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虽然被褥凌乱,但确实只有姬浅草一个人。
“该不会是做梦吧……”姬浅草喃喃自语的时候,猛地看到床褥上鲜红的血渍,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不是梦……混蛋!那个家伙……故意诱惑自己做了这种事,居然一个人就跑了吗??
姬浅草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
晨风袅袅,天空一碧如洗。
小柳巷已经远远的抛在背后,河边的茅草屋近在咫尺,从里面传出阵阵谈笑声。
姬浅草脸色一变,猛地推门而入,怒火中烧道:“喂,你这个女人又来做什么?”
香玉簪抢在姬重雪前面,挑眉笑道:“哟,舍得回来啦?看你的样子……昨晚小柳巷的姑娘服侍的不错吧?”
——什么姑娘?是你那宝贝侄子好不好??
姬浅草瞪着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浅草,里面有热水……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姬重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了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
姬浅草有口难言,不得已点头应了,灰溜溜的进了里间。
香玉簪一怔,喃喃道:“奇怪……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乖?”
“有吗?”
“不说他了,重雪,那件事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
“咦?什么事啊?”
香玉簪的面色微变,没好气道:“你别给我装蒜哦,日子我已经决定好了,就选在中秋那天,等成亲以后,你和浅草一起搬到大名府。”
“玉簪……你也看到了,我们家一贫如洗……跟着我,你会吃苦的……”
“我说过了,婚礼的事情由我一手操办,以后你们父子的开销全部由我负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这样不好吧?”姬重雪面有难色。
“这么多年来,不也是大哥在照顾你们吗?现在只不过是换成了我,怎么就不好了?”
“呃……”姬重雪顿了顿,“可是玉簪,你毕竟是个女儿家……”
“你这是看不起我了?”香玉簪的眸色渐冷。
“……”
“姬重雪,我老实告诉你吧,不管你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玉簪……”
“自从大哥把你带回九渊城,我的心里就容不下别人了……可是那时候你身边有个慈姑,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香玉簪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浅草也已经长大成人,你还有什么放不下?我并不奢望你能忘掉慈姑,可是在你心里……难道真的这么冷心绝情,一点都没有我的位置吗?”
笑容从姬重雪面上渐渐淡去,房间里的气氛倏然凝重起来。
“……对不起。”
在一片沉静中,姬重雪的声音哀伤莫名。
“我不要听你道歉……”香玉簪眼眶微热,“你答应过大哥要娶我的,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少年吗?”
“玉簪……我……”
“不要……不要说出来!”香玉簪转过头去,身子微颤,“如果你现在不娶我,这辈子,我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慈姑,也一定不会娶别人……既然我们都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如果我说了原因,你就愿意改变心意吗?”
“……”
“除了慈姑,这辈子……我想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姬重雪的声音很清很冷,白皙冷丽的面容不带半点笑意。
香玉簪的心中不觉一阵酸楚——已经多久了呢?一直以为这些年来,他是真的变了,会笑会闹,有血有泪……可现在只是听他这一句话,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一样……
一切还和当年一样,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天下第一剑圣,还是那个对慈姑真心一片的情痴……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
“我没想过要你爱上我……”
“……”
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香玉簪没有抬手去拭,只是用一双泪眼定定的望着面前的人:“你就当作可怜我……好不好?”
姬重雪的眉头微微蹙起,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会放弃的……”香玉簪喃喃道。
“……”
“重雪……我不要你现在答应我,等到中秋你再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你这是何苦……”姬重雪的眸色微沉。
“婚礼的事我会照常准备的……”
香玉簪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
姬浅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了,此时懒懒的斜倚着布帘,薄薄的单衣被身上的水滴浸润成一片晦暗的深色,敞开的领口处露出了宽阔劲瘦的胸膛,一双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姬重雪。
“爹……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你平常那么白痴的样子,居然也有把女人弄哭的本事!”
“……”
“真不明白……她到底看中你什么了?”
“浅草……”
“我算看出来了,姓香的人全都有毛病!”
姬重雪没有反驳,只是微微牵动了唇角,半晌才恍然想起一般,道:“你昨晚真的在小柳巷待了一夜?”
“……”
“有没有碰到忘居?”
“……”
姬浅草生硬的摇了摇头,额头开始不断的有冷汗滴下。
“那银子呢?”
“也?”
“你该不会把五十两全部花光了吧??”
“啊,哈哈……怎么会呢。”姬浅草被他问得心虚,此时献宝一般把银两双手奉上。
姬重雪接过银子,却并没有露出开心的神色。
“呃……还有什么问题吗?”姬浅草挠头。
“浅草,原来叫姑娘陪夜不用付银子的吗?”
“什么?”
“昨天你拿走了五十两,现在给我的怎么还是五十两?”
“……”
“你昨晚真的在小柳巷过夜了?”姬重雪狐疑道。
“啊,家里米缸都空了,我这就去集市买!”
