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几年的阴阳师只看见别人遭受过这种待遇,从没想过哪天也轮到自己来体会。
根本就是人生最灰暗的面貌。他心想,我宁愿今晚陪上性命,就当是为了保护京城百姓人身及财产安全而光荣捐躯了吧,好歹还有笔抚恤金,妻子还能靠它养大孩子,唉,我才两岁零四个月又十一天的儿子唷,父亲不能看着你成为社会栋梁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在城里兜着圈的跑,已经有人体力不支只能扶墙走,雪女的动作也缓下来。关口满腹怨气顿时发作,刷刷划出最强封灵符,强劲有力地打出去,只听雪女娇号一声落地,回眼忿忿地瞪着关口,在他以为得手的瞬间呼啦啦满天狂风卷残雪,十分凶狠地朝他们扑击过来。
晴明在半路有些气虚歇了会儿,赶上大部队的时候,只看见雪女拧着纤柔腰肢转身飞飘,关口喘着粗气勉强追上去,小安摇着旁边的人喊半天不见动静,忙忙跟上关口。
看来今天是遇见强妖了。
晴明暗忖着,一边从法器里拔出弓箭一边叫小安,等等,用这个——
话未尽,他忽然觉得四周很熟悉,跑了会儿转头一望,不就是博雅他本邸吗。
中将大人下午在他那里说“晚上没事做又没有人陪只好回去睡觉”的可怜语气还清晰在耳,倦了一个多月的情绪莫名高涨起来,晴明拔脚跑过小安跑过关口,完全不顾后面两个人对他大呼小叫,丢了累赘的法器,搭弓上箭潇洒利落。
呼啸风过,特别念咒加持过的金头小箭嗖的发射出去,冲破那一片雪障,但闻雪女凄厉长吟,扑通掉地。
关口一把推开晴明,结印打符,雪女负隅顽抗,一双白银似的眼睛散发着冷冽杀气,张开利指,周身卷着十分猛烈的冰雪反扑而来。
关口咒即出,大喝一声“封印”,雪女左肩被金箭戳出的伤口喷出幽蓝水光,她痛苦万分地扑在地上滚动,再撑起头发凌乱得分不出前后的脑袋,噗的喷出一股缥缈冷气,就缩化成鹅蛋大小的一颗灵元球,被关口捡起来丢进乾坤袋里。
跑?跑再快还不是被收,真是浪费体力。关口恶声恶气的摇晃着乾坤袋说,转头来斜一眼晴明。
晴明提着弓,正在摸耳朵,刚才雪女那口气擦着耳廓过去,要是正冲上脸一定会被钻出个肉绽见骨,而且还立刻就被冻成标本,血都流不出半滴。
他犹自后怕着,就听见关口没好气的说,你越职了,回去写报告。
那些被扑倒在后面的人终于赶过来,看见居然已经收工,略有些惊喜,小安走两步靠到晴明身边问,你没事吧,脸色惨白惨白的。
真冷。
晴明低声嘀咕,小安方才想起来他是最怕冷的,雪女虽被打回灵元态但周围的温度还没升起来,小安拍他说,一会儿就好了。
关口着人把散了一地的法器收起来,再对着两个阴阳生说,回去写报告,明天上午交过来。
小安一听又要写有些皱眉,拉了拉晴明一起回未坤邸。
北居见他们回来了,欢喜地跑过去迎接,他习惯性的牵晴明袖子,问,师兄,那个雪女长得漂不漂亮?
