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灯,慢慢地朝着朝华殿去。
到了朝华殿,提灯人推门而入,正欲阖上门,只听里面一人道:“你去哪了?”
纱灯掉到了地上,一下就灭了,四周顿时陷入漆黑一片,感觉那人似乎一弹指,便亮起了一盏烛火,扶苏的脸在烛火里染上一层昏黄。
思靖抚胸道:“哥哥,你把我吓死了。”然后弯腰把纱灯拣起来搁在桌上,自己坐到扶苏身边。
扶苏笑道:“我总不能在这里点十几盏灯坐着等你,你这么晚了去哪?”
思靖努嘴:“还不是为着赐婚的事,他找我去。”
扶苏道:“是你么?哪位官家的女儿?”
思靖伸手去拿茶壶,倒了一杯茶,那茶水已经冷去了很久,他也不在意,慢慢地喝了几口方道:“说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叫轩辕凌霄。”
“轩辕?”
思靖见他惊讶,笑道:“就是那个轩辕凌云的妹妹,据说人生得很美,又是从小读着诗书长大的,才识同别人家的女子相比高出不知多少。”
扶苏道:“那个轩辕凌云我却是见过的。”却不知道他妹妹又是怎样。
这下换思靖惊讶:“你见过?”
扶苏道:“清明的时候我们去桃花坞,他把我错认是你,口口声声叫着‘小靖’过来拍我肩膀。”
思靖咬牙切齿地捏紧手里的杯子:“厚颜无耻。”
扶苏淡淡地笑:“你就是嘴硬,他还叫你‘小靖’啊?”又是一笑:“看样子你们关系倒不错。”
思靖一口把茶水喝尽:“谁想跟他关系不错,要是我娶了他妹妹才算跟他有关系。”
扶苏不说话,也伸手倒出一盏冷茶来喝。
思靖道:“哥哥,若是你不想我娶他妹妹,我不娶也无妨。”
扶苏道:“我只是想,你娶他妹妹,他又喜欢你,这样的帐可算不清楚。”若是想得简单些,思靖娶轩辕凌霄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能两厢周全。
思靖道:“哥哥,你觉得我喜欢他么?这么快就想这些事情,我娶不娶这回事情也没决定,最后还是要看人家轩辕家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不过若是我肯定不会愿意,轩辕家从来在这立嫡与后宫的事情上独善其身,没理由把他们家的独女嫁给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参与到其中来。”
扶苏听他的话,道:“这朝廷里的事果然很麻烦。不过我说句实话,若是你想同轩辕凌云在一起也无妨,他——他肯定能懂的。”
思靖道:“这些就不说了,你这次来竟然都没先给我口信,你之前明明有答应我的。”
扶苏道:“原本我借了小紫给你送信的,可是这皇宫中设有结界,小紫进不来。”
思靖道:“那就算了,青青这几天都不在,你今天晚上不回去,陪我吧?”
扶苏摸摸他的头,哀怜地说:“好。”
一来是真的想思靖,二来,明日也可以去找他,看他对这桩婚事究竟是怎样打算。
宋磬远下了朝,令人取了衣物来一身明黄的龙袍换下去,刚刚换好,刘郁便上前说是有事要奏。
让周围的人都下去,刘郁附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见他沉默,忍不住出声相问:“皇上,这怎么是好?”
宋磬远皱着眉问:“他来了多久了?”
刘郁道:“也没多久,我想着皇上肯定不愿意旁人知道,已经把撷芳殿周围的人都遣开,只留着侍卫远远地守着,也下了令让他们把嘴闭得紧些。”
宋磬远道:“你做得对,现在就回撷芳殿吧,免得他多等,也不用乘轿,若要有人跟,你也只令人远远地随着就成,就你服侍我过去也就罢了。”
刘郁一一应下,随着主子往撷芳殿去。
进了撷芳殿的内殿,宋磬远令刘郁退开,自己掀了那珠帘走进去。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画室,当初闲来无事或来勾勒几笔,现在想起来,却像是过了许多年多没来过了。
扶苏在打量着壁上的一幅卷轴,画的是梅花,落款是靖远九年,即是他和思靖出生的前两年作的,还题了一句诗:寒傲似霜雪,知己只一人。
宋磬远自己也看得恍然,那画上有两方印痕,一方上刻的是梅花小篆的“卿虞”二字,另一方上却是柳体的“磬”,亲密无间地落在一处。
知己只一人,足矣。
扶苏终于像是看够了,转过身来坐在桌边,道:“我来,有事情想问你。”
宋磬远还是恍恍地看画,听他这声,便把眼睛转向他,也坐了下来:“是因为思靖的事情么?”
