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虎出了一头的汗,将另一根铁钉也拔了出来。紧接着他从药箱里拿出了一瓶碘酒,打开橡胶塞子后就抓住何司令的手腕,将碘酒往那掌心的窟窿里倒。
洗净了伤口,他掏出一卷纱布,把那手掌一圈一圈的缠了起来。而在此期间,何司令软绵绵的躺在地上,毫无知觉,连呼吸都弱了。
赵小虎把何司令抱到了床上,又把手指探进他的体内试了试,觉着那冰块似乎没有能拿出来的可能,便索性不再管它,只提起暖壶冲了一杯热糖水,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将何司令扶到自己怀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一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糖水,低头哺进了他的口中。
以这种嘴对嘴的方式,何司令在恍惚中喝了小半杯糖水。赵小虎见他胃里能进东西了,便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就在他放下心来之时,怀里的何司令忽然又大声呻吟起来,一边呻吟一边蜷起身子,两只手作势要往肚子上捂。赵小虎连忙抓住他的两只手腕:“你怎么了?”
何司令瞬间就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也不回答,就只是极凄惨的、断断续续的尖叫着,赵小虎见他情形不对,猜出还是肚子里那两块冰闹的。冰这个东西迟早是会融化的,这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甚至还由此生出了点促狭心思,暗想皮肉痛楚你抗得住,肠子里的冰块你可受不了了吧?
赵小虎握着何司令的手腕,随他蜷着身子惨叫呻吟,全不动心。而何司令叫了一会儿,声音也就渐渐低下来了,口中喃喃的吐出了字,却还是“我疼”。
赵小虎不敢松开他的手,怕他乱捂乱按的碰了掌心伤口:“怕疼就老实点!”
何司令的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呜呜声,似乎是痛苦难耐。
赵小虎叹了口气,一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一边下床探身用脚勾来了地上的药箱,笨手笨脚的给何司令又打了一针吗啡。
吗啡是个好东西。没有吗啡,何司令或许要被肠子里的那两块冰给折磨死。
后来何司令清醒过来,听说赵小虎给自己打了吗啡,登时脸色都变了,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以后手上再怎样疼痛,也都咬牙忍住,不肯让赵小虎瞧出端倪来。
赵小虎不傻,他晓得何司令怕上瘾,可是上了瘾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他们这样的人,还用不起一点日本吗啡么?
他为了刺激何司令,故意的把他绑在床上,然后一天几次的给他注射吗啡。扎针扎了能有一个礼拜,何司令就染上了瘾头。
这一事件对何司令似乎是打击很大。他甚至发了疯似的对赵小虎狂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赵小虎的神情看起来像一只饥饿的狼,眼睛里幽幽的放光:“你的命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你怎么做鬼?”
何司令穿着一身黑衣,衣裳黑,头发黑,眉眼也黑,就是脸雪白,瞧着不像个活人。目光怨毒的瞪着赵小虎,他说道:“你顶好把我弄死在这里!否则我以后饶不了你!”
赵小虎一耸肩膀:“是么?啊哟,吓死我了。”
赵小虎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除非何司令是死在自己手里了,否则一旦将来他离开自己重新得势,那自己的下场绝不会美妙。
他舍不得再让何司令见血了,可是又咽不下那口气。
用吗啡吧!
大烟、吗啡、海洛因,都是让人心平气和的好东西。
何司令扎上吗啡之后,也同其他毒品无忧的瘾君子一样,性情安静起来。他有个特点,便是很精准的计算着自己每次打针的时间,一到时刻便立即要求打针,绝不肯让自己受到一点点瘾发的痛苦。
赵小虎笑他:“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好汉呢!合着也怕犯了瘾难熬?”
何司令的回答有点莫名其妙:“我怕吓到自己!”
赵小虎没听明白:“什么吓到自己?”
何司令不说话了。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何司令忽然主动开了口:“谈判怎么样了?你们现在是在和谁谈?”
