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飞雪(第一部)----瓶中鱼

作者:  录入:04-15

二十二
李严沿路狂奔,拿著伍齐宁给的玉牌,他在宫中畅行无阻,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关著方时的囚牢。
李严给看守地牢看了看他手上的玉牌,那人马上恭恭敬敬,让李严进入,踏入阴黑的地牢中,泛著浓厚的潮湿霉味与臭味霎时向他扑来,难闻的味道,让李严不住的皱了皱眉。
地牢中,被格成一间一间的房间,每间房中幽暗的角落里躲个一个一个缩著身子的犯人,一身肮脏污秽的囚衣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杂乱纠结的发覆盖在脸上,唯独没有遮掩到那双眼,但各个都瞠著一双无神的眼,瞪著进入牢房中的他,那眼中,却连丝毫的光亮也没有。
彷佛,唯一的希望已经遭到灭绝,他连双眼也不再需要了一般,仅有无助与他们相伴左右,地牢中,满是对现实绝望的悲哀,李严心中实在不忍,率先移开了视线,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李严并不是不熟悉牢房的味道,在边关,他们亦建有一座牢房,专门囚禁战时捉来的俘虏,只是,他以为京城中的牢房会与边关的大不相同,只是没想,却是相差不了多远,仅是,京城的牢房要比边关大了许多了罢。
他皱著眉,方时虽然出生卑微,但他自幼便当了太后义子,锦衣玉食亦是早就过惯了的,牢中艰苦,他要怎麽受的住?李严实在担心方时,他在牢中快速的走动,查看著方时的踪迹。
终於,才在牢中一隅,找到了方时。
他穿著一身洁净的月牙白色的衣衫,外挂、袍子都是全新的,长发梳理的整整齐齐,以一条同样月白的发带简易的束起,显然,他已经梳洗过了。
这是牢中不成文的规定,亦是送他们上路的那些士兵,微薄的仁慈,所有的死囚都可在临死前,享用丰盛的最後一餐,并且会有人带他们去梳洗,换上乾净、整齐的衣裳,他们说,这是为了让他们『上路』可以乾净一点,将来到了阎王面前,还可留个好印象,说不定还能要求下辈子过的好些,不要再走上同一条路。
此刻,方时一身洁白,他跪在几个士兵与内侍面前,其中一个内侍手上还捧著一只拖盘,正中央放了一只酒壶与淡红色的酒杯。
方时即使是跪著的,他的背影却仍是笔直,如同过去每一次,他教导他武艺的时候一样,顶天立地的坚持著,从不因辛苦而折服,亦从不叫苦,彷佛,他能跟在他的身边学习武艺,服侍伍齐宁,便是他的骄傲一般。
此时,他的手上亦是捧著一只明黄色的布帛,显然那便是伍齐宁赐他死罪的圣旨,他捧著那只轻薄,却是要他性命的布帛,一下一下的,恭敬的磕著头,足足磕足了三个,他垂著眼抬头,额际一片殷红,血丝,顺著他的脸颊滑了下来,他却彷若无所觉一般,沉静的说著:「谢陛下圣恩。」
那名内侍在过来之前换下了朝中的大红色的外袍,穿著一身素白衣裳,彷佛是要为方时送丧一般的,那名内侍听了,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些什麽,原本该要说的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微弓著腰,蹙著眉,看著方时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忍,更加方时平静的脸上一如往昔,就彷佛现在将要死去的人不是他一般,让那名内侍看著看著,更是觉得心酸了。
他们这些年纪稍长一些的内侍都是看著他长大的,他们都知道方时是个苦命的娃儿,兼之他们自己此生注定无法有个孩子,方时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好比自个儿的孩儿一般,看著他一点一点成长、功成名就,他们都觉得很是欣慰,现在他们却要送他上路,那名内侍心中实在不舍,即使他们有心为他求情,但君无戏言、圣命难违,却也无能为力。
他低了低身子,尖锐的嗓音似乎因为伤心而显得有些沙哑,他说:「你可别怨皇上了,奴才会帮你多烧几柱香,好在阎王面前给你求情,让你下辈子别再生在这儿了。」
方时乖顺的点了点头,就如同以往,当伍齐宁跟在先皇身边的时候,他们便要他留著,等他回来的时候,乖巧、听话。
那名内侍再也忍不住,捧著托盘哽咽了起来,後头,几个同样一身素白的内侍看当头的都哭了,当下再也忍不住,跟著哽咽了,那内侍手上的托盘一颤一颤的,炽焰瓷的杯子亦是一颤一颤的。
