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你没事吧?”
姬重雪自座位起身,伸手扶住了友人的双肩。
“……我没事。”
失控的情绪只有一瞬,香蘼芜再次睁开眼眸,神色已然平静下来。
“当真没事?”姬重雪迟疑道。
“嗯,天色已晚,不如回去吧。”
香蘼芜语罢,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心里的郁气却愈发深重了。
——总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把话挑明,是不是只能永远的逃避下去?
彼此之间的相识非是一年两年,而是将近二十个寒暑,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放下过去,可惜最后仍是高估了自己。
对于这份无处可去的情感,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自己想要的,究竟是睥睨天下,还是只执着于眼前之人?
……怀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思,及至两人出了酒肆,竟是一路无话。
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每每回想起与紫绾初次会面的情形,香忘居的脑海里总会莫名的浮现出这句短诗。
那个美艳惊人的紫绾,那个笑靥如画的紫绾,青葱玉指宛如蝶飞漫舞,琴弦波动时妙音盈室,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晚风流泻而入,凉薄的轻纱层层扬起又层层落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气氛如此旖旎,但静观房中两人——
一者只顾弹琴奏乐,一者只顾自斟自酌;一者天生丽质、艳色堪比桃李,一者超凡脱俗、犹胜天人之姿……两种迥然相异的美貌,却是同样的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望之则如身在云山雾海,飘然不知所感。
此后的每一次见面,紫绾的手段可谓是花样翻新,或抚琴或对弈、或研画或吟曲,费尽了心思一门讨好,而香忘居大约总是默默的听着看着,面上浅浅的笑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
时间长了,紫绾便渐渐有了怨言。
“当真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公子爷,难道是闲着无事所以想来砸本姑娘的招牌么?天天都来,还每次都指明要本姑娘伺候,偏偏见了面又不说话,若非看在他是小皇子的份上,本姑娘才懒得搭理这种人!”
“小姐,这话可不对哦。”随侍的婢女忍不住替香忘居抱不平,“自从香少来了之后,馨伶筑的生意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姐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没看到对门醉生香的麽麽,气得脸都绿了,还有她们那里的姑娘,个个都眼巴巴的等着侯着,可香少从来都不看她们一眼,我猜呀,香少一定是对小姐情有独钟呢!”
“笨丫头,你觉得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像是迷恋我的样子吗?”紫绾吃吃笑道,“我觉得他就是吃饱了撑着……也罢,我倒想看看他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婢女闻言,也只是无声的摇头叹息。
而在香忘居看来,认识紫绾纯属偶然之举——若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若不是一瞬的情有不甘,恐怕两人绝无交集的机会。
美貌的女子本来就有俘获人心的魅力,更何况紫绾还是个聪明的美人,若是能收为己用,有许多麻烦的事情定能迎刃而解,只是这般骄傲的一个女子,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赌上她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呢?
在经过半个多月的仔细调查之后,香忘居再次来到了馨伶筑,照旧点了紫绾的名字。
房间里一盅清酒,一缕薰香,琴声幽幽而奏,美人蛾眉微蹙,神思撩人。
“以紫绾姑娘这般的聪明才智,却要落到卖笑青楼的地步,当真是叫人惋惜。”
琴弦乍然崩断,乐音戛然而止。
紫绾抬眸,冲香忘居柔魅一笑:“紫绾自幼长于青楼,学于青楼,如今不过是到了知恩图报的时候,况且这里的姐妹个个都对紫绾情深意重……紫绾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呀。”
“真的不委屈么。”香忘居双眸微敛,语调幽沉,“谏议大夫左尚人,因妄言触怒先皇,不仅害得自己身首异处,更加连累族人受辱——凡男子皆予流放,盖女子只能世代当奴为妓……你虽为旁系一族,却仍无辜受累,当真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
当尘封的往事被人一语剖开,心口却并未感到刀绞一般的疼痛,紫绾的笑容依旧娇美:“陈年旧事,紫绾早已忘了,香少偏偏在此时提起,究竟有何用意?”
“我只是想帮你。”香忘居浅浅一笑,“要平反一桩旧案并非难事,你也不希望将来你的族人……还要继续承受这莫名冤屈吧?”
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让早已麻木的心脏猛地揪紧……原以为不会再痛的地方,现在却再一次因为希望的曙光而剧烈的跳动着……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诶,我方才说了……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你啊。”
震惊的神色从眼眸中一点一点退去,紫绾的笑容莫名带上了几分沧桑之感:“紫绾明白了,香少要紫绾做什么事,尽管吩咐吧,只要是紫绾能做到的,必定会竭尽全力。”
“哈,如果我要你以身相许呢?”浅浅的酒窝透着慧黠,香忘居抿唇一笑,只一瞬间的风华,竟让人疑是颠倒众生。
“香少既然有心思在此说笑,紫绾若不奉陪岂非太不识趣?只是……”
“但说无妨。”
“紫绾怕入不了香少的眼,那就真是自讨没趣了。”
香忘居闻言只是笑,紫绾也不再多言。
只是彼此心里都是明白的,从这一刻起,谁是谁的主,谁又是谁的仆……一切只是心甘情愿的利益交换,也是心知肚明的坦然。
姬重雪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菜饱饭足后卧在后院的躺椅上喝喝茶赏赏花……但今天,他的面色显得有些凝重。
“浅草,你刚刚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爹,你装傻也没有用,喏,所有的面都在这里,明天你就到市集去,记住,要全部卖光哦。”姬浅草把脚边的箩筐踢开一点,望着姬浅草似笑非笑。
“呃……这些面是哪儿来的?”
