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清楚的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清楚的知道,他的呼吸里,带有怎样一种不可压制的欲望。
我的身体真的有那么吸引人么?
还是说,我的冷漠,激起了他心中的征服欲?
但他没有碰我。
他只是用冰凉的手抚摸我的脸颊。
一遍又一遍。
然后,如同一只鬼魅般,悄悄离去。
他不碰我,也许是不能碰我,既然这样,自是最好。
只要是商无意不在我身旁的时间里,我就会用尽一切办法,使自己的身体得以恢复。
而只要他一来,我就会保持淡漠的样子,没有神情,没有语言,就像一个安静的娃娃。
绝尘宫宫主送给溟夜教教主的娃娃。
既是礼物,那我就在他的面前,当一个彻彻底底的礼物。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算起来,自商无意修习《洗心经》开始,已经过了三十一天。
以他的赋凛,不知已修到第几层。
我住的地方,除了每日送饭的侍女,除了商无意,就再也没有人来。
虽然身在溟夜教中,却如同身在一个孤岛。
漂浮在海上,漂浮在黯淡的蓝与昏倦的白之间。
漂浮在世界之外的某个角落。
寂寞能让人听到自己灵魂如绢帛般撕裂的声音。
而我却喜欢听到这种声音,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晴天,阴天,雨天。
转眼已到深秋,天气逐渐转寒。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
树木已经萧瑟,枯黄的叶子一片片旋转着打落在土地上。
风一吹,那些脆弱的叶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唉……”
我仿佛听到了树木苍老的叹息声。
该离去的,总要离去。该留下的,总要留下。
大树欲留叶,大地欲留叶,但惟有风,能带走叶。
自然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强求”二字。
正想得出神,屋子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直到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我才猛然回过神,错愕地看向他。
也许是那一瞬间的神情太傻,苏影墨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两团红晕,给他添了份孩子气。
“浅陵……你真是……太可爱了……哈哈……”
苏影墨断断续续地说道。
可爱?亏他说得出。
我活了这么久,说我什么的都有,却从来没有“可爱”二字。
“是么。”我答道,“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苏影墨停止了他莫名其妙地大笑,恢复了春风般和煦的神色。“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很多天没见你,心中……倒是想念得紧。”
我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茶,道:“浅陵恐怕没有这个能耐吧。”
“不,你有的。”苏影墨接过端给他的茶,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的身上,有一种味道,一种非常吸引人的味道。”
味道?苏影墨,你说话倒是抽象得很。
我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上杯茶,静静地喝了一口。
见我不语,苏影墨笑着说道:“好多天没见到无意了呢。”
“恩。”
“你一定很想念他了吧。”
我差点就把刚刚喝进去的茶水给喷了出来。
我会想那家伙?那个性格极度恶劣的家伙?
那个经常大半夜跑到我屋子里跟鬼一样坐着的家伙!
“不,你搞错了。”我艰难地把那口水吞进肚子里,“我的想法跟你说的恰恰相反。”
苏影墨眼神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他撑住头,带着丝玩味看向我,然后又抱着肚子拼命笑了起来。
他笑个不停,身子簌簌抖动。
我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一直等到他笑得再也笑不出来为止,才问道:“很好笑?”
苏影墨的身子往我这凑过来:“浅陵……我只是在想,要是我把你说的话告诉无意,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想到他的表情,我就……哈哈……很想笑。”
说罢又笑了起来。
我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这个人,跑到我屋子里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的么。
“你要只是想笑的话,就请到空旷无人的地方去笑吧。”
苏影墨止了笑声,脸上仍是一派春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就是了。”他顿了顿,“不过,无意——无意真的很在乎你。”
我讥讽地说道:“是啊,的确很在乎。”
“你知道么,无意从来没有对一个人维持这么长时间,并且这么强烈的兴趣。”苏影墨的声音变得有些轻柔,“他有过很多玩具,可是没有一个,他能维持这么多天的兴趣,就算是绝世的美人,就算拥有讨好男人最厉害的手段,到了无意这儿,也不过一两天的兴致而已。可是你不同,你在无意身边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了,他对你的情感却一直很强烈,强烈到,似乎……似乎他并没有……并没有把你当成玩具。”
我的身子颤了颤,抬起头,直直地盯向苏影墨。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冷峻得吓人。
“玩具?”我不悦地说道,“苏公子说得好轻巧,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被称为玩具。”
苏影墨收敛了笑容,眼神复杂地盯着我。
“你是在同情那些人吗,浅陵?”
