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上)----小三儿

作者:  录入:04-15

侍从的职责乃是进谏天皇的过错,勉其进取,补其不足。由于实在风光又体面,常成为公卿子弟争夺的热门
可博雅对于这样的安排生出几分烦恼,助雅自己都还幼稚浅薄的怎么能去谏别人?他本想在图书寮、玄蕃寮这种少涉世事的部门给助雅谋个闲职,或者到藏人所做个小舍人,虽然职位低但有保障避纷争,况且凭他和头中将、藏人少纳言的关系要照应不难,偏偏被天皇陛下一个高兴拉去做了侍从,纵然是人人羡慕的近侍,也是危机四伏的所在,他无法违背皇命只能反复跟弟弟说“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尽量不说要说说闲话”,助雅听到耳朵生茧,知道哥哥是怕他沾惹麻烦,不好打断,就无数次点头再三下保证书,博雅还是放心不下,头半个月硬是找各种借口留在殿上哪儿也不去,宁愿忍受无聊之极头痛之极的吟诗对歌,好歹是各个关节都替助雅顾周全了,才疲惫的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准时上殿非亲眼见弟弟好好的坐在边上才舒口气。
公卿里熟识的都道他这个兄长真做够份了,自己也不过双十少年郎,还为小弟操尽了心,涎着脸去打交道,陪着人人厌烦的家伙聊天,也不管别人怎么调笑自己只顾低下身份去拜托人家。
博雅啊,克明皇兄泉下有知必含笑,你放心,朕不会让助雅委屈的。
连天皇陛下都这么说了,博雅又从师辅中纳言那里讨得个许诺,于是天地又开阔了花儿又香甜了,他回到府里倒头睡了整整两天,把听说兄长身有不适而提前回来的王妃心疼得不得了,翻箱倒柜找补药,人参燕窝炖一大锅端给他。
我的儿啊,自己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叫母亲如何去面对你父上啊?
博雅精气都补回来了,神采飞扬地站在晨光里说,您就别担忧了,我们全家都能平平安安终老的。
嗳嗳,可不要大清早说这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跟母亲去拜祖灵。
在王妃强烈坚持与持续不断的唠叨下,博雅万般不情愿的呆坐着听了两个半时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世尊说:我见、人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讲经的僧都大人是天台座主大僧都尊意的徒弟义法,年近五十面目慈蔼,博雅小的时候一旦受惊撞邪常请他来念法,他的声音总是深沉中透着稳定心灵的力量,往往一两遍念下来博雅就停止了哭闹,乖顺地躲在乳母怀里偷看他,他便微微笑着拉博雅的小手悄声说话,或拿了自己的念珠给他玩一会儿。
《波罗蜜经》颂完,博雅行罢礼朝义法靠过去一点,说,前段时候我得了串紫玉佛珠,晶莹透亮,今天来得急忘记带,明天一定给您送上来。
劳博雅大人费心了,贫僧一介修佛之人,用度已是足够,何必再多添置,如来有云,无贪取意,无求安意,如清净戒,以一心习。
话虽如此——博雅望着经卷顿了顿,是在下一片真心,非为奢华,实在是觉得很适合大师。
义法极和蔼地看他道,大人所意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博雅老实巴交地挠脖子,嘿嘿笑两声,又被您看穿了,其实吧我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师。
他换上庄重神情,麻烦大师劝说母上离开京城。