李严当然知道那名内侍手上拿著的是什麽,他立即上前,出手打翻那名内侍手中的托盘,那名内侍被他这突来的举动惊了一下,反应不及,这一下,他手中一个没拿稳,托盘与瓷杯一起砸碎了在牢房的青石地板上,只是,不见一滴水渍溅地………
不见,一滴水渍………
那名内侍在数名兵士的搀扶下才爬起了身子,他指著李严本想开口责骂,但他一看来者是李严,知道他与方时交情不浅,顿时心中一软,说道:「李将军,今日之事奴才不会同皇上说的。」
说完,他便在众士兵的簇拥下离开了牢房,留下一隅清静地给方时和李严。
留在原处的李严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名内侍已经离开,更没听他说了些什麽,他只是愣愣的看著那不染滴水的地面,不发一语。
「李严?」方时似乎有些错愣,他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李严一面,若说,太后对他有救命之恩,那麽,李严对他便有再造之情,他曾想,如果还能再见他一面,他想好好谢谢他自幼对自己的教导以及其他的一切一切。
他想自己已无力报答他的恩情,至少也要当面向他好好道谢,只是,他本来以为此生是没有机会的,却没有想到他还能再见李严一面。
他想,这是上天垂怜麽?或者,这又将是另一场纠葛?

二十三
原本不发一语的李严,在他这一声轻唤下终於回神,他蹙著眉,看著眼前仍是一脸平淡如昔的方时,他那就彷佛,天下事都与他无关一般的淡漠,一如往昔。
跟著,他跪在了方时的面前,他抬起方时的脸,审视著他额上的伤,方才,他向那些内侍磕头,是为了与伍齐宁诀别,他是为了往後再也不能服侍伍齐宁而与他诀别著,因此,每一下他都磕的破皮见血才肯罢休。
李严抽出怀中的袖帕替他擦著额上的血渍,方时疼的蹙了蹙眉,李严看他的模样顿时生气了,怒斥道:「知道痛还磕的这麽使力!」
方时沉静的看了看李严,接著,他笑了,他说:「因为,这是最後一次了。」
他的笑中,似乎有些难掩的凄苦……
这一切,让他,怎能不伤心呢?他一生服侍伍齐宁从来都无贰心,他唯一所想仅有效忠伍齐宁一生一世,他一直都想服侍他到死方歇,如今,他却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赐他死罪,让他怎麽不伤心呢……
闻言,李严再也无法压下心中的哀伤,他张臂抱紧方时,方时则是顺从的枕在他的怀中,回拥著他。
李严紧紧的抱著方时,彷佛,要将他揉入了自己的怀中一般,彷佛,这样就能留下他一般。
这十数年来,为何每回离开京城,他最不愿的,就是让方时知道他将离开,又为何在他束发之後,一直希望能将方时带到边疆与他一起抗敌,什麽提拔他不过都只是些好听话罢了,他只是希望能将他留在身边罢了。
就算终有一日要看到他成亲、生子,他也希望他能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什麽师徒之情,什麽提拔之恩,不过都只是他想将他在自己身边的藉口罢了,而他却直到如今才肯承认,他心中有方时,一直都有,自十多年前起,那抹寂寞的小小身影,便已敲入了他的心房,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他不愿承认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是个男子,如今,却在将要失去他之时,他才愿意承认心中有他,而他却只能,喃喃的念著他的名字,一遍一遍,方时回抱著李严,原本想说的,全让李严的哀伤给堵在了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李严对自己好,如今自己被赐了死罪,李严的伤心必定不小,但他想,最难过的必定是下旨的那个人吧。
方时依偎在他怀中,接著,却感觉到腹中一阵些微的绞痛,他知道,药效就要发作了,方才,那名内侍说,这药是皇上亲选的,不会让他受到太多的痛楚,很快他就会去了,方时抬头,看著李严的脸,他现下真的很感谢伍齐宁,至少,他不会在他面前狼狈的死去……
李严凝视著怀中的方时,两人四目对视著彼此,沉默是彼此的默契,亦似乎是两人之间的必然,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言语,只是片刻的宁静,从来,都不曾属於过他们的,宁静,享受著彼此与相处时的氛围。
纵使,这一刻将短暂的宛如昙花一现,他们仍是珍惜著。
