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叫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出来帮忙,那三个人却是打起了性,落到林墨身上的拳头是越来越重。这市井泼皮与学堂小儿到底不同,林墨便渐渐有些支持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想着:此番休已。
这边厢贾琏从红香苑里出来,正往河边行来。他虽浪荡无行,倒还记得船上有贵重东西和老太太的心肝儿肉,便与苑里的粉头们调笑玩耍一番就各自散了。一路行到船前,却听见黑夜里有挥拳打斗的声音,只当是市井斗殴,也不放在心上。却不想隐隐听见有人叫着自己小厮管事的名字,便住了脚步,兴儿也听见了,睄探了半天,才说:“像是墨哥儿的形状。”
贾琏听了不禁怒道:“还不赶紧去帮忙,昏了头了,都欺负到亲戚头上了,传出去不是打府里的脸吗?”
这时便有两三个随行小厮上去拉架,又有那滑头的召来了那几个偷懒喝酒的,一时间形势立转,只把那三个痞子打得哭爹叫娘,磕头求饶。
贾琏这才走过去,看见林墨摇摇晃晃站在那里,任谁上去搀扶都不动。叹了口气,贾琏只得自己上前,却不想林墨眼眉一挑,只说了句:“可来了。”便靠在他身上晕了过去。
贾琏半抱着怀里的人,看见林墨脸上青青紫紫的,好在冬日里穿得多,不然以他脸上的伤势看去,那身上定更是不堪。
贾琏发话道:“旺儿,除了看东西的,把所有人给我叫齐了。平日里纵得你们越发上脸了,若下回是林妹妹出了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回老太太。”
到这日夜深,林墨才醒来,却见青儿守在榻边,正给他胳膊上涂伤药。林墨想开口,嘴上怕是破了皮,张嘴只觉疼丝丝的,一只手捂着嘴,轻声道:“我晕过去了?”
青儿点头:“请了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力竭而起,倒不要紧。”
林墨点点头,躺下不语。只有青儿见他醒着,便在他耳边唠叨:“你偏让我去老爷任上取老爷留下的那箱子书,要不然也不会连个帮手的都没有。”
林墨看青儿护主情切,虽嘴皮儿疼痛,也说不得哄他两句:“琏二哥他们不是遇上了吗?一点皮肉伤,快别这么着了。”
“我回来的时候,正看见琏二爷训人呢。后来兴儿悄悄跟我说,好些年没看见琏二爷动这么大真火了。”青儿一边收拾药,一边说。
林墨听了,也不作声,只闭着眼。过了半晌,才说:“天晚了,忙了这半宿,早些歇着吧。”
4
因有贾府大小姐入选凤藻宫,进了贤德妃。又蒙皇上隆恩,赐了贾妃上元一日归家省亲。贾琏一行便是日行夜宿,不敢再无故停留。路上又遇上了上京候补京缺的贾雨村,因与黛,墨二人有师从之谊,便一路作伴同行。林墨离了学堂小一年,又得了父亲生前一番教诲,于诗书文章上便多留了一层心。如今遇上了启蒙恩师,更是日日向雨村讨教,不敢懈怠,十数日光景,竟是颇有进益。
略过那花团锦簇,豪奢靡费的皇妃省亲一节不提。单说那之后二三日,东府里珍大爷请了两府里的爷们看戏,放花灯,林墨也在陪坐之列。谁想这边开戏便是《孙行者大闹天宫》,锣鼓滔天,远播巷外。林墨坐在那里一阵阵只觉烦躁。拿眼瞧了一圈席间,竟未见那位琏二爷。他自南边一行,对贾琏便留了心。虽说贾琏回京后,待他与往日并无异处,但林墨心里对他只觉比眼前这群人要亲近一些。
这时见贾琏不在,便问坐在左边薛蟠位子上与人猜枚的贾珍:“琏二哥怎么没来?”
贾珍还没回答,边上便有人笑着道:“许是在哪个媳妇儿怀里呢。好不容易闲下来,又有托辞可溜,还等什么?”
