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塞竣工之后,法国建筑师萨迪瓦先生便拿了报酬离去了;哈丹巴特尔也回了附近的寺庙中继续寻找他的乐趣。而何司令也自有事情要做——他那自建的兵工厂生产水平实在是有限,所以正在四处想法,意图购入大批枪炮。
这件事让他一直忙碌到了新年,其间他多方接洽,后来还是很辗转的从日本人和戈壁上的蒙古匪帮那里弄来了几十门榴弹炮。这当然是不能够满足他的需求的,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得筹划新年事宜了。
新年对于小孩子来讲,那是个狂欢的时节,最有诱惑力的。但是在何司令这里,新年只是意味着他该去瞧瞧德王了。
德王目前依旧居住在厚和浩特,新年时见到了何司令,他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热情来。
这可让何司令有些困惑了。他知道德王这人是个民族主义者,旗下基本就没有太亲信的汉人官员。试探着聊了两句,他依稀明白点意思了。
德王这是在寻找军中不亲日的力量,因为他和日本人已经合作不下去了!
德王是少年得志,真正的青年才俊。先前云王老朽,他在政府中独揽大权,我行我素,一心准备着独立建国。然而现在日本人对他的控制日趋加强,已然将蒙古作为了殖民地来剥削,这可让他受不了了。
他开始四处的发牢骚,同溥仪抱怨,同部下抱怨,对待日本顾问和特务机关长们也失去了礼貌和耐性。眼看着情形日趋糟糕,他几乎有些灰心丧气,恨不能就此放手,偷偷出走掉算了!
当然,这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他这堂堂的德王可是不能任意妄为的。不过可以先着手做一些相应的准备,比如联络一下何司令这样少见的不亲日、而又手握重兵的军官。
其实何司令不能算是德王的知音。德王想要往重庆跑,他是世袭的爵位,到了哪里都是亲王;而何司令在蒙疆是何司令,到了重庆,就指不定是个什么了。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德王的支持。
德王看他表了态,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当即送了他一副字和一件锦缎长袍。
德王的失意愈发衬托出了何司令的得意。他喜气洋洋的从厚和浩特回了穆伦克旗,瞧见谁都觉着挺顺眼的。只是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他身边的小宠臣武平安在同附近庙里的小喇嘛们放炮仗时,被大麻雷子崩掉了两根手指头——这倒算是一桩小惨案了。
武平安是伺候人的人,最要紧的就是手脚伶俐。现在他右手缺了两根指头,纵算是伤愈后不耽误干活,可是瞧着怪不好看的,也不能往何司令眼前放了。何司令下令把他送去警卫连,可小顺担心他打枪打不利索,就将他打发去了炊事班种菜喂猪;另挑了一名十三四岁的清秀男孩子送了过来,补上了武平安的缺。何司令哪有时间去理会这种小事,过不几天就将这个小武抛去脑后了。
阿拉坦
何司令在同小顺的闲谈中,把德王意欲出逃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顺听了,倒是很感兴趣:“你要帮助他吗?”
何司令一边吃冰糖核桃一边答道:“再说吧!”
小顺问道:“去重庆不好吗?”
何司令含着一颗核桃答道:“好什么?重庆有我们的位置吗?”
小顺坐到他身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大腿:“跟着中央政府,总比跟着德王有前途吧?”
何司令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抬手拍了拍小顺的手背:“当年我也这样想过,跟着中央政府搞个番号,以后好有个升腾。不过后来再看,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手里有兵有地盘,我想跟谁就跟谁,无所谓前途不前途,前途就在我自己手里呢!哈哈!”
小顺垂下眼帘做虚心领教状,对着何司令手腕上的那个浅色牙印答道:“还是爸爸懂得多。”
何司令抓起他的手亲了一下,然后继续吃起冰糖核桃来。
何司令在小顺那似水柔情的攻势之下,渐渐感觉自己好像也爱上这孩子了。当然,这感觉很朦胧,让他不是很确定;而且虽然是爱,可到了床上,却又对他不是很有欲望,“那个事儿”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来上一次罢了。
小顺年纪轻,有时做事情不大妥当,常常惹的他很不满意;可他现在不提拔他提拔谁?不信任他信任谁?如果冯国忠还活着,他也不会把小顺一下子推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去!