跟著,李严压低了脸,凑近了他,方时仅仅是看了一眼,接著却是抬手堵住他亲近自己的唇,李严不解的扯下唇上的遮覆,方时却苦笑著说道:「我服了毒。」
他服了毒,倘若李严吻他,恐怕也会中毒。
李严却说道:「无妨,黄泉地狱,我都与你一起。」
方时摇了摇头,他蹙著眉,咬著牙忍痛,疼痛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那宛如刀绞一般的痛楚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接著,感觉到喉中一阵腥甜……
他抱紧身前的李严,枕在他的臂膀上,方时闭上了眼,他想,这个有恩於他的男人,他马上便要离开他了,而他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以及,他该怎麽让他不为了他的死而伤心……
他知道自己的死一定会让他伤心、难过很久很久,他,不走不行,但是,他却不必与他一同前来。
「李严,不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怨恨,让我走的安心,好麽?」方时说道,话落,他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闭上了眼,最後一次,他紧紧地抱著李严,他希望,他在乎的人们都能过的很好,他希望,他能走的安心。
刀绞般的疼痛之後,接著,他感觉到一阵冰凉,彷佛置身在深冬的雪夜中一样的寒冷,让他浑身颤抖不已,以及,无边的黑暗。
「方时你……」
李严还想再同方时说些什麽,但是,他怀中的人身子一软,便软软的倒在了他的臂膀上,原本拥抱著他的手臂垂在了一旁,他白净的脸上一片沉静,唇边仍挂著一抹艳红,而他,已经没了呼吸……
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著,却是轻柔的触了触方时的脸颊,指下,有的只是一片已逐渐失温的冰凉……
他,还是来不及让他知道他的心意,他,还是救不了他。
李严弯身抱起方时的身子,他软软的睡在他的怀中,陪著他,一步一步的离开牢房,他看著他沉静的脸,彷佛,他们回到了多年前醉酒那夜,方时因为酒醉酡红著的一张俊脸,他枕著他的胸口,依偎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闭著眼,一次一次规律的吸吐著,安心的睡在他的怀中。
他喜欢看见他睡在自己怀中的模样,仿佛,方时在他的身边便能寻得安稳,他觉得在他的身边便已足够让他觉得安心,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开心。
那夜,他一夜没有阖眼,只是看著怀中睡著安稳的方时直到天明,看著他原本平凡无奇的脸蛋却在那夜彷若白莲一样的艳丽而骄美;那夜,他一夜没有阖眼,即使天亮了,他也舍不得叫醒怀中仍睡著的人儿。
他在睡著的人儿唇上偷了一吻,然後,他告诉自己是睡迷糊了,然後,他自欺欺人的离开,即使,他一夜没有阖眼。
即使,天已大亮了,他也舍不得叫醒榻上仍睡著的人儿,他小心的翻身下床,替他抑好凉被,悄声离开。
当时,他舍不得叫醒仍安稳的睡著的他,即使知道自己选择在他仍睡著时离开,会让他觉得寂寞,但他舍不得唤醒,那短暂的彷佛梦境一般美丽的时刻,足以让他思念许久。
只是,这次,方时再也不会清醒。
□□□自□由□自□在□□□
二十四
李严怀中抱著方时穿过宫殿、走过花园,每走一步,他就想起幼时的方时与他一起的过往,在皇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有他们一起过的痕迹。
他曾经对年仅五岁的方时说:不要同皇家的人感情太好。
那是,他爹李禛同他说过的,皇室的人,总是说翻脸便翻脸,总有可能上一刻还褒奖你的功劳,下一刻却可能会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而杀头。
他说,与皇族交往,至多,只要维持著不好亦不坏的交情便可,太好与太糟,都有可能为自己招来相当严重的後果,轻者发配边疆,重者可会送上性命。
顺从是需要的,反抗可是万万的不必要,无论发生了多麽严重的事,咬咬牙,忍过便可,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好。
五岁的方时睁著一双眼,傻愣愣的听著,也不知懂了没懂。
他曾经在花园的角落里,看到蹲著身子数草枝玩的方时,他问他,殿下呢?