“哦,你说这个啊,是小玉早上送来的啊。”
“你是不是嫌面放在家里占地方?那我拿去送人好了。”姬重雪说着,抓起箩筐就想跑。
“姬、重、雪!……”
“呃,还有什么事吗?”颤巍巍的止住脚步,姬重雪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许逃跑不许装傻不许抗议要是把面送人你就死定了。”姬浅草一口气说完,老神在在的除起眼。
“那个,浅草……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啊,我倒觉得是你受刺激了吧?”
“……”
“爹,你自己说吧,从小到大,你究竟有没有赚过一两银子?”
“啊,是家里的银子用光了吧?”姬重雪挠头。
“身为一个男子汉,不学会自食其力是不行的哦。”姬浅草笑,“你老是躲在家里怎么行呢?总要出去和人打交道吧?”
“这个……就不用了吧?”姬重雪讪讪道。
“废话我不想多说,总之明天你非去不可,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姬重雪挣扎了半晌,终是妥协道:“好吧……不过浅草,一定要全部卖光吗?”
“这个嘛,你自己看着办啊。”
姬重雪的面色一喜,分明松了口气——
“不过明天要是卖不完,后天就要继续出去哦,直到卖完为止。”
姬重雪顿时哑口,面上的表□哭无泪。
……去市集的第一天,姬重雪回来时正值斜阳西下,茅草屋附近的风景美好如画。
姬浅草瞪着箩筐看了一会儿,又转而看向一旁的姬重雪:“爹,这是什么意思?”
“呃……”姬重雪语调踌躇。
“为什么竹筐里的东西看起来和早上一模一样?”
“那个,浅草啊……你看仔细一点,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啊。”姬重雪认真道。
“这么说来,好像是比早上多了一点?”
“不是一点,是多了三两。”
“爹,我是让你把面卖掉,你该不会还去买别人的吧?”姬浅草难以置信道。
“没有没有,唔,明天、等明天吧……明天我再出去一趟,一定会全部卖掉的。”姬重雪含糊其辞的说着,转身想溜。
“站住。”
“浅草?……”
“你今天真的去市集了?”姬浅草狐疑道。
……一滴冷汗不期然自姬重雪额上滑下。
“要说实话哦。”
“那个……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老汉在地里收割庄稼。”
“哦,原来如此。”姬浅草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过人家收割庄稼,与你有什么关系?”
“浅草,他家里没有子息,一个人干活很可怜的,所以我就顺道帮了下忙。”
“哈,帮忙?很好啊,继续说。”
“等到事情都做完之候,已经错过市集的时间了……所以我就留在那里和老汉喝了会儿茶,走的时候他非要答谢我,就又送了些米面……”
“你……”
姬浅草表情抽搐的时候,却又听姬重雪可怜兮兮道:“这次真的是意外,明天……明天我一定会去市集的,你不要生气啊。”
“喏,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逼你哦。”姬浅草唬着脸道。
“嗯,对了浅草……”姬重雪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晚饭……”
“已经做好了,过来吃吧。”
姬浅草忍不住在心里无奈的一声叹息——明天吗?明天之后又是明天啊……
“唔,浅草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吃饭就吃饭,巴结无用!!”