无事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起何楚楚。何楚楚要是长到现在,也该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必定会非常的漂亮活泼。其实他是真喜欢何楚楚,看了她就打心眼里高兴。
冯国忠没了,何楚楚也没了,这让何司令对小顺是异常的珍惜。他疼爱栽培着小顺,让人觉得仿佛小顺之前所受的虐待折磨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吃光了一包冰糖核桃,何司令从小顺手中接过热茶喝了两口,忽然问道:“你看顾诚武这人怎么样?”
小顺知道何司令这人眼睛很毒,所以头也不抬,张口便答:“我看他那人倒是挺好的!”
何司令道:“好吗?我觉着他是个废物。”
小顺这回抬眼看了他,满脸的好奇:“他是个老实人呀。”
何司令笑了。顾诚武可是吉京浩的内弟,能在小顺制造出来的清洗中活下去,就说明他和小顺的交情不一般。同部下军官搞好关系是很重要的,看来小顺这一点做的还不错。
不过何司令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他两句:“他不是个老实人。他是个见风使舵的东西。”
小顺想了想,点头认真答应道:“知道了。”
何司令见他用心聆听自己的教诲,倒颇有几分成就感,又伸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嗅了嗅他的头发。
小顺抱了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一言不发的闭上眼睛,神情十分恬静,是彻底安心的模样。
何司令受了他的感染,也不由自主的松弛了神经,心中只觉着岁月静好,虽然隐约间还是有点若有所失,可是细想起来,似乎也就只能如此了!
“爸爸……”小顺喃喃的开了口:“我爱你。”
何司令拍了拍他的后背:“爸爸知道。”
话音落下,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特别的老气横秋。可去年前年和李世尧在一起时,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简直就有点孩子脾气!
他又想起按照虚岁来算的话,自己现在已经满三十岁了。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心里更是老的快。
青春这个东西是需要对比的。何司令在潜意识里总以为自己是十八岁;可是一看到小顺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他就立时反应过来——十二年过去了啊!
何司令的心情变得悲凉起来了!
翌日,何司令去附近的寺庙中探望了哈丹巴特尔。哈丹巴特尔在建造了一座城池之后,心满意足,兴趣也有所转移,目前开始研制炸药。
何司令对于他的这个转变很不赞成,主要是怕他一个不慎再闹出事故来。然而哈丹巴特尔并不在乎,他不怕被炸死,死亡对他来讲,不过是新生命的开始。
在哈丹巴特尔这里混过了小半天,何司令告辞回家。结果在城门口就遇见了乌日更□。
乌日更□目前依旧带着骑兵团驻扎在四子王旗,此刻见了何司令,就翻身下马问好。何司令问他:“干什么来了?”
乌日更□粗声大气的答道:“我来找少爷。”
“找他做什么?”
“少爷上次说要拨给我们两百支短枪,我带人拿枪来了。”
何司令一怔,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对于小顺的擅作主张,何司令感到颇为不高兴,可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若想让小顺成为自己最得力的臂膀,部分的放权是一个必经阶段。只是他事必躬亲惯了,但凡有一件事情逃过了他的眼睛,他便觉着有些空落落的不放心。
何司令对此进行了自我检讨,没有去挑小顺的错处。
又过了两日,他莫名其妙的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拉坦亲王。
阿拉坦亲王是孤身一人前来的,蓬头垢面,一身华贵长袍脏的看不出颜色。士兵将他带到何司令面前时,何司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阿拉坦摘下了头上那顶不合时宜的大皮帽子,露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长圆脸儿:“何……”
他吸了口气:“何……”
何司令赶忙摆摆手:“是我。不用客气了。王爷请坐,你不是在天津么?怎么这个样子到我这里来了?”