小安敲他脑袋说,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
北居躲到晴明身边吐个舌头,然后抬起脸对晴明说,师兄,你身上好冷。
因为雪女太厉害了嘛。小安伸个懒腰说,我都快冻僵了,你师兄能不冷冰冰的吗。我要去睡觉了,该死的报告,明天早上再写。
他挥了挥手朝自己房间走去,晴明被北居牵着回了屋。
师兄,来喝杯热水暖暖。
北居倒了水端给晴明,晴明喝了口,让他把灯拨亮点。
师兄忙了大半晚不累吗?北居一边挑着灯芯一边问,子夜了呢。
被冻了那么会儿,什么困倦都没有了。晴明坐到文台边,我写会儿东西,你先睡吧。
北居还是小飞虫的时候,通常都不在晚上睡觉,只顾和同伴们在池塘边玩,白天才躲在草丛里休息,自从化了人形渐渐改变了作息,但要熬夜也是没问题的,何况他看晴明说不困眼神却不怎么好,便挨在文台边给他磨墨。
越职报告其实就是检讨书,晴明这般优秀的学生极少写,回顾十几年来,似乎就有过两次。
一次是刚学会冻结术,很新奇,看见什么都拿来练习,周围的小动物被冻得没剩一只,树上的鸟都掉下来几个,直到师兄们从旁边过,他本想打招呼,却惯性的念了句“冻结某”……
还有一次是例行月考上,有位阴阳博士以自己测算出下个月有日食的结论为题,要求写出推演过程,晴明推了一遍发现题目有错,秉着严谨治学的态度,他在考场上举手示意,然后站起来说“这道题错了”。想那位博士混了阴阳寮十几年,靠的就只有这推测天事的本领,当场面子挂不住,师道尊严怎么能被黄口小儿侵犯,他坚持着自己的绝对正确性,直接让晴明写考场冒犯师长的检讨书。后来实际检验了真理,晴明被平反,其严密推测的过程被作为范本,阴阳生人手一份,而那份检讨书撕毁作废,太过自负的阴阳博士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所以严格说来,晴明只写过一份半的检讨书,这次情况又与以前不同,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头脑发热无视组织忽略纪律的一天。
该不会是睡眠不足造成情绪失调吧。
他随便的想着,写了几行字叫北居关门,北居愣了一下,这大热天的,已经放下窗子了,再关上门……但还是照话去拉好门。
过了会儿,晴明站起来走到门边,确定严丝合缝,看格子窗也关得好好的,而北居在擦汗,他默默想,这雪女的修为也太高深了吧。
晴明去画了道符化水里喝了,等半晌似乎没反应,又想是不是自己多疑而生寒,干脆招呼北居灭灯睡了。
藤原王妃几天来总觉得心闷气短,医师被请来诊过了说并无大碍,吃点安神的药就好了。
博雅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宇治给母上问安,王妃有些没精打采的,连平日里爱絮叨的那些话也说得很少,博雅心中略感不安,亲自去请义法僧都过来给母亲诵经驱邪。
义法为她念了三四天《药师如来本愿经》,王妃感觉要好一些了,絮叨的话也多了。
博雅啊,你看人家藏人少纳言都已经有两位女公子一位公子了,头中将的公子都能自己去东市买果子了,你常和他们在一起,怎么还没消息呢?
博雅暗想,您不知道藏人少纳言还有个几乎和他家大公子同时出生的公子,其母为着身份问题把他闹得头晕脑涨,还有自己买果子的头中将的公子,其实是在帮父亲送情书……
王妃又说,清雅那天登门拜访,带着他的妻子,虽然只是国介的女儿,相貌端庄,举止优雅,而且又将有第二个孩子。你父上元服一年后就有了你,可你都成人这么久了,做母亲的谁不想早点有个孙儿在眼前呢?
博雅漫不经心地点头。
博雅啊,你是唯一嫡子,却连弟弟也比不过,你父上的在天之灵——
母上。博雅打断母亲越发哀怨的情绪,这种事要看机缘。
唉,当年那位女公子若不是太早离世……王妃叹口气,抹了抹眼角。
博雅想,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现在惋惜这个,说不定换个过程又惋惜着另一个结果。
他心情被念得生出些许烦闷,到外面山林里走了走,遇见一位老丈在训女婿。
往常多见到的父母训子女的较多,也许是女婿遇见岳父的时间不多,而公卿们肯当面撕破脸自降格调厉骂的少之又少,一般是习惯于冷嘲热讽含沙射影,忽然见到这么热辣辣的训斥场面博雅十分好奇。
于是他就好奇地站在一边看了会儿,女婿不断诚恳的赔罪,老丈的气略消了些,博雅才慢慢走上去问了问原由,老丈倒也有几分教养,见博雅气度不凡,知是贵家子弟,就把事情原委说了。
博雅静静听完,瞥了那个女婿一眼,男人被他看得缩一下,不自觉退了两步,博雅收回神色与老丈道别,急匆匆赶回别院。
王妃和侍女们正对着庭院中迟开的藤花评论,博雅径直走进房间掀开火取香炉盖子,抄起一只水杯把香浇灭,转过头来声色凛然地对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说,香是谁点的?