赵小虎答道:“云王,德王,还有那个冯国忠。怎么,急着回家了?”
何司令点点头:“双方是怎么个条件?”
赵小虎笑道:“还能怎么个条件?蒙古军退出绥远就是了!”
何司令想了想:“那不可能。德王不会答应。”
赵小虎问道:“你管这些干什么?你管得上吗?”
何司令又不说话了。
赵小虎走到他身边,忽然出手,一把将他拦腰抱了起来,然后在地上转了个圈。
“极卿,给我笑一个。”他说。
何司令没理他。
赵小虎有点扫兴,加重语气道:“不笑,我就停了你今天的针!”
何司令抬眼望了他,嘴角微翘,是似笑非笑。
赵小虎很开心,把何司令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这就对了嘛!我的极卿,只要你乖乖的跟我好,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干嘛总琢磨着要杀我呢?你杀得了我吗?”
新立场
何司令手掌上的窟窿,直过了一个多月才长合了。手心手背都结了痂,不敢动,一动就痛。
他人没动,一颗心却是时刻不闲着,从赵小虎的片言只语中推测外界的风云变幻。谈判不是那么容易得出结果的,这个他心里明白,兴许当场拍板得了定论;兴许一年半载的耗下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心里急,急的简直就是火烧火燎。再在这里耽搁下去,自己就真要废了!可是他这边急有什么用?他对于蒙古军政府那边,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无非是同云王有点交情、而云王又是军政府的主席罢了!而且一想起那位只会雁叫的云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冯国忠。
冯国忠是他手下总管事儿的,只要冯国忠还能有良心惦念着自己,那自己也就还有希望活着回去。
问题是,冯国忠真的有良心吗?
何司令不敢对自己打包票了。
不过就算他没良心,可是没了自己,他指挥得了那么庞大一支队伍?队伍散了,他还是个屁?
何司令思来想去,心里很乱。
北方的天气一进腊月就冷的要死,干树枝子都冻脆了。幸而房内烧的暖和,所以只要不出门,倒也不会受罪。
此刻赵小虎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端着个小碗喂何司令喝米粥。
他们两个现在终日的相对,然而却没有什么话可说。赵小虎一看到何司令那种若有所思的德行,就心里发寒。
他晓得自己在何司令的心里,已经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过无数次了。
喂光了一碗粥,他问:“还要不要?”
何司令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赵小虎想同何司令亲近亲近——不是要光着屁股干那事儿,是想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说两句和气话儿。换言之,他是想先把何司令这只刺猬的刺扒光,然后再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疼爱。可惜刺猬不是他的知音,不能体会他的这番苦心和美意。
“极卿……”他开了口,没有话题,随口问道:“喝水吗?”
何司令侧身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蜷成一团,一只手还捂着肚子,看起来姿势很有些扭曲怪异。
“不喝。”他轻声答道。
赵小虎眨了眨眼睛,端着碗站起来:“我晚上过来,你现在休息吧!”
然后他就转身推门出去了。
走在满地冰雪的院子里,他呼吸着干冷的空气,心想现在要是来个刺客;或者是忽然开了战,把这院子变成战场就好了。到时我替他挡上几枪,他就知道我的心思了——哪怕我赔上这条命呢!
赵小虎把那个饭碗送回厨房,院外忽然来了个参谋。
参谋带给了赵小虎一封密信。信是从归绥送过来的,内容简单,让赵小虎把何司令送往默克图旗去。
赵小虎见了,心里就是一惊,问那个参谋:“又有新消息了?”
参谋压低声音道:“听说——听说啊,咱们在百灵庙那儿,败啦!”
赵小虎瞪大眼睛:“败了?怎么可能?”
“日本关东军派兵了!”
“那要何宝廷干什么用?”