阿拉坦又吸了一口气:“我……啊我……我……我……”
何司令看他这个劲头,大概能从下午“我”到晚上去,就又摆了摆手,改换话题问道:“王爷现吃点饭,歇歇如何?”
阿拉坦用力一点头:“好!”
阿拉坦亲王坐在餐厅中,一鼓作气吃了十个大肉包子,然后又灌了一气热茶。吃饱喝足之后,他用袖子抹抹嘴,转向作陪的何司令:“我去……去塔克庙……看、看我舅、舅舅的三姑、姑奶奶的五、五侄……路上……”
何司令心思一转,问他:“遇上匪帮了?”
阿拉坦点头:“嗯!”
“后来呢?”
“杀……杀……杀……杀了我的……”
“把你的随从给杀了?”
阿拉坦又一点头:“嗯!”
“你知道我在穆伦克旗,就自己跑过来了?”
“嗯!”
“王爷路上吃了苦了吧?”
“嗯!”
“那王爷先去洗个澡安顿一下,等过两天我派兵送王爷往厚和去?”
“嗯!”
何司令拍拍手,叫来一个小勤务兵:“给王爷找间屋子住下!”
阿拉坦在穆伦克旗住了两天,这两天里他不声不响,因他结巴的厉害,所以也没人主动去和他搭讪。他无所事事之下,就坐在僻静台阶上安安静静的晒太阳。
何司令对他先还有些怀疑,怕他是政府派来的奸细,专门来打探自己这边的情形。然而冷眼旁观了这两天后,却又觉着不像。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阿拉坦了,阿拉坦是个什么样的废物点心,他早就知道。
后来他便主动去把阿拉坦叫了过来,满面春风的告诉他:“王爷,我这边的卫队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随时启程回厚和。等到了厚和,你再回天津也就方便的很了。”
阿拉坦坐在何司令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用马兰叶子编出来的小花篮。听了这话,他低下头,无精打采的“哦”了一声。
何司令见他情绪有异,就追问了一句:“那王爷准备何时启程呢?”
阿拉坦喃喃答道:“听、听你的。”
何司令有点哭笑不得了:“这是你该做主的事情,怎么能听我的?那你倒是急不急着回家呢?”
阿拉坦摇摇头:“不。”
这个回答出乎了何司令的意料:“这个……你不急着回家啊?”
“不。”
要是对待旁人,这话就不好深问下去了。但是阿拉坦这人傻里傻气的,所以何司令也不大尊重他:“为什么?”
阿拉坦用胳膊肘拄着膝盖,弯下腰双手捧了脸,沉默半晌后才蚊子叫似的答道:“福、福晋打、打我。”
何司令经过了好一番盘问,终于弄明白了阿拉坦赖着不走的原因。原来他那天津家中的福晋性情泼辣,因为看不上这无知无能的结巴丈夫,所以每天火爆着性子,竟然用鞭子满府里追着阿拉坦抽打。王府里面除了王爷就是福晋了,再没人能管得了这两口子,所以阿拉坦终日活的战战兢兢,只能和蛐蛐作伴。这几天他在穆伦克旗不声不响的住着,没人理他也没人打他,他自得其乐的薅几把草编着玩儿,就觉着很幸福。
何司令不好这可怜兮兮的阿拉坦推出去,只好无可奈何的应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儿多住两天吧!”
出征
何司令自从搬进穆伦克旗后,觉着生活变得有些空虚了。
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四子王旗跑。大营还留在那里,乌日更□的骑兵团已经扩充为骑兵旅,望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小兵们,他欣慰得意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有些飘飘然。
他如今是树大招风了,德王那边还没怎么样,日本人可是已经有些坐不住!前些天政府下来一纸委任状,要调他这里的一个师长去包头市当市长。何司令当即将委任状退了回去!