其中一个抖着声音说,是我……
博雅横眼看过去,挺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今年由某家送来的女公子,原意是要入宫为侍,暂时跟着王妃学习礼仪,王妃喜欢她的低调性子常带在身边,亲手教她各种宫廷应对。
看着她很畏惧的样子,博雅实在不好往她身上撒气,吸气微微放缓了音调说,母上在吃安神的药,这种香不要再用了。
然后找到义法说,法师素来对药理颇有研究,博雅想讨教一些问题。
义法见他面色严肃,挥手遣走随侍的小沙弥,慈和地笑着说,大人有话便问吧,请别说出“讨教”二字,义法不敢当。
博雅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语气生硬,简直不像平常的自己,他垂着脑袋叹口气,母上在用掺了郁金的荷香,那么多人在,都没一个发现。
义法微愣了一下,贫僧也疏忽了。
博雅摇摇头,我已经灭了也叫她们最近别在用,唉,我也真是糊涂。
义法安慰他,博雅大人操劳甚多,难以面面俱到。
操劳?我成天都在混日子哪里有操劳。博雅皱着眉头生自己的气,把手指扳得啪啪直响。
有个小僧人在门边请示道,师尊,那边说讲经会上要用的佛香已经送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可以去回去看看。
义法点个头,对博雅说,王妃已近康复,贫僧想要暂且告辞了。
嗯,您什么时候走,我送送您?
不用了,贫僧要去师兄那里验香。说起来,幸亏这次为王妃念诵时没有使用惯常的佛香。
为什么?
诵经佛香乃宁气之物,多掺入极少量米百合用其清心功效,这虽是与安神药药性相背,但毕竟量微,可再加上郁金,三者作用,若是阴虚气缺之人的话恐怕命已危矣。
博雅微提眉,露出紧张神色,很严重?
阴虚之人归寒本该以性温之药补之,而米百合或是郁金都是寒物,不仅与用药相克甚至折损原本阳元,无疑慢性中毒。
呀,这么厉害,要解的话会不会很困难?
如果发觉得早,将那些相冲的断绝了再辅以温补的药渐渐能好起来,但若是时间较长了,贫僧似乎在某典册中看过,距离京城二百多里的葛城山里有种叫琅松的植物,其果实可起温补之效,也便是解了寒毒——博雅大人!
博雅一跃而起,直奔车宿所自去牵了马着人赶紧上鞍,俊宏跟着跑出来问,大人是要去哪里干吗?
去告诉母上我必须回京城,详情等我以后再向她解释。
马鞍套好,博雅飞身上马挥鞭而去,俊宏又惊又疑又忧虑,忙也收拾了一匹马追上去。
博雅一进城门直奔未坤邸,连往常走的西门也顾不得,冲进正大门跳下马就往里走,守门的杂役认得他,但还是显出惊慌。
板廊上集着几个人在晴明门口张望,博雅一眼看见小安和阿衡面有焦急神色,还满腹疑窦地过去问,怎么了?
小安转头看是他,说,快进去瞧瞧吧,说不定瞧了这眼就没得瞧了。
谁在说没得瞧了?都给我滚!
博雅正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往里探一眼半眼,冷不丁冲出胡乱一团灰鼠色三菱纹花晃得他头晕,还有股力道使劲把他向外推,他只有抢着赶紧说,是我,博雅。
力道缓下来,博雅这才看清原来是保宪,一脸都泛着狠决,他还没见过这般模样的保宪,真是像见了煞鬼一样。
博雅小心翼翼的顺着他的气侧脸说,这是怎样?谁惹您这么大火气?
其实他心里也憋着慌张,只是没表露出来,如果在别的地方有谁挡他的路,他真会遇佛斩佛也说不定。
保宪一看他竟还带着些谄笑的,更来气,磨着牙说,你自己看看人都成什么样了?我一两天抽不开身,就捅这么大件事出来,你也还高兴得起来?!
他兀自堵着门,博雅进不去,只听见北居在里面带着哭的腔调在说,师兄你想要什么?
