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居帮他收拾今天要用的书册的时候,他说别忘了找阿衡他们把昨晚的月蚀记录拿回来,阿衡揉着眼睛说回来随手丢,得找找。
找了大半会儿,心里惊了一下,阿衡怯怯地对晴明说,好像依稀仿佛,不见了。
晴明眉头一皱,小安那里呢?
小安也怯怯地说,没见着。
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晴明扶着壁障晃了一下,我去昨晚那儿找。
那两个抄客非常过意不去,跟着一起去找,却翻遍了都没有找到。
这……这……阿衡搓着手,小安抓着脸。
我先抄完,然后你说你还有两行。阿衡回忆起来,应该是在你那里。
我是后抄完,但是你说你在晴明隔壁好给他,就拿走了。
可我那里没有啊。
我那里也没有啊。
都别说了。晴明摸着额头,我再写一份。
从来不怠慢学业的安倍晴明居然在大清早赶功课!
消息传播出去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各个级别的阴阳生都赶来目睹传说中艳冠群芳的天才少年晨起赶功课的奇景。往常讲堂的早晨,因为大家都不太清醒而显得略微沉闷,今日一反常态的热闹让几位授课的博士也围过来。
昨晚一同观测的阴阳生悄悄问晴明,你不是最先完成了的吗?
嗯。晴明只专注于回忆那些数据,深感愧疚的阿衡挥手把吵吵嚷嚷看希奇的撵开,没啥可看的,去去。
小安也觉得对不住,凑去说,把我的那份给你吧,反正也是抄你的。
不用。晴明奋笔疾书。
多亏平日近乎无情阿鼻地狱般的锤炼,晴明的记忆力非常好,那些数据自然由笔下联袂而出,好像不需要通过思考一样,终于在上交前的最后半刻完成,盖在最上面交出去了。
晴明大舒一口气,这从没有过的经历令他的人生又丰富了一笔。
赶功课真累。他想着那些将此作为每日必修的师兄师弟,暗自佩服。
上午的学习结束后,晴明趴在文台上哪儿也不想去,闭眼歇了会儿,大概是姿势不太好,醒来觉得腰酸背痛腿麻,头也有些发晕。
等到散学,情况没有多大改变,他艰难地收拾书册,阿衡看见了就过来帮他,还惦记着弄丢了功课的事,继续内疚的说“对不起”。晴明摆摆手,告诉他过去就别再提了。
阿衡把包好的书册交到北居手上,晴明懒洋洋走在后面,回到未坤邸就直接倒在寝台上,随便扯件衣被盖了,说先睡会儿。
晚饭时北居叫醒他,晴明没有胃口,稍微吃了半碗饭发半晌呆,惦记起还有功课要做,爬起来坐到文台边。
书上的字跳来跳去,笔管滑不溜湫的,北居伸手在他额头一探,担忧地说,好像有点热呐。
啊……晴明又发会儿呆,那去把上次的药再煎份来吃吧。
北居找到那份药单出门抓药去,晴明收拾起精神努力对付功课。
阿衡闻到药味,伸头看见北居小心翼翼捧着药碗正要进屋,他招招手问,不好了?
嗯,北居点了头把药端进去,晴明看也不看,接在手里脑袋一仰就喝干了——这般干脆豪爽的态度,任谁见了都要咂咂舌,尤其北居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很烫,眼睁睁看他镇定自若的放下碗,用清水漱了漱就继续做功课,只是交代北居晚上去隔壁搭铺睡觉。
没关系吧,我不会被传染的。
去吧,反正铃姬总想拐你过去。
铃姬却没显出多少喜悦反而难得忧虑起来,她安顿北居躺下,吹口香风让他能睡得更实在,然后踱到晴明这边。
晴明正灭了灯要去休息,铃姬拂开门直接进去,摸了摸他的眉心,居然只叹口气就飘飘然离开了,晴明人迷糊眼色恍惚,心想一定是发热看到幻影了,干坐会儿,蹭到柜子边摸索保宪留的定神符,沿寝台贴了几张,又默念两遍师尊教的净心咒才溜进衣被里睡了。
铃姬没有回房,于茫茫的京城上空飘着,她的外袿是那么浅淡的色彩,或者是被月光照得不染凡尘了,拢在一片朦胧缥缈里袅袅飞散着,旁人看了只当是云彩落得太低,伸了手去触及,凉风里什么都抓不住。
她轻巧地飘进了忠行大人的房间。
晴明的师尊因为年纪关系,睡得迟起得早,这会儿还在看些杂书培养睡意。
铃姬拖着漫长袿袴亭亭摇摇地在他面前坐下,不忘抚平了外袿缘边才说,拖不下去了。
忠行微笑着看她,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讶异的神情。
我不爱管闲事的,但晴明这孩子挺合我心,要知道这世界上能找到个怎么看都顺眼的真不容易,呐,我不想白白看着他没了。
忠行等她说完了,才慢悠悠说,除了长相极符合你的审美,重点是他的个性正是你最偏好调戏的类型吧。
铃姬嗔他一眼,娇声婉约地说,贺茂忠行,我们在讨论你宝贝徒儿的姓名呐。
对呀,这不是在说着嘛。
铃姬闭眼吁口气,你究竟怎么想的?