“比起对他们的同情,我更厌恶你们的自以为是。”
苏影墨没有生气,他笑了笑,道:“浅陵,他们自己都把自己当成玩具,讨好我们,取媚我们,卑躬屈膝的活着,自己都不以自己的尊严为意。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又有什么值得愤怒的?”
苏影墨的话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是啊,他们活得低劣,活得不堪,活得没有骨气,别人把他们的尊严一寸寸剥夺,他们自己也把自己的尊严一寸寸剥夺。
可是,这是他们愿意的么,是他们生来就想的么,如果不是强加在自己生命上的重压,又怎会使他们的人格扭曲成这般模样?
我对苏影墨说:“没有人生来便高贵,也没有人生来便低贱,纵使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许多没有尊严的事情,但是,他们至少不会伤害别人。生命于他们本已沉重,他们这么做,只是想活着,而有活着的意志,就很难得。”
我看到苏影墨眼中的光芒,那是被我的话语所吸引的光芒。
但我无意再说下去,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思考方式,我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命本身已沦为附庸,不过成了所谓荣辱正邪的筹码。
苏影墨站起身来。他急匆匆地,毫无目的得来回走着,又忽然停在我面前,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鲜活,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笑意,有线条却没有张力的笑意。
“浅陵,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
他不等我回答,又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该走了,该走了。”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明白他的摇头和叹息。
“苏公子好走,浅陵就不送了。”我淡淡说道。
把自己藏起来的人,除非自己说出心中的秘密,别人是怎样读,也读不懂的。
苏影墨冲我深深地一笑,带着些许歉意和留恋。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
“你这个样子,无意怎么会放开你?”
他喃喃说道,身影已经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夜色漆黑,惟有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天幕上。
像一只半眯起的眼睛,带着只有历经风桑的人才有的淡定,斜睨这半真半假的尘世。
月色从窗口洒落,流溢水银色的光泽。
商无意的脚步声很沉,很闷,像夜色。
他走到我的床前,轻轻地弯下身,抚上我的发丝。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握住商无意的手,睁开眼睛看向他。
月光照在他脸上,美好到近似梦幻的容颜。
这样的容颜,是美酒也是毒药。
“我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说罢,拉过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商无意的身子颤了颤,但没有避开。我的舌便伸进了他的嘴中,与他的舌相纠缠。
而我的双手,在商无意的身体上摩挲着,□他的欲望。
商无意想要推开我,想要阻止我继续。但当他的双手触上我肌肤时,却越抓越紧。
他的吻变得热切而强烈,像是忍耐了太久般,充满无法遏制的激情。
我任自己的身体像娇媚的女子般,滑入他的怀抱中。
我听到商无意沉闷而急促地喘息声,感受到他下半身,灼热而□的力量。
商无意吻上我的脖子,吻上我胸前的红晕。
他用力地把我压在他的身下,狂躁的亲吻我。
欲望使他忘记了一切。
一个不能自制的人,就要受到不能自制的惩罚。
商无意突然不动了。
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商无意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转为愤怒和不可置信。
他怎样也不会想到,一个任人玩弄的男宠,一个什么都不敢做也不会做的男宠,竟然会封住他的穴道。
我把商无意从自己身上推开,重新穿好衣服,淡淡说道:“你最好不要运气,我点的穴道是不能用气流去冲开。否则——”
我不怀好意的看向他,“否则,你会肢体变形,容颜扭曲,鼻子长到眼睛上方,嘴巴长到耳朵边上,是再也没有脸面见人的。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想来,也不敢冒这个险吧。”
商无意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如同大暴雨时的天色。
现在的他,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用一张燃烧着怒意的漆黑双眸,狠狠地瞪着我。
不知怎地,我竟觉得这样的商无意,很有意思。
有意思到想继续逗他,看他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有什么样的眼神。
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逗他了。
我敛了笑容,恢复平时安静的神色。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吧?商无意,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这样做,只是想从你这里拿一样东西。”
商无意沉着脸,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亦直视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商无意,你和风舒红的游戏,还想继续多久,还想伤害多少人?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游戏很可笑也很无耻么?”
“风舒红明明知道你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却还是把一个又一个人送到你身边,任你蹂躏,任你糟蹋。他虽然说是为了得到你的《逍遥决》,但他的内心深处,恐怕只是想和你一起,玩这以人的生命为代价的游戏吧。”
我说着说着,想起一个个或死或伤的□使,想起印言的遍体鳞伤,心中倏地腾起一股怒意。“《逍遥决》于你也不过是众多武功秘籍中的一种,你就是给了风舒红,又有什么为难的?何必将他们折磨成这样,商无意,我——厌恶你们这样的人。”
语气变得激动而急促,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愤怒。
商无意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穴道被封,而说不出来。在听到我的这番话后,他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除了愤怒,还有些……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伸出手,想要解开他喉处的穴道,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屋子里。
我撩过被子覆到商无意身上,懒懒问道:“谁啊?”
