客往,规矩礼数竟是一丝不乱。方才看他困在如虎似狼的堂族兄弟之间,面上虽是强自镇定的大人模样,那双眼睛却是露出惊慌神色,也许便是那一刻,自己生出了维护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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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年初冬,姑苏这边的事才算告一段落。且不论私底下各房如何诋毁,这林家的产业在何知府的主持下终于分分完毕,祖宅一把铁锁锁了,只委了跟着从扬州回来的老管家林升一家看管,余人尽数遣散,张姨娘阖家都在扬州,便留在那里没跟过来。
林老爷入土为安,与林夫人葬在一处,林黛玉和林墨在坟前磕了头,黛玉先上了轿,留了林墨自己在亲生母亲坟前上香。林墨将香插进坟前的香炉里,只在心里发誓:不过几年,待我高中一定回父母亲坟前再祭,从此不再受那流离之苦。
贾琏几个远远地看着林墨跪在那里,一时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身边的兴儿说道:“要不我去请一声儿。”
贾琏拦了,自己抬手过去了。留下兴儿一个人在那里疑惑:“这位爷今儿怎么了,平日里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有什么事,下边的人能办的,自己决不动手。那位墨哥儿,虽说明面上是姑太太的儿子,其实在老太太,太太那里连环哥儿都及不上。以自家爷平日里和二奶奶相仿的做派是断不会插这手的。
别说兴儿不明白,已站在林墨身后的贾琏自己心里也不太明白:怎么就上来了呢。也许是因为感怀身世,自己母亲早逝,继母刑夫人只一味讨好老爷,并不把他们这些儿女放在心上,能放出去便放出去,自己乐得干净。迎春是老太太要过去养着的,自己却是跟着凤姐管到了那府里的事去。自己的根基到底在哪里,却是连想都不敢想,看着自己媳妇儿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揽来管着,心里笑她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都是无根的浮萍,不过乐一天,是一天罢了。
如今看着眼前这棵“小浮萍”,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来。贾琏本懒散惯了,便不愿再深想下去,只在林墨身后道:“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路,早些回去吧。”
林墨本没想到会是贾琏上来相劝,虽是悲伤之中,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喜。这时,便想站起来,不想跪的时候有些长了,虽勉强站起身,却是腿弯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亏得身后的贾琏及时伸手扶了一把,才站住了。林墨放纵自己向后靠了靠,只觉偎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之中,却是自小时离开扬州后便再没有尝过的温暖滋味。贾琏倒也没躲,只直直站着做了个依靠。
林墨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便站直了,轻轻说道:“多谢琏二哥。”
两人都觉是长长的一刻,在远处的兴儿看来却只是眨眼工夫,两人走过来得时候,兴儿还在那里疑惑着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话说这一日船行到扬州,已是入夜时分。在岸边住了船,贾琏便带着兴儿上岸往那销金窟乐去了。上一次带着林家姊弟探望林姑父,请医用药,扶棺守灵,百事缠身,闹到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出去逛,这一回回程是早打算了要尽兴的。
林墨在黛玉的船上劝慰了他姐姐半天,见她已有入寝的意思,便告辞出来。茜雪送他到船头,林墨又嘱咐了自己丫环一回,却听见有几个不三不四的声音响起:“两位姑娘在这说梯几话儿呢?我们来给姐儿们解解闷。”
林墨听了便知道是城里的痞子无赖,伸手推茜雪先回去。茜雪不放心,说:“爷,我去叫人吧。”
林墨摇了摇头,说:“回去别惊动了姐姐。这船上都是重要东西,我把他们引开些再做道理。”
林墨看着茜雪进了舱,才回身下船。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看清是三个人影。林墨心里忖度着:带的这些小厮管事,跟着贾琏去了几个,下剩的有几个是吩咐了看着东西,不能动,再有偷奸耍滑的,若是大声叫嚷,不知能叫出几个来。
林墨想完这些,才有心思再去注意那几个无赖。果然是跟着自己过来了,竟有那胆大的,直接将手伸到了他脸上:“原来是个哥儿,这模样生的俊俏,荷翠楼的头牌都比下去了。”
林墨一掌挥开了,却听另有人说道:“气性还不小,爷正好这一口辣的。”
却不想林墨竟是一拳挥到了他面门,那人虽及时躲了,右脸却仍是挨实了的。林墨虽年少,面相娇弱,却因长年在学堂打滚,打架也不是三五回。而那三个无赖存了调戏之心,也并没下狠手。是以林墨说是以一敌三,一时倒也不落下风。林墨一行打,嘴里却是“旺儿,兴儿”大叫,一心只想在对方打出兴头之前把人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