人间不比妖界,眼光啊习惯啊总是太多因素交织牵制着,不是说做就能立刻做的。
所以我才说,做人真麻烦。
铃姬扭着曼妙腰身站起来,牵了牵袿襟,要是我,直接压到吃干抹净,什么世俗啊眼光啊,统统见鬼去!
她扬了下头,妩媚多情地怎么来怎么走。
忠行端着平和腔调,在她身后说,既然来了,不喝一杯吗?
唔……铃姬回头望着他,桃花似的眼里秋水粼波,在这暗昧的屋子里也熠熠的。
你若是年轻上二十岁,说不定我就留下过夜了,现在吗——
如何?
嗳,勉强共饮一杯吧。
忠行大人笑意更盛,公主垂怜,在下真是惶恐了。
晴明神情恹恹地过了几天,保宪给他把了脉又探了气,吃不准专门找典药寮经验丰富的御医师诊了诊,老大夫说,风寒侵体,静心做调养……没说完,保宪把他送走了。
他从晴明的灵气里也着实查探不出邪魅东西,只有继续吃着药。
大约是近段时间病习惯了,晴明挺大方的反过来安慰保宪,说师兄不要想太多,我哪年不得病几回,今年是凑一起了,说不定下半年就会过得很安生。
保宪在他脸上轻拍一下,我倒希望这样呢。他摸着晴明额头眉宇不展。
晴明咳一声,捂出身汗就好了。
要捂不出来呢?
呃,继续捂呗。
博雅最近来得很勤快,那天中午过来了一会,下午又过来一会,进来就见晴明被一大堆衣被包裹着,简直是过冬的虫茧一样,只留个脑袋转来看他。
他捏捏衣被,厚得几乎抓不到里面的人,他问,捂出汗没有?
晴明双颊泛着红,比上午还没气力的说,没有。
说明这法子不行呀。博雅想了想,叫声北居,给他喝姜汤没有?
下午都喝了两大碗了。
嗯,多加胡椒再熬一碗来。
晴明弱声说,别吧,肚子里尽是水……
奇怪的一碗汤水端过来,博雅闻了一下立刻别开头,缓了会儿神色别扭地送到晴明面前,吃药如喝水般潇洒无比的晴明也顿了顿,憋着气两三口干完。
然后接着捂,捂得仿佛火盆里烤得滋滋冒糖汁的红薯,晴明眼皮都烧得睁不开,终于在博雅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似乎出了几滴汗。
晴明这次感冒的威力不压于那个月被天惩,但居然毫无传染性,未坤邸中亲近的几人轮流着过来探望,隔门开开关关带起小风吹,北居担心会影响捂汗效果,后面再来人一律堵在外面问安,惹得小安嘀咕,我以后得养个比你还贴主的式神。
北居认真和他说,式神都贴主,端看你的术力能不能让他们不走神,若是被更高强的拐跑了,你就继续修行吧。结束时他打量着小安,师兄的术力是赶不上了,争取做他之下的第一人吧。
还挺大人样的点点头,我会支持安师兄。
嘿你这小鬼,别以为后台硬我就不敢掐你。
小安伸手在北居那圆嫩嫩小脸上捏揉搓,北居哎哟叫疼,他略一歇手,北居倏地从他狼爪底下溜开老远,捂着脸冲他吐舌头,等师兄好了,我告诉他你成天欺负我。
你告去,我会怕他?小安挑着眉毛哼笑,
助雅拎着哥哥让顺捎来的发寒药走上来,看这仗势好奇问,你们在干吗呢?