博雅顾不上礼节身份,把保宪往边上一推,挤进去定睛一看,北居手上抓着重重叠叠衣被的边角,身子埋得低低的俯在寝台边,晴明安安静静躺在上面,脸的周围都被衣被遮得太严实,几乎看不清神色,博雅咕噜咽口唾沫,轻手轻脚走过去。
晴明?他蹲下来小声的叫他,我是博雅,你怎么了?又病了?母上那边才好呢,我还说回来找你喝两杯解解怨气,她那些侍女啊一个比一个糊涂,当然我也糊涂,我现在才知道你这段日子都过得是什么样啊!
他猛得站起来,目光一扫定在柜子角上,他踢北居一脚把人家掀翻了,跨过他两步冲到柜子边,抓起那里挂的药玉扯到手里,跟着又疾步到门口捉着保宪外袍襟口,沉声道,过来。
不管保宪有没有回过神来,拖着就出了门,左右看看,转个弯拐进铃姬那边。
铃姬原本懒散地靠在格子窗前面,不知道想什么,神情略微惆怅着,博雅卷着一股子戾气,也不先客套地问候,只说句“借个地方”就钻进来了,她一时怔了怔。
博雅天生带来的阳元已经极致到让她心颤,这会儿再夹着目中无人的姿态,她急忙让出位置自己缩到边角上,又叫侍女们把几帐都支起来。
这时候躲开已经没用了。
博雅的声音意外清冷,铃姬禁不住又打了两个哆嗦。
保宪从他手里扯回衣服,同样冷冷的说,中将大人要做什么,请直说。
博雅先没理会他,看地上有几张纸,大概是刚才玲姬用来随手画些图的,其中一张上面有弯曲的线条。他抽出底下白净的,把手上药玉硬是撕破了,将香料倒在纸上,摊匀了推到保宪面前。
保宪看他一眼,眼睛里闪过短促的光,捧起那张纸仔细查看,那些材料或碾成细小粉末或分成豆米大的块,深深浅浅混在一起。
素闻贺茂家教养严格,尤其注重各种风雅之事的研习,想必对香道也颇有心得。
保宪还在看纸片上的香料,喃喃道着各自名字。
米百合。博雅突然说,那些略泛黄的粉末,保宪大人深谙万物,应该知道它性属为何。
米百合,性微寒,味甘、淡,润肺止咳,清心安神,治肺燥咳嗽、虚烦惊悸。
保宪闭了下眼。
你不是把他屋里都清理过吗?那些你丢了,这个还留着?还有你,铃姬,过来。
铃姬望着他,竟然露出些怯弱。
博雅斜眼瞪着她,眼里的火跳了两下,算了,我只问你,你身上惯用的香,里面是不是有郁金?
你,你怎么知道?
博雅蓦然的整个人一垮,抱着脑袋从牙齿缝里蹦达出几个字,我真是混蛋!
他一惊一乍地蹿到保宪跟前,扯着他说,我早知道这些东西在,可我怎么就不知道会跟他的药相冲?!你们怎么也没人提点我呀?你说你学富五车纵惯黑白的博士,怎么都没想到要给我普及普及?你,我,唉——
铃姬这才发觉他生那么大气见谁都声色严厉的,其实很大部分是在自责,铃姬想要说些什么,保宪在她之前行动了。
动作很简单,一拳头揍在博雅脸上。
我要知道这里面有那东西我会给留着?!你察觉出来了也不和我说!铃姬,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带着身骚味接近晴明?!
铃姬怔怔的,想,你什么时候说过?你只说不要打你师弟主意,那天我渡血给晴明的时候你也根本没提这茬好不好?……
她趁着那两个男人互掐的间隙飞快的把前后理了一遍。
晴明体内本就阴寒重,用性温的药权且压着,但一遇见那些属寒的东西无疑是雪上加霜,不仅把温性都压制了,甚至加重他的寒气,难怪他最近虚烦不安,打不起精神,那天晚上终于被雪女一口冰气掼倒了。
北居匆匆忙忙跑到已经十分混乱的这边,哭喘着对保宪和博雅说,师兄在叫你们——
顿了顿,两个人齐刷刷往隔壁跑。
铃姬微微吁口气,又呆了会儿,捡起被博雅扫到旁边去的那张画了弯曲线条的纸,喃喃道,看来只有去那里碰运气了。
晴明依旧很倦怠地躺在寝台上,好几重衣被把他裹成个棉球,被窝里又塞进几只手炉,可他还是觉得冷。
他尽量让牙齿抖得不那么厉害,他跟博雅和保宪说,你们吵那么大声,鬼都要被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