义法没有答话,仍是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想必您知道右大臣突然身有不善的事情,依大师智慧不难猜测其中缘故,母上正因此而回,她与右大臣交情极好,我不想她哪天知道了伤心,离得远一些或许没那么难过。唉,我自己这么捉摸也不知道对不对。
博雅大人。义法同以前一样亲近地拉他手,仿佛还是对着一个懵懂孩子,贫僧懂得大人意思,也体谅大人一片孝心,就让贫僧尽绵薄之力吧。
闻言博雅欢欣地冲他裂嘴笑,那就多谢大师了。
大人客气了。
诶,应该的应该的。博雅拉义法袖子,其实还有一点啊,母上唠叨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又喜欢扯那些旧事,实在是听得我头疼得不得了,像今天匆忙被她拽过来——
博雅缩着脖子谨慎望了望外面,确定母亲在别屋和僧人相谈甚欢顾不到他,方接着说,我还一直饿着肚子就喝了两口水。
他看向义法的眼睛里水汪汪一片,十分委屈十分可怜。
我现在啊,远远看见她过来心里就发怵,听见她说话就觉得背上发凉,端午她走的时候,说句无良话,真是很高兴,想想可以有半年一个人轻松过梦里都有笑醒过,哪儿料到……唉——
无比酸楚尽在沉沉一叹中。
不可妄言。义法说得很正经,掩饰不住疼爱的表情,慈母为儿多伤怀,相信王妃心念所至皆为大人着想而已。
我也知道啊,但是……她有时候真的把不需要关心的也关心上,我二十岁了她还以为我是两岁黄口,助雅那事也是,我和他们都说好了给个闲职挂着,等他再大点就到外面去,可母上偏偏要插手插脚,没人怂恿今上能自个儿下特别任命吗?谁不知道实权都在那人手里,除目啊叙位啊什么不经过他的手,今上也就是坐在上面摆样子听听……
博雅絮絮叨叨把苦恼全翻出来。
义法从头看着他成长,用自己的宽宏包容他,用长辈的慈蔼对待他,像自己的孩子般疼惜,当他抗不下去时默默地尽能力给予帮助,即便很多时候只有精神助力。博雅报答给他的是全心信任,可以放松所有神经赖在他身边倒苦水,和别人说不出的话说在这里,在外面抱怨不了的统统吐个痛快,他恣意地恢复一个少年的本来面貌,甚至可以撒点娇讨些乖,缠着义法要果子吃。
这类要求义法从来总是在假意推拒后满足他,把各色果子都摆上来,任凭他慢慢尝个遍。
唔,那个晴明呀,怪有趣的,没有别人眼里一般的冷漠,怎么说呢,至少在我面前是个挺有情意的人,就是太正经太循规蹈矩,叫人替他累。实际上早可以跳级结业了,还乖乖跟着那些资质差一大截的没完没了的被折腾,我只能敬佩他的毅力了。
义法曾经见过跟着贺茂忠行前来的晴明,印象里是个沉默寡语的少年,眉眼低顺,忠行很看重这个徒弟,说过要倾囊教授。
安倍君会是个很好的继承者。义法对忠行大人说,他的成就说不定将超越您。
我忠心希望大师的预见成真。忠行大人看着晴明,充满期盼。
博雅吃饱了喝足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强健到一个新的境界,他站起来拍拍襟口扯扯袖子,承蒙大师款待,在下叨扰已久,就此告辞了。
转身去找母上,王妃和僧人谈论佛法正兴致勃勃,颇有些被无聊打断的嗔怒,博雅贴她身边说,母上,孩儿陪您去探望舅父,晚会儿再陪您去姨母那里坐坐可好?
王妃很久没和儿子一同出门,听说几乎是要陪她一整天的意思,眉开眼笑说走就走。
第二天博雅依约送了那串紫玉佛珠给义法,义法也依约修书一封给王妃,写的什么不知道,总之王妃看过后就张罗着再次去了宇治。
皆大欢喜。
博雅躺在板廊上如此想,笑了笑,面色又收敛,略有愁容。
右大臣和左大臣的积怨是越发沉重了,说起来同是基经大人的子孙,血脉抵不过权势,都想爬到唯一的高点,一个说“若不是父亲当年辛苦哪里有你们的今天”,一个驳“太政大臣补了汝父捅下的多少漏子”,公然在朝堂上为件不相干的事吵起来,跟着前一个就病怏怏拖回家躺下不起来。
窝里斗真有那么刺激趣味吗?