北居跑到他背后,说,安师兄欺负我。
北居你——小安后悔刚才没下狠手,又想着问,你说我怎么欺负你?
你掐我脸。
哦,证据呢?
北居被问蒙了,摸着自己的脸,助雅看他摸,小安也揣着笑看他摸,半点红印子都没有,傻小子。
你,你——北居气鼓鼓地扯助雅袖子,他刚才真掐我来着。
助雅轻拍他头,你安师兄和你玩笑呢。
北居斜脸去瞪了小安,重重哼一声,小安抄着手一边笑他一边和助雅点个头回自己屋去了。
助雅越来越觉得未坤邸是个好地方,殿上哪里看得见这么活生生的嬉笑,大家打趣的时候都规矩讲究得不得了,尽用那些隐晦的典故比喻,非得高雅起来才好。
相比之下他更爱呆在这些直来直去的人中间,想笑就笑想闹就闹。
也许哥哥也是因为这个才爱过来的吧。助雅暗想着,把药交给北居,像最近每个人一样问,安倍君怎么样了?
汗出了一点点,还是很热,我刚拧了冷巾给他敷额头上。北居念着声音也低了头也埋下去,这几日他守在晴明身边干着急,只恨自己没本事。
放宽心吧,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他也说没关系,可是看在眼里怪难过。
助雅不是医师也不会法术,只能从精神层面上安慰和鼓励北居,他在怀里摸着,掏出一只药玉,来,给你这个,朋友从寺院求来的,据说安神定气,也许对你师兄有帮助。
晴明房间里安神定气的很多,北居都不知道他收那么多堆着为什么,前几天保宪过来整理了一次,丢了一些出去,说是与现在吃的药相克,北居不是很懂,他知道药物间有相克的甚至会产生毒性,但味道、咒符这些怎么也会和药相克呢?
保宪一边收拾一边教他,凡五行之间,顺则生逆则克,药物分属五行阴阳,咒符、气味也有分的,比如举个简单例子,酸属木麻也属木,苦属火麦也属火,所以酸生苦麻生麦,反过来便是相克。
北居听得懵懂,但知道香不能随便用便如药不能随便吃,他接过助雅的药玉闻了闻,有些薄荷柑橘,不能肯定该不该给晴明,还是等保宪师兄看了之后再打算吧。
铃姬喜欢在没外人在的时候过来看晴明,摸着他的脸说,唉,你和那个姐姐长得真像。
还是用意识灵的方式,晴明气虚总昏沉沉的,就在梦里和她搭话。
什么姐姐?
我以前在山里遇见的,多美丽的一个人,这世间谁也比不上,我若是散漫些也要被比下去。
梦里的晴明流下一串汗。
男人啊,多情又无情……
你很爱念这句。
是她教会我的。她为一个男人放弃修行,为这个男人离开家族,也为这个男人险险送去性命。
然后呢?
男人走了,她也走了。
去了哪儿?
不知道……也许是天上,也许是地下,也许还在人间流连忘返。
衣被压着晴明,他不太舒服的翻个身。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铃姬把敞开的衣被给他拉上去,什么?
你为什么爱用藤香?
因为很衬我的高贵神秘呀。铃姬毫无犹豫的说,而且我这不是一般的藤香哟,是山里最纯净的藤花,浸在最清冽的泉水中,加上最独特的花引,仿佛酿酒一样小心看顾着,提炼出初级香精,再配入最合适的肉蔻龙涎等等香料,要用三十三天的调制和精炼,才能做出一小瓶只我专用的藤香。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越发品位上层超然脱俗了,哦呵呵……
虽然晴明没睁眼看,单听着这一串“铃儿般”的笑,禁不住又在梦里滑下一路汗。
北居悄悄走进屋来,意外闻到那特殊的藤香,惊疑地想我和助雅一直在外面,没见着铃姬姐姐过来呀?
他摸出助雅给的药玉想放在什么地方合适,最后挂在门边。
这里进出都看得见,保宪师兄一过来就拿给他。
晴明睡得不稳,有时很轻的咳嗽,时不时重重呼吸一下,北居给他换了冷巾,盖上去前摸了摸额头,温温的热着,只有眉心一处竟然微凉。
翌日清晨,晴明迷迷糊糊爬起来说要去讲堂,北居一拉他,他就咚得倒下去,摔得眼冒金星。阿衡听到动静赶过来,看见北居抱着晴明的脑袋检查有没有伤着,晴明皱着脸摸后脑勺,龇牙裂嘴地吸冷气,声音微弱地说,使那么大劲干吗?