扶苏道:“我不懂得朝堂上的事,但思靖的婚事,若是你千挑万选,自然是为了他好,这些我还是知道的。”宋磬远叹气,道:“你知道就好。”
扶苏道:“只两件事,思靖对这婚事又有什么打算?还有,你打算立谁为太子?”
宋磬远苦笑:“思靖只跟我说,随便娶谁他都无所谓,反正也不过是个摆设,拿来做样子给朝廷里的人看,好让他将来有个依撑;而这太子的人选,说句实话,我纵有心立思靖,但只怕他未必能服众——宫闱斗争最是骇人,我这个皇位下已经是白骨累累,一朝一代的重蹈覆辙,毕竟不是好事。”思靖是他此生唯一所爱之人的儿子,他若不能保全他,又有何面目去黄泉之下与那人相见?
扶苏叹气道:“我知道你总是为他好的。”
宋磬远没料到他说出这句话来,顿时觉得心酸,扶苏也是他的儿子,他却必须同他分别,离得远一些,虽然牵挂,但总算是能保护他周全。
他梗塞道:“我这个做父亲的,空有九五之尊的架子,却连你都不能承认。”
扶苏摇头:“我随了爹的血脉,当然不能留在这宫中,那些人对我爹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容得下我这个妖孽?”
宋磬远与他坐得极近,此刻伸出手去安抚他,却又僵了一下,黯然地收了回去。
只得道:“既然思靖说娶妃不过是个摆设,他娶了轩辕凌霄,百利而无一害,我也思量了很久,觉得这样最好。”
扶苏道:“若是将来,他遇到了心仪之人又怎么办?”其实不是将来,轩辕凌云对思靖的倾慕,他看得出来,而思靖现在虽然不言语,但日久生情,只怕将来又是一笔烂帐。
宋磬远道:“将来的事情却是太遥远了,只怕没人预料得到。”若是知道将来的事情,他当年必定不会离宫去了洛阳。这一想又不禁黯然神伤,只觉得心里起了郁结,怎么也消散不了。
扶苏不说话,无话可说,谁又能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世事变幻,人心也变,怎么也算不到以后。
扶苏出了撷芳殿回到思靖的寝宫,正撞见青青坐在那里垂头丧气,忍不住出声吓他:“喂——”
青青“哇”地一声尖叫,倒把他吓了一跳。
扶苏抚着脸:“青青,你真是要死了,把我吓得。”
青青气得脸色发青:“你白痴啊?把我吓死了你开心啊?”
扶苏回过神来,拍拍对方皱起的一张小脸:“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不然干吗那么大的反应。
青青张口结舌,脸青了又白,白了又转红,扶苏看着他,觉得欺负起小孩子就是有意思,虽然这个“小孩子“年岁可比他大上了好几轮——羽族修行不易,青青又总是偷懒,这么几百年也只能熬成个小孩子模样。
扶苏摸他的头:“难道真的是做可亏心事?”忍不住笑歪了嘴。
青青没说话,这时候思靖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壶茶,看着他们俩道:“哥哥,你又欺负他?”然后安抚地拍了拍青青的肩:“你先下去吧。”
青青巴不得他这样说,最后瞪了扶苏一眼走开了。
扶苏撇着嘴:“你怎么知道我又欺负他?”什么叫“又”分明欺负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啊。
思靖把茶放到桌子上:“很不巧我听青青跟我说过,有人小的时候把他翅膀上的毛给扯下来三四根,痛得他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扶苏干笑两声,他当然也没忘记:他小时候一时好奇,虽然身体还很小,力气却居然还挺大,一伸手就把青青翅膀上的三根羽毛给拽了下来,哪知道青青居然记恨他那么久。
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便道:“你怎么自己去泡茶?你的那些宫女太监呢?”