贾琏风流浪荡,那是阖府皆知的,那一群人笑过也就撂在一边了。这时可巧贾珍猜枚输了,喝了酒下来,便对林墨说:“你琏二哥可怜见得被你二嫂子管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空,也让他乐会子,咱们兄弟且自个乐。”
那边林墨听了,却问:“既是如此,明公正道地放几个人在屋子里不好吗?像珍大哥你似的,过了明路,岂不干净利落。”
贾珍听了,只“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知你琏二嫂子的为人吗?你问问琏哥儿,屋里那个平丫头一年可能上一回身?那还是你二嫂子的心腹呢。”
贾珍说完,又喝了一杯酒,凑到林墨耳边悄声道:“你这位二哥哥也是个怪人,专爱找那些骚浪好勾搭的货儿,正经人家他才不得趣呢。我劝他收几个在外头,他却只把‘及时行乐’放在口上。”说完见薛蟠如厕归来,便将位子让回给他。
林墨听了贾珍的话,只自己在心里琢磨:好勾搭便是银货两讫,容易脱手。正经人家固然干净,要的却是实情蜜意,终身有靠。这位琏二哥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林墨想到这里,却听见锣鼓已住,知道是演完一出了,便抬起头看看。不防眼前一个偌大的脑袋,不是薛蟠却会是谁?只听薛蟠涎笑着说道:“想谁呢?不如哥哥陪你玩会儿,解解闷。”
碍着宝钗是黛玉闺中姐妹,自己便不能怠慢了这位薛家哥哥。林墨虽厌烦薛蟠无赖粗俗,却也不好甩脸子。恰在此时,宝玉从尤氏那里回来,见了这情景,想着林墨原是林妹妹的亲弟,便上前说道:“墨哥儿,这儿坐着怪闷的,我带你园子里逛逛去吧。”
林墨听了忙起身,对薛蟠说道:“薛大哥且在这里耍着,我随宝二哥去走走。”也不等薛蟠回应,径自甩手走了。
林墨跟着宝玉出了二门,便拱手道:“多谢宝二哥帮着解围。那园子省亲那日便跟着逛了,过几日学里有小考,还要回去念书,就不劳烦宝二哥了。”
那宝玉看着林墨,虽容貌神情与林妹妹有几分相似,不想也是个专注经济学问的浊物,亲近之意不由大减,便说道:“那也好,你明儿得空了多去陪陪林妹妹。”听见林墨那里答,“今儿早起已经见过了。”便点点头,自去寻那一轴美人画了。
这一日林墨路过外书房,听见几个小厮在那收拾屋子。听了半日,原来凤姐之女大姐见喜,因此要与贾琏隔房,已搬至这书房里住了三五日。林墨听着屋里这几个小厮彼此调笑,心下已明白贾琏虽离了凤姐便要生事,但到底在二嫂子的眼皮子底下,不好大动,遂只将这几个清俊的选来出火。
吃过晚饭,林墨如往常一般在书桌前坐定,桌上摊着读至中途的《大学》,人却一味地发呆。林墨情窦初开,又无人管束,平日里合着爷们玩在一处,这些事并不陌生。只不过一直以来未遇上合意之人,便不肯同流合污。不想现如今动了情,虽自律甚严,到底不是那严守礼教之人。不过半刻便拿定了主意,只等夜深人睡去。
林墨沉下心来读了会子书,抬头看见边上做针线活儿相陪的茜雪,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便过去将她叫醒,打发她先去睡了,自己穿了大衣裳出门。
他初到贾府时,史太君便将他交于王夫人照管。王夫人现不管事,便又交凤姐发落。那凤姐心下思量,虽还是孩子,到底也算平辈男戚,离得近了不好,若放远了,老太太,太太看在林妹妹面上必不肯依。于是连夜收拾了西边的小跨院,虽是独立的一个院子,却是夹在王夫人和自己屋子中间,也好方便照料。离着西边角门也近,平日里上学下学,出出进进地也便宜。又依着贾兰的例,拨了丫环,嬷嬷,小厮等方将林墨安顿了下来。
却说此时夜深人静,林墨站在院里,听着凤姐和王夫人屋里都渐渐掩了声息,便向外走去。一路上躲着上夜打更的人,溜到了外书房,四周倒也是静悄悄的。林墨推了推门,却是一推即开,便知道里边并没有别人。屋子里已熄了灯,里边榻上隆起一个人形,想来应是贾琏。林墨回身上了拴,悄声走过去,细细确认了,方动手宽衣。解衣带的手不过犹豫片刻,便下狠心脱了上榻。
那边贾琏不过假寐,听见有人上来,心里想着左不过是兴儿他们几个,虽觉无味,不过总强过没有。遂一把将人抱了过来,嘴里“心肝儿”随口乱叫着,一手就向来人腰后摸去。
不想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琏二哥,是我。”林墨虽是自己送上门的,却不想糊里糊涂地当了哪个小厮的替身。