“公子,教主可在你这?”那人在屏风外问道。
“不在啊,发生什么事了?”
“噢,没什么——那公子好好歇息吧,属下打扰了。”那人说道。
那人出了屋子,却在门外站了很久,他显然怀疑我的回答,但又不好冲到我床前查个究竟。
可惜他没有料到,就算他隐藏自己气息,我也能很分明的感受到,他在门口时周身散发出的杀意。
那人站了很久,发现屋里没有动静,这才真的退下了。
我等他一走,迅速地掀开被子,冲商无意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属下那么急着找你么?”
商无意只是冷冷盯着我,就算想说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让我算算啊……”我伸出手指掰了半天,“今天应该是邱行义带着一大堆武林正道来报仇的日子呢。没有你坐镇,溟夜教应该会输得很惨吧!”
商无意的表情变得非常震惊和愤怒。
这个时候还封着他的哑穴,未免太残忍了些。
我在他锁骨处用力一压,解了他的哑穴。商无意吐出一口气,怒吼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我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商无意的问句简直就像命令句。
“我有说过我厌恶你们吧——”我斜着眼睛看向他,“也让你们尝尝被血洗的滋味,不好吗?”
“贱人!”商无意大骂道。
如果他现在身体能动,他一定冲过来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吧。
“商无意,你骂我也罢,你恨我也罢,我都无所谓。但是,你要记住,你最强,并不意味着你就会是最后的胜利者。收起你的狂妄,你才可以在这个人世间好好的活下去。”
我很严厉地,像老人一样训了他一句,又换上淡淡的语气。“我封的穴道明天早上就失效了,不过……到了明天早上,不知道溟夜教会败到什么地步呢?”
商无意已经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生气的时候,漂亮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怎么样?只要你跟我说出《逍遥决》,我马上就解开你身上的穴道,我说话算数,不会赖皮的。”
商无意沉默了。
他一定,从来也没有尝过被人威胁的滋味吧。
许久,许久,商无意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去拿笔。”
那几个字沉闷得就像压了块千金的大石一样。
我依言解了商无意的穴道,只是要他能动,还得一个时辰。
真的等到明天,溟夜教必将血流成河,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溟夜教势力太强,强到已经导致了武林力量的不平衡,所以需要削弱,但若削弱得过多,以致正道的势力太强,新的悲剧又会上演。
所以商无意必须去救溟夜教,但要等到溟夜教损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
很多年前,宁却对我说过,你啊,很聪明,很正直,很有正义感,就是手段太冷静,太冷漠。
我对他说,不是无情,只是以暴才能制暴,就如战争,必须要用另一场战争,才能消灭。
宁却叹了口气,说,你何必承受这份罪孽?
我笑了笑,对他说,我已经是地狱中的人了,就让我以地狱中的方式生活吧。
我在这一个时辰里,做了两件事情。
一件是将写有《逍遥决》的绢帛,系在信鸽的腿上,送往绝尘宫。
另一件是写了张小条子,让信鸽带去给邱行义。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撤”
做完这两件事后,我并没有逃走。
是我制造了这起祸端,就让我来接受惩罚。
更何况,就算我想逃,我也没有地方逃。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大约一个时辰后,我往回走,走向我的房间。
商无意应该已经去救场了。
我走到门口,刚准备推门进去,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廊柱后。
“你怎么不走!”
苏影墨说道,没有笑容,神色焦急。
我安静地看向他。
这个男人,已经知道了多少?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苏影墨见我不动,拉着我往小道上走,“我带你走。”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走。”
“为什么?”苏影墨快要喊了起来。
“因为他必须留下来。”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低沉,寒冷,充满了压迫感的声音。
冰与火,化作一条条毒蛇,从四面八方,慢慢向我爬来。
黑。
无穷无尽的黑,无边无际的黑。
像是在混沌初开之前,像是在世界消亡之后。
已经几天了?
我已经在这片黑暗中呆了几天?
时间的流逝也被密室阻隔,我就连人生这最后的仁慈也无法得到。
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成了无数细小而可怕的虫子,啮噬着我的身体,撕咬着我的灵魂。
这只是惩罚的开始。
“三十天后,如果你还没有绝望,我就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