他无奈叹气翻身,勾栏外瞿麦开得正艳,淡红的花朵映衬着近墨的叶片,树杈间透下来的点点光芒照着,宛若娇俏女儿含羞看,欲言欲笑欲勾引,博雅望了会儿,就有些困倦的闭上眼。
晴明见到助雅的时候离他元服还有一月许,仍旧是殿上童打扮,柔顺漂亮的头发用斑浓染的丝绳系住,在耳边挽出两个髻,显得天真可爱,其时正踩着矮凳往东庭吴竹上挂纸笺,各种颜色光彩的纸笺被女房们写满祈祷的字句。在他旁边是中纳言侄子将介君,手里拎两三张待挂的纸笺昂首提示他“左边一点”或者“再高一点”,助雅掂着脚尖勾上面的枝条,身行略有晃动,将介忙伸手扶他一下说“小心”。
保宪低声对晴明说那挂笺的就是博雅大人的宝贝弟弟,要是保詹有他一半的好个性我宁愿倒头去给他当弟弟。
虽然保詹在千里之遥的伊吹山,保宪每每想起气仍很不平顺,不过这是在清凉殿眼目众多,他只是小声说给晴明听,面子上平和谦雅的不得了。
敏子典侍和书司掌侍小兵卫等人坐在御簾后面,一边将几位女房书作陈列于案几等待天皇陛下赏阅,一边对庭中数人评鉴。
要说这一代年青公子中,藤原子弟的教养谈吐的确是不错,鲜有那些贵公子的浮躁。
你是在说将介君吗?今年踏歌节会上将介君吟唱与舞蹈的优雅姿态,实在堪为公子典范,若是“最受欢迎榜”晚几日宣布,将介君说不定会一步登顶荣获冠首。
典侍大人不由得回想起新一期“最受欢迎榜”评选之初,她和几位骨干就如何安置安倍晴明进行的一整夜的研讨,因为他以特殊身份长居榜单三年夺冠,而年纪又这般轻,照目前的发育来看只会更加俊俏迷人,再添上岁月慢慢积攒起来的成熟风韵,如果没有个更谪仙的人物出现怕是很难被超越,有人说阴阳寮的人最多能混到殿上人的官位,就前景来看不若世家名门的子弟般如花似锦,但宫廷中这种凭借庇荫制爬上高位的公子太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审美疲劳,大多数的女房还是倾向于以自我之力不断进取的新鲜血液,只是想着他们披荆斩棘浴血奋斗,一面隐忍着寂寞和泪水于漫漫长途中经受世事考验,便足以令人陶醉。
于是小兵卫说,安倍君和博雅大人关系愈加融洽,每月不当值的日子博雅大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交陪头中将等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交陪女公子或者独处,剩下的三分之一都用来交陪了安倍君,这两人算是配定了,不如按照先例就将安倍君从“最受欢迎公子榜”转入“最受关注配对榜”,把名额让给别人吧。
几乎要这么决定了的时候,熙子女御身边的少纳言君说了句,保宪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刹时有人就想起支持保宪大人与安倍君的也不在少数,静默片刻,“最受欢迎公子榜”的第一位置上依旧写上了安倍晴明的名字。
所以藤原将介只能屈居第二。
无奈呀,这个才俊辈出的年代。典侍感喟的叹口气,小兵卫贴过来叫她看庭中,助雅下矮几时没有踩稳当一个踉跄扑进将介怀里,粉圆的脸蛋立刻浮现羞涩的晕团,他垂着眼低着声连连道歉,将介毫不介意反关切他是否拧伤脚。
助雅略动了动脚脖说,没有。
那就好。将介笑道,忽见他头上沾了片竹叶,好心的替他拈下来,助雅面皮薄。此刻更涨红几分。
赏心悦目,怡然身心。
典侍大人捧起玉杯悠情依依地抿了一口,水面荡漾,神情美好。
晴明是跟着保宪来布置晚上祭祀仪式的祭台,把纸幡插在祭台两端,摆上供品,捧来坐席铺在地上,整理边缘。做着这些时听见廊上有人轻轻叫他,抬头一看却是博雅笑嘻嘻地冲他点头,助雅早已过去站在他身边,探着脑袋望过来瞧他。
保宪不动声色地拿肘撞晴明,示意他过去问个安不可失了礼数,自己则恭敬地朝博雅拜首。
晴明便走过去拢袖躬身道,中将大人。
博雅再点头,站在廊边略矮了身子,说,没想到你会来。
师尊命小生与师兄前来设台。晴明一直垂眼颔首,无比谦恭的回答。
博雅“哦”了一声,然后要留下来吗?