姬重雪刚想开口把他叫住……谁料一阵风过,眼前徒留一团空气。
大名府内到处可见丛生的翠竹和蜿蜒缠绕的树藤,也许是位于湖泊中心的缘故,岛上的空气非常潮湿,在阳光的照耀下浸润着草木的淡淡清香。
书房里很是安静,香忘居看书看得累了,便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举步走到了窗台,从这里可以望见孤伶伶的一座茅草屋,静静地伫立在湖岸。
阳光有些刺眼,香忘居抬手遮住,远远地望见姬浅草正在草屋门口逗马。
那是一匹时常在荒郊徘徊的野马,许多人都见过它在荒野上猖獗奔腾的样子,因而对它心存恐惧,但出人意料的是,它对姬浅草一家却格外的友好。
带着一种类似落寞的心情,香忘居有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那一人一马。
从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没过多久,一个光裸着上半身的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
“大师。”
香忘居侧首,不动声色的露出了一抹浅笑。
“嗳,我的小祖宗啊,昨晚上一夜未归,去哪儿了?”无患子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师何必明知故问。”香忘居轻叹一声。
“哈哈。”无患子挠了挠头,盘腿在地上坐下,“马车已经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哟。”
“嗯,走吧。”香忘居的语调毫不留恋,面上的笑容温雅无害。
“怎么?不打算去跟那小子说一声?此行走访中原,可能要花上数月的时间呐!”
“没有这个必要。”
“噢?”无患子大笑,“那小子喜欢新鲜,什么事都想凑个热闹,你就不怕走了这几个月,他的花花心肠又转到别人身上去了?”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香忘居微微一笑。
“说得真好!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怎么办?”
“……他从一开始就自由的,如果他选择生,那我便放他生,有何不可?”
无患子摇了摇头:“你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事实却并非如此。”
“是吗。”香忘居不置可否。
“既然要为人王者,如果不能忍受寂寞,那一切都是枉然。”
“大师,我并没有觉得寂寞。”
“你说不觉得,那它就真的不存在吗?”无患子笑。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香忘居转身朝门外走去。
“大师,该启程了。”
无患子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天色暗了下来,大名府巨大的影子斜斜倒映在湖面上,宛如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姬浅草扭头朝湖中心望了一眼,心思顿时飞扬起来——再过一会儿,天就会黑了,到时候再偷偷跑到那小子的房间去,看他怎么跟自己解释,嘿嘿。
“嘶——”像是不满姬浅草的走神,棕色的野马哀怨的嘶鸣一声,总算把人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微风,你不要叫啦,烦死了!”姬浅草伸手揉了揉耳朵,恨恨的瞪了它一眼。
听到“微风”这两个字,野马立刻兴奋起来,竟然开始绕圈奔跑。
“喂喂!你给我安静点儿!小心被人抓起来!”姬浅草从低矮的草坡上爬了起来,追逐着它的身影跑去。
微风见他追来,撒丫子继续跑。
“啊!!你个混蛋,你给我回来!!”姬浅草气恼不已,“老子给你吃的给你喝的,你居然敢不听话!喂!叫你停下来!”
话音落地,微风早已经奔出了数里之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你去死!下次再来找我要吃的就打断你的马腿!”
姬浅草“呸”的一声吐出嘴里衔着的草根,大摇大摆的往回走了。
树太茂盛,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灯火。
姬浅草和往常一样从窗户摸黑爬进了香忘居的房间。
瞅准面前影影绰绰的一团黑影,姬浅草猛地上前把人抱住。
“啊!!”凄厉的惊叫声响起,金樱手上的火褶子啪的一声落地了。
姬浅草还没反应过来,守在门外的侍卫已经闻声闯了进来,一阵忙乱之后,室内瞬间灯火通明。
侍女金樱回头,正对上姬浅草愕然的脸。
“大胆淫贼!还不束手就擒!”为首的侍卫满面怒容,单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姬浅草似乎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金樱心下暗叫不好——大名府的侍卫通常都只在岛上活动,规矩甚严,很多人没有见过姬浅草,此时若不澄清,单凭私闯内苑的罪名,就足以定他死罪了……可是这怎么能怪自己呢?他突然间从背后冒出来,自己会受到惊吓是很正常的吧?真是的……
虽然心中不满,金樱还是笑吟吟朝那侍卫道:“啊,恐怕是有所误会……”
“误会?”侍卫的眼神狐疑。
“他叫姬浅草。”
金樱懒得解释,索性替他报上姓名,那些侍卫顿时面面相觑。
“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吧。”
“……是。”
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顺从的退出了门外。
“喂,你没事吧?怎么不说话?”金樱长长的松了口气,转身朝姬浅草道,“还好少爷事先就吩咐过他们不准对你动手,不然真闹起来就没法收拾了。”
“香忘居呢?”姬浅草终于回过神来,却并没有把金樱的话听进去,只咬牙问道。
“少爷不在府里,你不知道么?”金樱有些诧异。
“不在府里?”姬浅草认定他只是想躲着自己,语气愈发的不好了,“那他在哪里?”
