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满面笑容的跟了上去,随着那管家回房拿钱去了。
阿拉坦指挥听差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专门用来放置衣裳。
何司令当晚回了家,发现阿拉坦给自己做了一百多件衣裳,就吃了一惊:“这是干什么?”
“穿。”
“我怎么穿得完?”
“慢……慢慢穿、穿。”
何司令想阿拉坦对自己真是一片好心,不过看这作为,多少还是透着傻气。
何司令不大注重自己的外表,因为自觉着没有观众;况且以他目前的这个身份地位,是美是丑也都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换上件颜色鲜亮、线条利落的新衣裳往穿衣镜前一站,他也瞧出了好看来。
“今年整三十了,算虚岁应该是三十一。”他凑近镜面仔细看自己的脸,心中又想:“趁着还没见老,应该打扮打扮——不过这白头发实在可恨,剃的这样短了还能瞧出来!这全怪……”
何司令及时转移了念头,不敢再往下深想,只怕又要把自己气的犯毛病。
小佛爷弄了点烟土,想随着何司令的货一起运出去换成金子。
带着烟土来到何府,他见了一身新衣的何司令,就笑着走上前去拍了他一巴掌:“哈哈,极卿,今天很漂亮嘛!”
何司令有点不好意思了:“小佛爷,别开玩笑。”
小佛爷把何司令按坐在了沙发上:“东西我带来了,都是烟土板子,不占地方!”说着他将双手合在何司令的脖子上,忽轻忽重的掐他。
何司令如今同他是相当的熟悉了,所以此刻也就不客气的去拉他的手:“哈喇嘛明天动身——你不要闹!”
小佛爷不肯放手,并且低下头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用力样子道:“说!要钱要命?”
何司令被他缠的没有法子,因知道他是个爱玩笑的,所以也没有动气,只皱着眉头苦笑答道:“要钱。”
小佛爷哈哈大笑起来,放开何司令的脖子,转而握住了他的肩膀前后乱晃一通。
山中之遇
小佛爷大概是太年轻的缘故,好奇心特别的胜。听说何司令要带兵出征了,他也闹着要跟去。
何司令不是很乐意带着他同去,毕竟较之一般的蒙古王公,他的身份还要尊贵特殊一些,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兴许旁人要怪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小佛爷也没打算去征求他的同意,小佛爷自己就是师长。
何司令停止赋闲在家的原因,不是日本人给他拨了军饷,而是因为他的打击目标已经从游击队转为了中央军——经过休整补充之后,刚刚开来前线的新三十九师。
他先前一直以为何承礼带着队伍往南走了,哪知道还有开回来的这一天!新三十九师——他妈的从师长到小兵,当年全是他的人!全是叛徒!
何司令这些年,虽然以逃跑的时候居多,可也勉强能算作是身经百战。带着那个恢复了元气的蒙古旅,他气势汹汹的出了发。可惜走出不过二十里,小佛爷带着个一千人不到的蒙师赶上来了!
何司令的吉普车被迫停下来,紧接着车门一开,小佛爷撩着袍子跳了上来。
“走走走!”他对着前方的司机连着挥手,然后又在何司令的大腿上重重一拍,眉飞色舞道:“我也去瞧瞧这打仗是怎么回事儿!”
何司令本来在想着此次一役如何报仇雪恨,正是咬牙切齿之际,忽然身边多了个小佛爷,头痛之下,只好暂时放弃仇恨,出言劝阻道:“小佛爷,打仗很危险的。”
小佛爷哈哈一笑,抬手搂住何司令的肩膀:“我又不往火线上跑,在后方看个热闹就是了!而且既然你能不怕,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怕啦!”
何司令被他搂的直不起腰来:“不是那个话!带兵打仗是我的本分,危不危险的我也得去;可你是佛爷,这个身份……”
小佛爷是从不为自己的身份所束缚的,此刻就朗声玩笑道:“是啊!我是佛,你不听佛的话么?”