是的。
这样啊……博雅直起身,瞅着他那张顺和清淡的脸,想了想说,不打搅安倍君了。
晴明又行个礼才转身回去。
殿上一处御簾后面传出“啪”的声响,似乎是几帐翻倒,三重菱的纹料从里面滑出一个边角,顿了会儿,蔌蔌的被拖进去,然后听见有女房絮絮道“叫你别挤”。
不管是博雅还是晴明都感觉背上莫名凉了凉。
博雅把陈香也当白水喝,看得晴明十分敬仰,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心绪,博雅瞥他一眼就笑了,我是天生的,就像你天生能看见那些,羡慕不来的哟。
我哪里有羡慕。晴明略调了调坐姿,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博雅一边倒酒一边拖长声音“唔”了一声。
夜里小风吹着,草虫不时鸣叫,龙胆微微摇摆,紫色花朵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抹了层银粉,幽淡起来。枫树的叶子还没有红,枝叶繁厚,只能容一小点月亮影子跌下去,留星星一般凌乱的斑驳。
晴明脸浸着皓月薄纱尤显玉容端雅,他在走神,想着曾经有一年保詹看不惯兄长袒护外人,掀翻悬盘气呼呼扬长而去,把来拦阻他的侍从推进池塘里,保宪怒其丢脸掉份,随手提根支格子窗的木棍追上去。两兄弟倒在栀子花丛里缠斗,晴明小小年纪看得目瞪口呆,瑟缩地躲在忠行大人身后,抽了抽鼻子,忽然嘤嘤地哭起来,他以为两位师兄会打起来是自己惹出来的,是自己有错,于是更加悲切,贺茂忠行摸着他的头只对酣斗中的儿子们说了一句,住手,否则都去跪罗盘。
罗盘是占卜时用的方石,原本打磨光滑,但叠三重四的刻满八卦五行,为了耐用刻得又深,跪上去就跟跪沙砾地似的,晴明跪过一个时辰,膝盖肿了三四天,青块又耗了小半月才消干净。
保宪和保詹听见罗盘两字立马歇手,虽然怨怒都还在,保詹起身时还暗中踢了哥哥一脚。
忠行把晴明揽到前面慈眉善目地哄他,不哭了,跟你没关系。
晴明哪里听得懂,只怨着自己抽抽搭搭的停不下来,保宪那个心疼,都顾不上计较最后的暗算啪啪啪跑过去抱着晴明给他抹眼泪,晴明不哭不哭,乖乖的乖乖的,我和你一起去捉鸟儿玩好不好?
保詹瘪着嘴站在下面看他们,脸气得鼓鼓的,带着一些划伤一些淤肿,盯着晴明的眼神那叫一个犀利,晴明稍稍瞟他一眼,泪眼朦胧里还是看个真切,吓得当时就忘了哭,半口气憋着提不起来放不下去,小脸又青又红,不住打嗝,保宪当他是岔了气,拍他背揉他胸口,望着父亲问怎么办怎么办?
忠行大人把保詹叫过来,淡淡说,道歉。
保詹是鸭子嘴,说我没错。
晴明不记得师尊又说了什么,总之保詹是满不情愿地道歉然后拖着步子回房间抄家规,此后他学会看不惯的时候压抑怒气,只在嘴上逞强,接着就是十分刻苦起来。
保宪也没逃过惩罚,跪了一夜罗盘。
小时候的事情呐,回忆起来仿佛还是昨天。
博雅静静看他不语,面目蒙蒙的就虚幻起来,仿佛他见过的晴明养的式神要化了之前,总是眉眼先模糊,心里隐隐慌张,伸手捉住晴明的袖子一扯,叫他一声“晴明”。
晴明慢慢转过眼,略有诧异地问,怎么?
博雅忽然就尴尬了,讪讪抽回手,没什么,呃,我是问你还要不要酒。
差不多我该告辞了。晴明微笑着要站起来,博雅又扯他,你看起来不大好。
诶?晴明张眼看着他,很是迷惑。
刚刚你在想什么?
唔,旧事而已。
博雅皱皱眉毛,不好的事吗?
没有啊,是挺好玩的事,不过我不会讲,中将大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原来这样无聊”。
我又没让你讲……博雅小声嘟囔了,说,看你的神情还以为想起被欺负的事情,正说保宪不是挺维护你把你当宝一样,为了你连那些交陪都可以不去。
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宝?!晴明失笑道,他对人总是一样的,当然除了保詹师兄,但那其实是另一种关切的表现。
博雅不赞同地闭下眼,掩饰里面翻起来的白眼仁。
总之呀,就是突然的觉得似乎很寂寞。
晴明有瞬间的失神,中将大人是喝多了吧。
博雅淡眼看他扯袖子,白的手指在深的衣料上特别显明,急切地补充道,我胡说的。傻笑着给晴明倒上酒,来来再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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