“少爷在晌午时分就出府去了,大概要两个月后回来。”
“你说什么?”姬浅草又惊又怒,整个人如坠冰窟。
“前些日子,中原各国派来使臣,邀请国主前往中原商讨联盟之事,国主□乏术,就让少爷代为前往,难道少爷没告诉你么?”
姬浅草的心中或明或暗,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坠入了云雾之中;直到出了大名府,踏上柳桥,被冰凉的夜风一吹,才恍惚清醒过来。
“算你狠……”
喃喃着吐出这三个字,心中的怒火愈炽,姬浅草的唇齿咬得泛白——姓香的,你个混蛋……做了就做了,还不敢承认……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回来!
“算你狠!!”
像是咆哮一般的吼声,在湖面上空久久的回荡着。
姬重雪原本在沉睡之中,此时被吼声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便随手扯了件外裳披上,打开门就看见一个人耷拉着脑袋,两眼无神的靠墙根坐着。
“浅草?”
“唔。”
“深更半夜,你坐在门口做什么?好冷啊!”被风一吹,姬重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姬浅草缓缓转过头,抬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他也坐下。
“呃……”
“坐。”姬浅草冷冷道。
姬重雪屈服于他的淫威,瑟缩着身子抱膝坐下。
“爹,你跟娘是怎么认识的?”
“啊?”
“我问你跟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个,浅草……你是不是有心事?”
“现在是我问你。”姬浅草气定神闲道。
“……”
“说!”
“……我跟你娘,是同门师徒。”
“哈?”姬浅草的眼睫不觉一抖,“师徒?不会吧?”
“你娘比我年长,她曾经是蓬莱仙踪一脉的掌门。”
“蓬莱仙踪?爹,那你教我的剑法……”
“没错,就是蓬莱仙踪的剑法。”
“不会吧??蓬莱仙踪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派别啊!爹,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
“怎么不说话?”
姬浅草饶有兴致的转过身来,催促他继续。
“还要说什么?”姬重雪傻眼。
“……”姬浅草抬脚就踹了过去,“别装傻!”
姬重雪微微一笑,眉目间有流光一闪而过,再开口时已是沉静的语调:
“……那个时候,我们的私情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被逐出了师门,赶下山去,本来我想心死度日……但后来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毅然放弃了掌门之位,下山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可是师门的人却不肯放过她,沿途穷追不舍,等你娘找到我的时候,她已经身受重伤……”
“然后呢?”
“当时能够救她的,只有神医门的人,可是他们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是非,要想让他们出手救人……很难。”
“那娘怎么办?”
姬重雪略一沉吟,慢声道:“蘼芜的未婚妻是神医门门主之女,她叫绿萝,也是九渊城现在的国后。”
“……香忘居她娘??”姬浅草瞪大了双眸。
“嗯。”姬重雪颔首道,“她答应救人,但是因为伤势过重,在你娘和腹中胎儿之间,只能保住一个……”
“……所以娘选择让我活下来?”
“……是。”
“你很爱她?”
“逝者已矣……”
——留下的人,只能沉浸在永远的过去。
风不语,树亦不语,周围寂然无声,只有流水淙淙的细响。
第六章 〖步步为营〗
〖两个月后〗
一场秋雨一场凉,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空气带着微凉的寒意。
集市上还是一样的喧嚣,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处显得特别的热闹。
“各位叔伯兄弟,今天刚刚到了一批新货,大家快来看看,不好看不要钱!”被围在中间的人一边吆喝一边打开手里的蓝色布袱,围观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我要我要!给我留一册!”
“算我一份!”……
无数只手争先恐后的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
“大家稍安毋躁、稍安勿躁啊!人人有份,一个一个来!”那人不慌不忙的说完,一手接钱一手递书,乐得眉开眼笑。
先拿到的那几个迫不及待的把书打开,人群中顿时发出了阵阵抽气声——
“哇!美女啊!”
“画得好逼真!”
“啧啧,这种姿势都可以!厉害厉害!”
……就在这时——
“都给我站住!”怒喝声传来,人们顿时作鸟兽状逃散。
姬浅草见势不妙,慌慌忙忙的把布袱往肩上一扛,拔腿就跑。
“喂!卖春宫图的!立刻给我站住!!”
巡城的守卫在后面紧追不舍。
姬浅草狂奔不止,一路上不是撞人就是被人撞,弄得整条大街鸡飞狗跳,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撤到道旁。
迎面而来一顶白色骄舆,在两队青衣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前行。
姬浅草跑得太急,幸亏被一个护卫用长枪拦住,这才险险踩稳了脚步,没有一头撞上轿舆。
“看、看你往哪儿跑!”
后面的守卫立刻冲上前来揪住姬浅草的衣襟,气喘吁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