活佛非佛。他这番自称为佛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就要引起流言议论了。不过何司令是不懂这些的,所以听后也不以为意,只是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不要闹——”
小佛爷爱同一切人闹着玩儿,对待何司令,他这玩兴又特别的浓了许多。双手掐上何司令的脖子,他又开始做恶狠狠状:“我就闹!”
何司令忽然格开小佛爷的双手,随即一跃而起将他压在了座位上:“我让你闹!”
小佛爷的身体本来就谈不上瘦削,又因裹着累赘厚重的长袍,所以愈发胖了一圈,抱起来时颇能让人觉出一点肉感的意味。何司令紧紧的搂着他,而他接连挺身反抗了几次,虽然一次也没能翻身成功,可是乐的咯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的前排司机都跟着笑了。
因为小佛爷的加入,所以何司令的复仇之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几乎带了一点郊游的性质。
队伍开到了目的地集宁,何司令找安全地方把小佛爷安顿了,然后便亲自去了阵地监督布防。
第二天的凌晨,双方交了火。
何司令这回是有备而来,一顿猛攻便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后退二十里。事后他到那战场上走了一圈,就见那新三十九军的尸堆之中,有许多面孔都似曾相识,就心想这批人马投了中央军之后,看来是并没有经过大整编。这帮小兵们,全是自己带出来的,没有良心,跟那个狗崽子一起闹反叛。结果怎么样?
何司令命人将那囫囵尸首拣出来,用绳子套住脖子,挂满了战场北边的一面桦树林。五月末的天气和熙无风,树林中的无数尸体静止的悬挂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腐烂。
何司令的蒙古旅,虽然骁勇善战,然而究其本质,其实是些装备精良的马贼。这帮人在四子王旗野惯了,到了厚和后算是被套了缰绳,如今乍一回到战场,不觉恐惧,反倒像脱缰野马一样撒起欢来!他们沿着新三十九军的足迹一路追击一路烧杀,将沿途村庄内的粮食和畜群劫掠一空。
何司令现在不缺这点东西,他的目的是歼灭新三十九师,尤其是他们的师长何承礼。然而何承礼似乎是瞧出了他的意图,带着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部分士兵不再抵抗,一味的只是撒腿飞逃,不过几日,便跑进大山里去了。
他这一进山,何司令倒踌躇了。原来这大山中地形复杂,而且分布着几支抗日游击队。如果贸然追踪而入,恐怕是要遭到埋伏阻击的。何司令目前很爱惜部下,舍不得让他们送命。可在山外反复的思忖了几日之后,他一横心,还是带人进了山。
他一入山区,行进的便十分谨慎;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搜索中央军的踪影。所过之处虽没有到寸草不生的程度,可也就狼烟四起、哀鸿遍野了。小佛爷那个名不副实的蒙师也派上了用场,跟在蒙古旅后面把守要道,一来是防止有人混下山去,二来顺便保护胜利果实。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终于在一个名叫大榆树的屯子里找到了新三十九师的踪影!
在大榆树一役中,由于双方很快就由阵地战改为了巷战,又因为三十九师的部分士兵换上了老百姓的衣裳,所以蒙古旅陷在村中,被冷枪打的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兵。何司令见自己的队伍伤亡颇多,就着了急,开始蛮干起来。
他这蛮干的方法,说来也是简单,便是先派人围住了大榆树,然后在村口架了大炮,组成了一道移动阵地,放一阵炮,向前推进一段路途,如此前行了不过半里地,大榆树就快被轰平了。
没了巷子,自然那巷战也就不能够继续进行。只是老百姓遭了大殃,吓的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乱躲;另有许多家禽牲畜,也跟着狂嘶乱叫。何司令觉着时机差不多了,便里应外合的缩小包围圈,同时派兵向前猛攻,果然不多一会儿,新三十九师的残兵败将们就被逼到了一块绿草茵茵的洼地之中,退无可退、冲无可冲了。
何司令进村之时,身下的那匹枣红大马被一只受惊的母猪冲撞了一下,吓的长嘶一声尥了蹶子,险些把他给颠了下来。安少诚跟在旁边,见状就赶忙笑道:“肥猪拱门,好兆头!”