小小的方时显得既寂寞又孤独,一个不过五岁大的孩子,最该是受人宠爱无忧无虑的年纪,方时却懂得寂寞的滋味。
那个五岁大的孩子,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久久,都不曾离去,也是让他决定要#25934;他武艺的原因,习武,可让寂寞的方时有些事情可做,也让他有了理由陪在他的身边,他不想再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上,看到寂寞的痕迹。
之後的四年,方时一直很努力的向他习武,即使训练辛苦,他亦只是咬著牙坚持著,从来都不曾叫过一句苦。
他束发之後前往边关协助父亲,与方时仍有书信往来,知道他在他离去之後仍是努力习武,让他大感意外,他以为自己不在身边,方时必定会疏於练习,没想到,他不在的日子,他仍是努力的练习著以往他所教导的一切。
方时生的并不算出众,至多只能算是清秀,比起小皇子,方时简直就已经是平凡的可怕了。
但莫名的,在他眼中看来,方时比起小皇子总是特别的可爱。
那时,方时才以十二岁的稚龄夺得宫中所办的武艺切磋比赛之首,正式锋头大露的时候,他曾在与一群王公贵胄的餐宴上提起方时,他说他认真的很可爱,却让其他人取笑他的眼睛有问题。
他不生气也不曾反驳,方时的可爱,他知道就好,又何必让其他人也体会到方时可爱之处。
他当时曾想,这是不是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只是,想起当时不过才十三岁的方时,身高还只到他的胸口,稍嫌稚嫩的脸,看上去根本就还只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看起来一丝女气都没有的男孩子,他都忍不住取笑自己的胡思乱想,何况是他人。
再次见面,方时已届弱冠了,纤瘦的他穿著一身浅蓝色军袍,象徵他的身分已经从一名侍者成为了侍卫,腰间系著的是伍齐宁赐给他的配剑,长发整齐的束在脑後,虽然还是矮上了他一大节,但他一年一年神采却显得愈发俊逸了。
虽然旁的人都说他武艺非凡,可惜容貌平凡,但他就是从来都不觉得他是哪里平凡了。
只是,就如伍齐宁总是被他气的跳脚一样,他也总是被他的冷淡气的跳脚,当他听见他被旁的人说他中用不中看时,他总是气的咬牙,但方时却总是淡淡的说一句,是啊。
就好似被说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一般,让他就是生气,那气也无处可泄,久了,他倒也跟方时一样不怎麽在乎旁人怎麽讲方时的了,反正,他懂得欣赏他就好,旁人怎麽看,又与他们何干。
一直,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中有著方时,他宁愿自欺欺人的相信,他对方时只不过是一份难以割舍的师徒之情,他宁愿相信,自己仅是因为觉得方时的才能被埋没在宫中太过可惜的缘故。
他从来都不愿意面对自己心中那份殷切的渴望,是他希望方时可以在自己身边的缘故,只是,他再也得不到他了……
李严一步一步自地牢回到大殿前,原本漫长的道路在此刻变得不真实了起来,每走一步,他都不住质疑,脚下将往何处去,他怀中抱著早已断气的方时,一旁的士兵看到他怀中抱著的,都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挡。
站在巍峨的宫殿之前,他有一瞬间的迷惘,彷佛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往此处究竟所为为何,他踏上台阶,每一步,都沉重的让他几乎跨不出下一步,但他仍是一步一步的往宫殿中走去。
阶梯的尽头,是一片偌大的广场,文武百官都在那里,伍齐宁获报早已等在了那里,他看到他怀中的方时心中又是一痛,他本是希望他可以来得及阻止的,只要能争取一些时间,或许,他还能同李严另议其他方法救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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