贾琏听了这声,便停了动作,将人翻过来,凑近了瞧,果然便是林墨,一时竟愣在了那里。林墨见贾琏也不动作,知道是被吓住了。说不得只能学了平日里春宫画上看来的样子,将手伸下去握住了贾琏的孽根,依着自己素日里的样子慢慢撸着。不过一会,贾琏便似醒了过来。虽然心里知道不妥,但眼前是林墨如画般俊俏的眉眼,身下是少年青涩的身体和灵动的抚触,再加上先前所喝的那些酒,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只把头低了下去擒住了身下人的嘴皮子。
等贾琏再次清醒正是破晓时分,窗外隐隐泛白。贾琏翻了个身,却发现身边无人,还以为只是发梦。不想却看见林墨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桌边通头。贾琏看了他半日,心下长叹一声,半坐起身说道:“我帮你吧。”
林墨举着梳子转过身来,笑他:“你成吗?还是我自己来吧。”
林墨脸上虽笑得云淡风轻,心里却着实有些沉重。自忖:自己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倾尽所有,不过一颗心而已。有心想送他件信物,手边也没有东西。想了半日,说不得只能学那起俗妇之举。遂从靴筒内取了随身带着的匕首,从脑后割下一绺发丝来,随手扯了发带上的一截攒珠饰带系了,扔在贾琏身上:“是留是扔随你,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思。”
说完自己束了发,径自开门走了。门内的贾琏看着他步履僵硬,强自硬撑的样子,也不知该笑该怜。一时起身走到后窗,那窗外旮旯里还扔着前日多姑娘儿留得一绺青丝。贾琏看看自己手里的这绺,冷“哼”一声,随手扔了出去。
5
且说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贾琏仍搬回卧室。次日清晨,待凤姐往老太太屋里伺候早饭走后,平儿收拾贾琏外宿时收进来的衣服铺盖,不想从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于是两人便就着这青丝,明里调笑,暗里争夺了一番,到底让贾琏抢在手里。
平儿先也没在意,后一眼瞥见那青丝上系着的靛蓝攒珠带子,觉得眼熟,想是自己手里经过的东西。再细一想,不觉惊出一身汗来,叫住已往外走的贾琏道:“二爷,这回玩出格了吧。这要闹起来,可不是银子能了事的。”
贾琏并不回身,也不知是在和谁说:“我想做的出格的事多了,能由得我吗?”说完掀了帘子径自走了,独留平儿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
林墨并不知自己当日所留的青丝经历了这些曲折,只一心用功。明年秋天便是乡试场期,林墨只比往日越加下功夫,西跨院里的灯隔些日子便亮至天明。
只说这一日乡试已毕,神武将军次子冯青英将学里的几位师长请到家里,又请了林墨等几位赴考的同窗作陪,权当谢师宴。林墨喝了几杯出来发散发散,不想在廊上看见宝玉正和人换汗巾子,只得躲进树影里,等薛蟠出来将另一人拉走,才走出来和宝玉打招呼。
宝玉见是他,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林墨拱手作揖,答道:“今日青英兄做东,在这里办了谢师酒。”
宝玉恍悟:“紫英的兄弟这科也考了,我倒忘了,你做的如何?”
林墨知道这位宝二哥向来志不在此,也只敷衍几句“尚可。”一时想起刚才那个换汗巾之人,看去只觉妩媚温柔,心里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道:“刚才那一位可是琪官?”
宝玉笑道:“你们也相熟吗?”
林墨摇了摇头道:“久闻其名,那可是忠顺王府里头等得意的戏子,宝二哥可要小心往来。”
宝玉听了只觉逆耳,脸上便有些带出来。林墨看了便住了声,心里只为姐姐担心。恰在此时,李纨之子贾兰跑来,对林墨说:“墨叔叔,夫子找你呢,怎么耽搁这么久。”又看见宝玉,便脆生生叫了一声,“宝二叔也在这里?”
宝玉方又笑了,拍了下贾兰的小脑袋,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难不成也去考了一回?”