何司令听了这话,觉着倒也有理,就强压惊魂,点头应和了一声。
在卫士们簇拥下,他策马来到了那片洼地之前。
洼地周遭乱哄哄的,蒙古兵和百姓们混作一团连吵带嚷;洼地中央的三十九师已经弹尽粮绝,士兵们伤胳膊瘸腿的靠在一起支撑着站立,其中一个将官服色的青年立于人前,尽管脸上烟熏火燎的脏如花猫,可是在何司令的眼中,却也依旧是只英俊体面的花猫。
何司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这孩子不背叛我,我该会多么喜欢他啊!
“何——师——长!”面对何承礼,何司令拖长声音开了口,脸上甚至还笑了一下。
随即他伸出手去,从身边的卫士手中接过了一支步枪。
拉开保险,子弹上膛,他继续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双手端枪,他开始向何承礼瞄准:“听说你现在高升的很啊!”
枪口遥遥的对准了何承礼的眉心:“恭喜,恭喜。”
何承礼听见了自己那颤抖的喘息声音。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要真是怕死当年就不会去反何司令。可不怕死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心里上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迎着何司令的枪口,他不由自主的挪动双腿,向旁边移了一步。
何司令面无表情,手中步枪的枪口缓缓的跟上何承礼。
何承礼又向旁边躲了一步。
何司令很有耐心的用枪口跟上他。
何承礼真的恐惧了!
何司令用枪瞄着他——不开火,就是那么瞄着!这让何承礼觉着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那感觉是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压迫的把心血呕出来!
他年纪还轻,刚二十出头,平时再怎样的手段狠辣,可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点少年的柔弱。望着何司令,他终于忍不住的哭丧了脸,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爸爸!”
何司令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软,那是假的。可是心软又能怎么样呢?他永远记得这孩子在穆伦克旗城外战场上,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的情景。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用力,他对自己说:“给孩子买副好棺材吧!”
在何司令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一块粘着牛粪的、能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块破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步枪子弹就随着手臂的下垂而射进了松软的草地里。而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个男人扯破嗓子的哭喊:“我打死你个狗汉奸!”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何司令前后一共只昏迷了二十多分钟,可是当时乌日更□见他人事不省了,又兼之山中的抗日游击队前来营救新三十九师,所以就不敢逗留,一边开炮一边后撤,很快的就回到了大榆树往北十里地的驻营中。至于那袭击者,倒也是并无来头,只是老婆孩子在蒙古旅的炮火之下死绝了,故而豁出命来掷了那块石头。
何司令在路上醒来后,便开始昏头昏脑的作呕,一直呕到了营地里,也没呕出什么来。后脑勺也没有破皮流血,只鼓起一个鹅蛋大的硬包。营地里的小佛爷慌里慌张的迎出来,亲自将面色苍白的何司令扶回了房内:“哎呦我的天!极卿,你这是怎么了?”
何司令目光散乱,似乎是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扭头看到身后的乌日更□,他含含糊糊的张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乌日更□解释了原委。何司令皱起眉头,转身就要往外走:“不行,不能放了他!我没事,继续追!”
乌日更□见他步伐还算利落,便以为是真没事,迈开大步跟上去就要再去召集人马。哪晓得何司令还未走出十米,就忽然身子一歪,一头栽到了地上。
三天后,何司令撤了兵,“班师回朝”。
在日本人的眼中,何司令在此次征战中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屁滚尿流无影无踪,可以算是大胜而归;而在何司令自己眼中,他这趟算是白跑了!
不但白跑一趟,而且还落下了一个轻度的脑震荡。他终日的头晕、头痛、耳鸣、作呕;种种症状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所好转。宇佐美大将几次三番的前来探望他,似乎是被他的憔悴模样所感动了,暗地里再不称他喇嘛脑袋;且拨给了他一万支步枪同三十多门野炮。
何司令得了军队急需的军火,可是并未因此感到欣喜。他只是埋怨自己,恨自己没有上去就一枪打爆那狼崽子的脑袋!