思靖道:“反正我很闲,这个是今年的新茶,你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带点回去。”
扶苏看着他倒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这好象喝过。”然后再细细地回想,终于想起,原来同无瑕那位贵人送去寒音楼的那茶一样。
于是问:“这个茶是宫里的?”
思靖道:“是,这次进贡的茶品质上乘,数量也多,他吩咐给每个宫都分了些,剩下的还赐了些给朝中重臣。”
这下可难猜了,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那个宋华琰吧,忍不住一笑。思靖觉得好奇,道:“笑什么?”
扶苏把心中联想的,连同宋华琰倾慕无瑕一事都告诉了他,思靖听了这些话,也忍不住笑:“他要是知道无瑕的真身,怕是要吓死,要是皇后知道,那才叫个精彩。”
扶苏忍笑道:“谁说不是?”
兄弟二人慢慢地喝茶谈天,时间恍惚着过得飞快。
扶苏申时回寒音楼,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少了,街道边种了桃树,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满地的落红,周围的小贩们收起摊子,他正要横穿过街道,突然一骑通身雪白的骏马冲了过来,马上之人见他立于路间,竟也不勒了缰绳,反而扬起马鞭向他扫来。扶苏恼怒此人无礼,出手快如闪电,接了那鞭子然后硬生生地把那马上的人给拽了下来,那人始料未及,也没握住缰绳直直地从马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啃泥,那马受了惊吓一溜烟地跑远了。
周围的行人害怕祸及自己,早就跑了,连那些收摊的小贩,也弃了自己的家当躲得老远。
那摔下来的人穿着兵服,胸前挂着个密封的朱色长筒,他倒在地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八百里加急你也敢拦?”
扶苏一脚踏在他脸上:“你好大的狗胆,连我的路都敢拦,八百里加急?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于是扯了那筒子,轻易开了那朱红色封泥,听得脚下的人凄惨的喊叫,又用更大的脚力,活活地把那人给踩昏了过去,然后把人踢到一边:“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然后把里面的信取了出来看,刚看了几句,脸色一变,把那信放入筒中,施法让一切回复到原状,过去一脚把那送信的踢醒,道:“你走吧。
那人惊惧地看着他,挣扎着起来转身就跑。
扶苏叹了口气,慢慢地踱到寒音楼的后门,推门进到小院中,梦非正从另一边走过来,见他回来,面上一笑,却见他神色古怪,便敛了笑意问:“怎么了?”
扶苏道:“刚才我在外头,遇见江苏巡抚八百里加急上奏。”
梦非皱了眉头。
扶苏吸了一口气,平复心中不太平的悸动:“我看了那奏疏。”
梦非的眉头皱得更紧。
扶苏的唇微微一抖,道:“那上面说,宋华琨和苏贵妃的哥哥,死了。”
梦非把他抱入怀中:“这是意外吧,再者,你们之间亲情淡薄,也不必为他如此伤心。”
扶苏摇头:“如果是意外就好,我只怕是是宫中之人所为,若是为争夺皇位,我怕思靖……”
梦非道:“那下次我陪你入宫,去问他也好,怎么也好,把事情弄清楚就好,旁的不用担心。”
九皇子宋华琨的死讯震惊了朝野,苏贵妃连日哭晕了数次,结果病倒在床榻上,成日披头散发喃喃自语,状如疯癫。
皇帝宋磬远先是震怒,要求彻查此事,却在调查到一半的时候下旨撤回调查的官员,然后下旨说宋华琨与苏贵妃的兄长苏严觉乃是是被流匪所伤,凶器上淬有剧毒所以二人不治而亡,然后又派人前去江苏平息匪乱;但传言也立传遍京师,说宋华琨和苏严觉是被两名陪寝的风尘女子所杀,那两名女子是流匪所潜,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家顾及颜面,所以不得不下旨不再追究。
整个皇宫中流言纷纷,各人面上心痛,却有那不占少数之人心中窃喜,苏家的失势已成必然,与其关心一个已经死去的皇子,还不如去担心自己要选择哪一边去倚靠。
苏贵妃形容枯槁,被人搀扶着进了灵堂,众人只见她那凄惨的样子,与素日高贵跋扈之人完全是两样。宫中之人摧人心肝的号啕,抑或是朝臣们悲伤的饮泣,她都像是一句都听不到的样子。苏贵妃的软榻摆在那处,她怔怔地盯住那个硕大的“奠”字,竟似痴傻。