小顺对他的这个做法是不大赞成的,劝他不要去和日本人明着做对。而何司令却是满不在乎:“各过各的日子就是了!我他妈的都快退到黑戈壁上去了,他小日本还想管我?”
小顺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多说了。
现在军中的情形,是他和小顺一人负责一半。何司令的部下共有三个汉师和一个蒙古骑兵旅。骑兵旅他是一定要攥在手心里的,至于那三个汉师,他任凭小顺去管理,只是偶尔想起来时,才去过问两句。
这天他刚从四子王旗回来,就见小顺带着人急急忙忙的从库房那边跑了过来。他叫住小顺,问道:“干什么呢?”
小顺斥退了身边的人,走上前来低声答道:“爸爸,外面最后一批黄金也运进来了,全放在了地下三号仓库里,大概有四万两。库门是我亲自验看过的,没有问题。”
何司令点点头,习惯性的想要叮嘱他两句,然而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又点了点头:“好。”
小顺转头四顾,见周围没人,就微笑着拉住何司令的手,忽然探头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又飞快的拥抱了他一下。
何司令很迟钝的摸了摸脸,心里有点高兴,可是脸上并没有笑容:“闹什么,忙你的去吧!”
小顺笑嘻嘻的答应一声,转身走掉了。而何司令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方才小顺那突兀的亲热举动,倒是很觉出了些意思来。
有人说真的爱情会体现在细小处,何司令想小顺的爱情无论是在宏观还是在微观,都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了。这感觉实在美好——可惜趣味性不是很强。
何司令去看望了阿拉坦。
阿拉坦其时正和一条大狗并排躺在院内草坪之上,手中捏了一块面包,他吃一口狗吃一口。他的腰带上和狗脖子上的项圈里各别着一束迎春花,乍一看倒像是投错了胎的两兄弟。
何司令因怀疑他别有目的,所以常来看他,顺便套他的实话,后来他发现这阿拉坦真是来自己这里避难的,而且和自己熟络之后,这家伙好像也不是那样的结巴了。
见何司令来了,阿拉坦赶忙站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长袍子,笑着招呼道:“何……何……”
何司令一摆手:“是我。不用客气。”
阿拉坦果然就不客气了,一歪身又坐回了草坪上,抬手指着天道:“好、好天气。”
何司令也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了:“王爷晒太阳呢?”
阿拉坦把身边那条大狗拖到自己怀里抱了:“是。”
“王爷喜欢狗?”
阿拉坦用手摩挲着狗脊背,点头应道:“做狗多、多好。我我……我羡慕它。”
何司令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就觉着新鲜:“这话是从何说起的?还有人喜欢做狗?”
“当了狗,就没、没人管、管。我下、下辈子不做人,做狗、狗,蛐蛐,鱼,反正不……啊不做人。”
何司令笑道:“看来王爷这做人做的不痛快啊!”
阿拉坦抬起头望了何司令,神情异常认真的说道:“不、不痛快。”
“因为总挨福晋的打?”
阿拉坦是个实心眼儿,没听出何司令的调侃,还正儿八经的解释:“她让我去做官、官。我、我不去,我是废、废物。我、我不去、去。”
何司令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位福晋的话,大概就要把这丈夫给毙了。阿拉坦看起来,也就是比云王府的那个彻辰强一点——不过人倒是好人,也不讨厌。
何司令愿意对阿拉坦提供必要的帮助,毕竟阿拉坦同锡林郭勒盟的盟长有着很亲密的亲属关系,而且养着他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一天三顿饭而已。
何司令同阿拉坦闲聊许久,直到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封急电。
急电是罗棱河那边的驻军发过来的,说是中央军集合了大概有一个师的力量,正在向自己这一方开来。
罗棱河是何司令地盘的最前方。看了这封急电,何司令愣了半天,心想太平日子过了没几天,这就又他妈的要打仗了!不过也没有关系,一个师而已,随随便便就能将其打个屁滚尿流了!
他把小顺叫了回来,把急电给他看了,同时说道:“这是个小仗,我准备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