恨啊恨啊,他这心事也无人可诉,时间一久,就又有点要魔怔了。
东渡
八月天,雨后傍晚。
何司令蹲在院子里,嘴角叼着一根半明半灭的烟卷,两只手畏寒似的揣进了袖子里。
安少诚也蹲在他身边,手捏了一小块碎红砖,在面前那片尚算干爽的水泥地面上画来画去。
“我说……”何司令忽然开了腔:“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们给放走了?”
安少诚很有耐心的,几乎是第一百多次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乌旅长放人,是当时情形太乱,而且游击队往人堆里扔手榴弹,咱们进村里的兵也不多,乌旅长怕您出了闪失,所以才退兵的。”
何司令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那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也给放走了?”
安少诚因为解释的次数太多,所以心情很木然,一边回答一便在地上画了只尖嘴鸡:“当时游击队一出来,三十九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捡起枪就往外拼命跑。我也知道您的心思,可是当时离他实在是太远,他跑的也实在是太快,我还没等瞧清楚,他就混进兵里冲出去了!”
何司令愤愤然的吐掉口中的烟卷:“废物!老乌忙着集合队伍,你不会去追吗?”
安少诚在地上又画了只大尾巴狗:“您当时晕了,我抽不开身呀!”
“派旁人去啊!”
安少诚在狗嘴巴上添了几笔胡子:“我们怕游击队乱打枪,所以围着您不敢动啊!”
何司令抬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好啊!你是越说越有理!”
安少诚就着他的力气歪了头,苦笑着求饶道:“司令,您都问了我一个来月了,不是我犟嘴,真是这么回事儿啊!”
何司令松了手,夺过安少诚手中的碎砖远远的掷向前方,同时就恶狠狠的自语道:“狗养的游击队!”
安少诚揉着耳朵去找了哈丹巴特尔,抱怨道:“司令的脑袋还得震荡多久啊?先前他话不多,近来怎么变成碎嘴了?哈喇嘛,你有法子,再给司令弄点好药治一治?”
哈丹巴特尔听了他的话,觉得非常好笑:“安副官,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安少诚对哈丹巴特尔的办法拭目以待,然而哈丹巴特尔并没有弄出什么药物来送给何司令,他只是找到何司令,满面春风的谈起了闲话:“极卿,你准备如何处理从集宁弄回来的牛羊?”
那些牛羊是何司令上月一役中的战利品,而何司令在极度的懊恼之下,竟然已经将这些牲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傻乎乎的望着哈丹巴特尔,神情非常呆滞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哈丹巴特尔笑道:“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地么?正好将那块便宜地买下来,像小佛爷一样在里面养牛羊。”
买地一事彻底的吸引了何司令的注意力。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他一直在同哈丹巴特尔商量如何开辟牧场圈养牛羊;待土地到手、牛羊入圈之后,他又去了趟北平,从一位前北洋政府的落魄大员手中买下了个大院子。
何司令长驻张家口,又无家眷,在北平买了房子也是住不得。不过他这人的思想颇为老派,在他的眼中,所谓财产者一是黄金,二是烟土,三是房产,四是土地。他这辈子都没进过银行的大门,也不打算进,因为根本信不过这个机构。
黄金他有,烟土他有,土地他有,现在房产他也有了。要说所缺少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家。何司令一般不去细想这个事儿——想也没用!
有时候他想让博闻强识的哈丹巴特尔给自己诊治诊治这桩暗疾,可是思来想去的,觉着这话真是没法出口。就算哈丹巴特尔好意思听,他还不好意思说呢!
他在北平的新房内小住了半个月,权当是战后的休养。而经过了这一阵子的忙碌之后,他倒也的确是把大榆树一战暂时忘却了。正是在生活惬意之时,小仓原忽然从张家口赶过来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