参谋比赵小虎大了十来岁,平素就同他亲厚的很,所以此刻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你学着认字你就是不听,从来也不读报纸。新闻上写着呢!云王提出要求了,说是只要咱们交出何宝廷,他们就暂停进攻!”
赵小虎六神无主的后退了一步:“什么时候送人?”
“哎呀我的团座啊,你这信是怎么看的?上面不是写了三天内了吗?”
赵小虎点点头:“知道了。默克图旗离这不远,明天、不,后天早上出发就行。”
打发走了参谋。赵小虎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
“我不干了!带着他和队伍,还是当土匪去!”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随即对自己摇了摇头:“二十多岁的团长,中校军衔,前途不可限量……为了个仇人似的何极卿,放弃这一片大好前程,值得吗?”
肯定是不值得的。赵小虎不傻,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糊在脸上用力的搓了搓,然后起身,扭头走了回去。
何司令捂着肚子蜷在床上,总觉着自己的肠子是冷的,仿佛是肚皮里兜了一大块冰。这种感觉非常的不好,是一种愁肠百转的不适,让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再也暖和不过来了。
看到赵小虎忽然回转,他感到了一丝惊讶。
赵小虎沉着脸坐在床边,把他的一只脚拉过来搭在自己的腿上。
沉默半晌,他忽然咕噜了一句什么,何司令没听清,也没问。
赵小虎脱下他的袜子,然后深深的低下头,用面颊在他的脚背上轻轻的蹭着。
“极卿。”他轻声道:“我这回把你伤的这样重,你可别放过我。不论天涯海角天长日久,你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赵小虎在他的脚趾上亲了一下:“能再相见就好。”
何司令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肚子,一颗心就在腔子里乱跳起来:“你这是要送我走?”
赵小虎侧脸对他一笑:“高兴了吧?”
“高兴?”何司令忽然坐起来一抻左衣袖,将半段□的小臂伸向赵小虎:“你把我祸害成这个样子,我会高兴?”
赵小虎望着他的手臂,上面青紫斑驳的点缀着几处暗红针眼。
他一把握住了何司令的手臂:“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
何司令抽出手,哼的冷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
赵小虎知道自己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仿佛是手里的一盆水泼剌剌的洒到了地上,止不住也收不回了!
他没法子再向何司令解释一个字——早三年前在青云山寨子里,他就把该说的全说过了,结果换来一个大嘴巴,还有几乎让他断子绝孙的一脚。
不过这回他总算在何司令身上留下了一点纪念。
吗啡!
他想何司令往后总不能再离了这东西了。为什么就离不得这东西了呢——那是因为自己啊!扎吗啡的人通常活不到老,等何司令四十多岁要死的时候,必定会咬牙切齿的将自己的名字拎出来诅咒一番——或者不必等到死,待他回去一缓过这口气,就要杀气腾腾的跑来同自己算总账了!
赵小虎是何司令在二十岁那年,于河北某处的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他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伺候何司令。何司令当年很喜欢他,高兴的时候叫他小老虎儿;不高兴的时候把他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下手还是比较狠的,因为他生的皮糙肉厚结结实实,一般的拳脚奈何不了他。
他的行为和思维,处处都深受了何司令的影响。何司令说无毒不丈夫;何司令说蓝拜山要是敢不跟着自己就一定杀了他;何司令说年轻的女人留下来其余的全部处理掉……何司令说……
何司令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对赵小虎进行言传身教,教了两年多,赵小虎出徒了。
三天后,赵小虎带人将何司令送到了默克图旗。
甫到默克图旗,何司令便会见了这样一位蒙古客人。该人服饰豪奢,举止却谦恭,面对何司令,他隔着一张桌子很有分寸的笑问道:“何司令,我是云王府里的管家乌力罕,您还记得我么?”
何司令毕竟是在云王府内耽搁过七天的,当然记得这个八面玲珑的大管家。此刻就很和气的点点头:“你是乌管家嘛!干爹他老人家还好?”