薄淡的晚霞映红了天际,虽是平地上孤零零的一座茅草屋……此时看来却显得无比安详。
〖后接正文第一章·「美人计」〗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越是亲近就越能发现寂寞的距离,就算是相交近二十年的好友,也无法做到完全的坦白与信任——只要是姬重雪不想说的、不想做的,香蘼芜绝对不会强人所难,反之亦然。
在香蘼芜看来,朋友之间的互相尊重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不干涉对方私事就成了一条在相处过程中必须遵循的原则。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尽管和姬重雪相交多年,但两个人的心里仍藏着对彼此的一份小心翼翼,谈笑晏晏的背后,其实是一份无法完全信任对方的无奈。
香蘼芜曾经想过放下,也想过就这样让彼此懵懂的过完这一生,但是感情的洪流一旦有了缺口,想要收回几乎就是不可能的,除了放任自流,他想不到其他的方法……而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隐藏,习惯把真心掩藏在微笑背后,也习惯了用明试暗探遮掩所有的借口。
有人说过,越是舌灿莲花之人,就越是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真意,当对彼此的成见已深,两人之间就再无任何真实。
时至今日,香蘼芜甚至能清晰的忆起和姬重雪相识的每一天每一件事,可是对于其他的事情,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当时逃婚在外的日子虽然逍遥,却总感到缺少了什么;直到遇见那个人,才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亲近之感,两人最初的相处尽管并不愉快,但是他却心甘情愿、乐此不疲,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连现在也未必说得清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付出一切、费尽心思,只希望能以此换得这个人平安的留在自己身边,别人是生是死,根本就无关紧要。
这样浓烈的情感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淡,相反的,它在岁月的孕育中生根发芽,日见茁壮,似乎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但友人却选择对此视而不见,拒绝或者承诺都只给一半,以至于两人的相处模式一如既往,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亭前竹林幽月,映出水面清影横斜,香蘼芜与姬重雪此时就在亭中静坐,没有了顾忌与猜度,省去了试探与闪躲,这或许只是朋友间的一次坦诚以对,也可以说是一场明刀明枪的较量。
“重雪,你我相识非是短短数日,事到如今,拐弯抹角的话想来也不必多说,只不过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认真的回答哦。”
“咳、呃……这是你作为朋友之请求么?”无意识的轻咳一声,也许是重伤初愈的缘故,姬重雪原就白皙的面颊在幽冥的月色下显得越发苍白,简直就让人疑无血色了。
“哈,问得好……你这一声朋友,真是有种让我痛彻心扉的感觉呐。”
“痛彻心扉吗?蘼芜,这般苦苦相逼,又是何必呢。”姬重雪浅浅一笑,眸中是掩饰不住的黯然。
“既然你肯称我一声朋友,那我问你,这朋友二字究竟何义?”
“所谓朋友……也许就是因缘际会而结识,进而相知相惜之人,如同你我、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之友人,蘼芜,你说对么。”
姬重雪答得毫不迟疑,香蘼芜闻言只是莞尔一笑:“重雪,听话要听音哦,难道你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么?”
“哦,有吗,可我不懂……”姬重雪微微侧首,如扇的眼睫陡然一颤,“蘼芜,你可知照世人的眼光看来,这或许……其实是一种病态?”
香蘼芜面色不改,只轻挑眉梢淡淡一笑:“病态吗?重雪,这是什么意思,可否解释给我听听?”
“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姬重雪颇感无奈的以指抚额。
“既然我不懂,你也不懂,那又何必在乎世人之眼光?”
“蘼芜,若是你不在乎,当初又怎会回到这里,怎会继承皇位?不管你是否在乎……现在的你,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
“你这是在责备我吗?”
姬重雪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伸手,轻触于自己心脏的位置道:“蘼芜,放我在此,你我才有生路。”
“我不懂……”眸中闪过一瞬间的困惑,香蘼芜神色黯然,“我只知道我没有自己一个人的生路。”
“如果我说不呢?”姬重雪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我只能说……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你……咳、咳!……”胸口一阵心悸,姬重雪咳嗽不止。
“重雪,你……”
香蘼芜话音未落,就已起身过去,不料却被他用手挡住了——“……我没事。”
“真的没事?”
“……抱歉。”
“为什么道歉?”香蘼芜蹙眉。
姬重雪渐渐平复了呼吸,侧首朝他正色道:“我能回答你的,只有这一句抱歉而已。”
错愕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香蘼芜眸色暗凝:“你再说一次?”
“对不起……蘼芜,我还是不能答应你。”姬重雪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闭了眼道,“如果我和玉簪的亲事能将错误中止,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玉簪……所以,请你放下吧。”
“我要的不是抱歉,更不是你对玉簪的承诺。”香蘼芜强忍着心头的滔天怒火,惯常的优游笑意竟是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可我能还你的,只有这句抱歉。”姬重雪沉默了半晌,继续道,“若是你不希望我和玉簪成亲,却仍多加强求,那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我离开这里,今后你我不必再见面,像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么。”
“离开这里?”香蘼芜显然是没有把那句‘今后你我不必再见面’听进去,只挑了自己爱听的话后,竟然欣然应允道,“也好,不过我不会让你去任何没有我的地方哦。”
“蘼芜……你这是何意?”姬重雪心下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眸。
“我要和你一起离开啊……”香蘼芜微微一笑。
“你……”姬重雪半晌才从震愕中反应过来,“不可以,我绝对不答应。”
“为什么?”香蘼芜斜睨着他道。
“你问我为什么?”姬重雪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眸,“且不论你现在是一国之主,你难道要为了我抛妻弃子么?”
“我没有这么说哦。”
“……嗯?”姬重雪不解的蹙眉。
香蘼芜好整以暇的眯起眼眸笑:“是你说的啊……”
“你!……”或许是被难堪的情绪沾染,只一瞬间的气血上涌,姬重雪的面颊顿时绯红如火,求饶般低喃道,“蘼芜,不要再闹了。”
“我没有闹啊。”香蘼芜压低了嗓音道,“和我一起离开不好么?天下之大,锦绣山川,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姬重雪头痛的揉着额角:“够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年岁了,不要再像孩子一样任性妄为了。”
“诶,人生苦短,偶尔为之的任性,岂不是一大快事?”
“是啊,只不过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不觉得太过无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