宋磬远素日虽不喜她,然而此刻也不得不撇下身后站的皇后和其他嫔妃上前去安慰她:“你虽然失去一子,但朕依旧会待你如初,将来你是太妃,众人对你也会尊敬。”这下苏贵妃方转过头来,看着他,眼角流出一滴眼泪,宋磬远正欲再说些什么,苏贵妃却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身手极快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一下划在宋磬远的前胸,顿时龙袍上就起了一片微红,宋磬远一掌将她击开,苏贵妃倒在软榻上,周围的众人慌忙叫着“护驾”,有人上前来扶住宋磬远,大内侍卫出动将苏贵妃与其他人隔开。
只听苏贵妃一声冷笑,像是全然不在意地道:“宋磬远,你这个皇帝做得真好,被个狐妖迷惑了大半辈子,对这宫里谁又有过好脸色?你竟还能说得出待我如初的话来,我儿子死得蹊跷,你拿那话来搪塞谁?我知道,我知道都是那个妖怪的儿子害死琨儿的——”最后一句她吼得声嘶力竭,伸出手来直指站在人群中的颜思靖。
宋磬远虽然见了血,但那伤口其实不深,顶多就算是皮外伤,于是推开身边之人扶他的手,冷声道:“苏悦觉,你是活的太久,嫌自己命长了?”他此刻对这个女人全无半点怜惜。
苏悦觉身子发颤:“宋磬远,我知道你嫌我活得长,恨不得我早日死了去给那妖孽陪葬,真是笑话,你到今日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告密让太后派了人去杀了那妖孽,整个后宫里被你宠幸过的女人都知道,但是不会有人告诉你,就算你把这个后宫里的女人杀绝!你就等着死了以后下阴曹地府去问吧!”她手上还拿着匕首,一刀刺进自己胸膛,双目圆睁着倒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宋磬远,你纵然再恨我,但……琨儿……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声音戛然而止。
宋磬远看着她断气,转过身看颜思靖,颜思靖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整个殿阁中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终于听他沉声道:“今日之事情,所有人不得透露半句,如有违者,斩立决,苏贵妃因昆王故去伤心过度,也于今日暴毙于灵堂之上,令人收殓了下葬吧。”
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道:“朕说的话,希望每个人都听到,且是听得仔细了,如果有半点风声传出去,这里有些人可能就命不长了。”
宋磬远负伤,被众人簇拥着先行回寝宫召太医医治,颜思靖不愿意对着众人那古怪的神色,也不要任何人服侍,自己一个人回朝华殿,一路上恍惚,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才“恩”了一声转过去。
轩辕凌云看他那副失神的样子,心中想起他爹说过的话和刚才那幕,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把人拉着去僻静的地方。
思靖任他拉着走,等到两人停下来才道:“碧芳苑?”这里是冷宫,周围都像是没人气一般沉寂。
轩辕凌云拉着他坐下来,亲昵地摸他的头:“别想太多。”
思靖抬起头,半晌道:“你刚才都听见了?”
轩辕凌云道:“听见了,不过是后宫争宠,你也不必在意,你身居内宫,且又无半点势力,苏贵妃不过是心中对你怨忿而已。”他不想对他坦言自己知道的事情。
思靖看着他,突然苦笑:“你看到了吗?父皇他刚才在看我,他在疑心是我。”
轩辕凌云在他侧脸上轻啄了一下:“我没看见,是你想得太多。”
思靖今日像是懒得同他计较,任他轻薄,慢慢地伸出手去捉了他的袖子撰紧,道:“凌云,我什么都没有,我想,或者我要娶你妹妹,这样才有机会保全我自己。”
轩辕凌云苦笑着把他抱紧:“难道我不可以保全你?”
“你不可以,要是有一天,你父亲对我倒戈相向,你能违背你父亲么?你做不到的。”思靖看着他,那目光了然:“所谓君臣父子,天理伦常,你自幼读的是孔孟之道,难道连这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