北居挺委屈的,没有啊,我就稍稍拉了你的衣角。
阿衡扶晴明坐起来,手上滞了一下,严肃地说,你不能往外跑,快去躺着。
不,过两天考试,石粪博士出题,真烦……
晴明眯着眼嘟囔。他几乎是不抱怨的,阿衡晓得是烧糊涂了,和北居一起硬是把他拖回寝台安顿好,再去端点稀饭,晴明别别扭扭吃了两口不愿再吃,他后脑一跳一跳的疼,侧躺着又压得太阳穴疼。
阿衡赶着上课就交给北居,多哄两口才好吃药。
北居一边拧凉巾给晴明敷后脑一边点头。
铃姬听说晴明的病又厉害了,像赏花一样仔细瞧了他半晌,桧扇摇动着,五彩斑斓的丝绦流穗水似的贴着她艳丽的单衣荡漾,现出几许冉冉柔媚。她披着件薄缥面紫里的小袿,袿上交织蜿蜒曲折的藤蔓唐草,高雅的懒散着。
半晌,叹口气,她说,我是欠你什么了老为你叹气,比那漫漫的几百年加起来都多。
她叫北居端杯清水来,咬破了自己指头,滴几滴血进去摇匀了。
给他喝了吧。
北居有些迟疑不定的,铃姬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要害他,他早不是躺在这儿了。
晴明吃了这带杯着藤花香的血水,渐渐的竟有些起色,身上不烫手了,额际也微微渗汗。
下午保宪过来看了看,很难得亲自去隔壁找铃姬。铃姬捂着嘴呵呵笑两声,娇柔温媚地说,哎呀呀,保宪公子大驾亲临,妾身如登九霄宝殿,惶恐不已呢。
保宪刚要张口,她歪着身子又道,感谢的话总是虚无的很,保宪公子若是真心,那不如……妾身不介意公子以身相许唷。
一句话,保宪眼神沉了会儿,闭目深呼吸,仿佛在下一个决定。
然后,他从容优雅地膝行而来,停在与铃姬一隔的几帐前,用完全体现贺茂家优秀教导的姿态撩起帐帷,一双眼含情脉脉意义隽永,仿佛幽昧夜空中最摄人心魄的星辰。
铃姬不禁屏住一口气,握桧扇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保宪倾身近来,挺括的乌帽子略擦着帐帷,发出轻轻的悉簌声。
铃姬。他无限缱绻深情的唤她,就像是在呼唤思慕了几百年几千年辗转不得的伊人,他几乎贴着铃姬的脸,温暖的气息风似的抚摸她的面颊,她觉得血液凝固在血管,又一起冲上头顶。
她模糊的听见保宪咬牙切齿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完,扬袖而去。
铃姬怔了大半时辰才缓过气回过神,捂着脸喃喃道,保宪公子生气的样子,实在太英俊了!
博雅一下殿就匆匆往未坤邸,卫门佐在后面高声叫他,中将大人今天要商议——
风太大我听不见。博雅放下车帘催促牛童,快点!
摊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长官,卫门佐仿佛秋风中零落的枯叶,无比寒凉无比悲切。
博雅踏上未坤邸的板廊,刚转过去远远就望见晴明坐在门前专注勤奋地写东西,略微诧异的逮着北居问,怎么?好了?
没尽好,但汗出了烧退了,精神好多了。北居挺欢乐地说,早饭吃了一大碗稀饭呢。
博雅稍微放下心,悄然走近,定眼瞧他认真地画着一堆十分复杂的毫无规律可循的符号,画完了在后面接着写上大篇文字。博雅只有又逮着北居问这是做什么。
北居略拉他站远了些,小声说,今天是那个什么石粪出题考测的日子,晴明病了几天,寮里的长官就说另给他出套题独自在邸里做。我想那个老头一定对师兄这次又被优待而怀恨,故意挑着最难的题目。
哦?知不知道是什么?
北居想了想,好像是《滋岳新术遁甲书》最末几章里十个排列的解释、使用方法、场合、效果并就同类术法进行比较,我看带题来的博士念题目的时候眉头都扭成漩涡,嘴角也抖得厉害,估计他都没理清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