贾兰亦笑着说:“母亲让我跟墨叔叔出来见世面的。我们要进去了,夫子催呢。宝二叔也快去吧,我看见蟠叔叔找你呢。”说完拉着林墨一路跑了。
宝玉看着他们跑远,心里暗叹一声:可惜这样一个和林妹妹一般钟灵毓秀之人,竟不能结成同道。
那一夜五更多天,便有守夜的进来报喜:“墨哥儿中了第十七名举人,老太太,老爷,太太那儿已经得了喜报,都说一早就要来道喜呢。”
林墨忙让茜雪出去招呼,自己穿戴整齐才出来外屋,向众人道:“这哪里敢当,我一早就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再去给老爷太太磕头。让你们这早晚跑进跑出,真是辛苦了,茜雪给每位妈妈取五百钱打酒喝。”
等几个守夜的婆子道了谢出去,茜雪才跑过来:“给爷道喜,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
林墨却说:“明年开春就是春闱会试了,还得劳烦姐姐多熬几夜。”
茜雪一边取了夜里捂着的热水过来让林墨漱口,一边说:“这本是我们分内之事,说什么劳烦。爷光宗耀祖,我们做奴才的脸上也有光。说起来,爷年纪虽小,比这府里的列位爷都出息呢。”
林墨忙拦了话,道:“别嚼牙根了,赶紧打水洗脸,一会子还得去里边立规矩。”
且说林墨次日领了鹿鸣宴,又与同科的几位新识旧友应酬一番才出来。等在门房里的青儿便跑上来说:“二老爷委了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请两府里的爷们哥儿,老太太,太太小姐们听戏,晚上还有宴,专为给爷贺喜呢。”
林墨笑笑,说道:“知道了,我去学里给先生们磕了头就回去。今儿晚上你可伶俐着点,别跟上回似的玩疯了,害我差点被那呆霸王绊住脱不了身。”
青儿听了,忙不迭地讨饶:“就那么一回,爷就饶了小的吧,今儿个肯定一滴酒不沾。”
待到回了荣国府,果然已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了。伺候上菜的仆妇丫环们来来往往,竟是十二分的热闹。林墨先去了上房老太太屋里请了安,回禀了鹿鸣宴的诸般情状。听见里屋莺声燕语,软言娇笑,混着姐姐黛玉的说笑声。一会子,黛玉出来,林墨瞧着姐姐眉眼舒展,脸含春色,知是才吃了酒。姊弟俩因着黛玉搬进了园子,林墨也不好常常进去,见面的次数比早先少了许多。这时便多说了会子话,林墨见黛玉的脸庞比上次见时略见丰腴,咳嗽次数也减了好些,想在园子里这些日子过得甚是可心,也放下心来。
林墨见了姐姐后出来,早有小厮们来请,便跟着去了。
既入了席,少不了一番应酬。等贾赦,贾政等几位老爷带着清客们离开,更是觥筹交错,猜枚划拳乱作一团。
原先到了这般时刻,林墨多半装醉溜走。可今日自己是主客,却不得离开。陷在这一群酒色之徒中,也只能酒到杯干,应答那些胡言乱语。不想脖颈被人一把勾住,薛蟠那张已喝得通红的脸贴在耳边,那手擒了杯子凑在自己唇上,又听他说道:“墨哥儿高中,咱哥俩喝一杯。”
林墨心里恼怒,又不好翻脸,只得就着他的手把酒喝了。正想法子脱身,听见边上青儿的声音:“二老爷着人进来,叫爷少喝酒,明儿还有客要来贺喜。”
林墨听了,从薛蟠胳膊下钻出来,说道:“薛大哥你先喝着,我去回了话再来敬你。”
薛蟠听见是姨父来叫,倒不好再拦,只得丢开手,去别处寻欢了。
林墨对青儿点点头,眼看又有贾蔷,贾芹几个举着杯子正向自己这边过来,忙踉跄几步抢到贾琏下首坐下。伏在案上只作醉倒,任谁来叫都不答应。
若说林墨的酒量原也不算浅。他自小在爷们堆里混大的,那起子酒后百态不知看了多少。自从见了那些小戏子,甚或学里那些长得娇弱些的同窗在这酒里所受的苦,一直深以为戒。早几年,在自己的院子里,不知多少次吐得肠子都一并要出来了。茜雪吓得直哭,急得直骂:“真是作孽,没见过这样在家里自己死灌的爷们,爷这是作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