乌力罕笑道:“司令好记性。我们王爷现在还好,只是自从您出事之后,一直悬着心,坐卧不安的。”
何司令听了,就有点感动:“唉,让干爹担心了。”
乌力罕左右扫了一眼,见房内两边靠墙各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却也并不在乎,堂而皇之的从怀中抽出一只大信封放到桌上,然后将其推到何司令面前:“这是我们王爷给您的信。王爷的话都在上面了。”
何司令伸手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不是怕损了信,而是手掌的骨头疼,不敢用力气。
读完信后,他发了呆。
乌力罕笑微微的催促道:“何司令,您若是同意,就在信上签个名字,我们王爷得了您的保证,也好有底气向德王说话。”说着,他从皮袍口袋里掏出一杆金笔,拧开笔帽送到何司令面前。
何司令目光呆滞的看了乌力罕一眼,忽然一笑,随即提起笔在信笺下角歪歪扭扭的写下“宝廷”二字。
将笔和信推回到乌力罕面前,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乌力罕把信笺小心折好放回信封中:“也快。德王对于朋友,是非常热心帮忙的。”
何司令把手插进衣袋里:“乌管家,你一路辛苦,多谢你了。替我向干爹问好吧。”
乌力罕站起来一躬身:“是啦。何司令,您就等候我们的人过来护送您回四子王旗吧!”
何司令同乌力罕一起出了这间临时会客室。乌力罕在一队骑兵的保护下离去了,而何司令也在士兵的看押下回了房内。他现在是住在默克图旗驻军的营里,因为这里刚打了打败仗,所以周围所见的面孔上都是一片惶惶然的敌意。
何司令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蒙古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这真是——从哪儿说起的话呢?
可是不站也不成了!德王本来就一直在觊觎他那支庞大队伍,而如今军政府已然改称为联盟自治政府,一心向往着恢复成吉思汗时代之荣光的德王,更是需要无数的士兵来扩充力量,以尽快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给何司令留下了第三路军军长的位置,何司令如果不肯出任的话,那德王就要退而求其次,改找冯国忠了!
云王因为年高辈分高,所以此次从军政府主席变为了联盟政府主席;又因为副主席是德王,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继续在家养病。他倒是一心想要救出何司令的,故而强撑病体,跑去向德王痛陈何司令之勇武和冯国忠之无能——虽然他根本就不认识冯国忠。
其实德王觉得找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汉人,做不了心腹的。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带着一小皮箱的吗啡针剂,启程回了四子王旗。
赵小虎自从到了默克图旗后,就不大露面。何司令走时,他更是没了踪影。他不来,何司令自然也绝不会想念他。而且他那副狰狞嘴脸已经深深的印在了何司令的心中,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了!
在离四子王旗还有百十多里地之时,冯国忠率着队伍迎了上来。冯国忠见了何司令,表现的无比的激动,当场就涕泪横流。何司令倒是很镇定,仿佛是出门做客归来一样:“唉,我没事。”他拍着冯国忠的肩膀:“不要这样,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待他进了四子王旗的地界,依着冯国忠的意思,就要为他大摆宴席进行接风。何司令听了,却是摇头拒绝道:“不必,身为司令被人绑了票,说起来也不光彩。我去营里走一趟,让大家知道我回来了就是了。”
重生
何司令从营里回了家。坐在汽车里,他远远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小顺。平素小顺总是在他眼前晃,看惯了也没觉着怎的;如今偶然远观,就发现这孩子竟已经出落成这样高大英俊的一名青年了。
何司令无声的对自己说:“我养的。”
下了汽车,小顺迎上来,扑闪着大眼睛瞄了他一眼,老老实实的,受气包似的说了一句:“七爷回来了。”
何司令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也没激动,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回来了。”
小顺就跟着他回房了。何司令想问他这些日子想没想自己,后来一转念,又觉着没什么意思,最后就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