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廷走后不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缝,李世尧鬼鬼祟祟的探了头进来:“大师,你怎么给捆成粽子啦?”
哈丹巴特尔仿佛见到了救星:“李师长,你快来解开绳子——我明早就要随着小佛爷启程了,可是极卿却绑着我不让走!”
李世尧将门缝推的又大了些,一只脚踏进房内,脑袋却留在外面东张西望。哈丹巴特尔看他这样谨慎,简直有些不耐烦;不想李世尧张望一番后,忽然听到风声,关上房门扭头就跑了。又过了一分多钟,何宝廷推门走了进来。
他在哈丹巴特尔面前站住,先是抬腕看着手表说道:“晚饭就不要吃了,我陪你饿着,明天等小佛爷走了,我们好好吃一顿。”话音落下,他一歪身坐到了哈丹巴特尔的大腿上:“我守着你,守你一夜。”
哈丹巴特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何宝廷现在有点疯。
何宝廷守到半夜,不困,很精神。
他在哈丹巴特尔的大腿上换了好几个坐姿。哈丹巴特尔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隔三差五的看看手表,似乎是深恨时间流逝太慢。哈丹巴特尔闭着眼睛,因为思绪太过纷乱,所以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何宝廷起身去开了门,见是李世尧,便问道:“你不睡觉,来干什么?”
李世尧一侧身挤进房内,笑嘻嘻的说道:“我来看看你们。”
何宝廷站在他身边:“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出去!”
李世尧转向哈丹巴特尔:“我说大师,你是不是真想走?”
哈丹巴特尔睁开眼睛,对着李世尧郑重点头:“是的。”
李世尧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肯定走?”
“肯定走。”
李世尧听了这话,便若有所思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何宝廷很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你放心什么?”
李世尧笑模笑样的瞟了何宝廷一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随即将他推在墙上,从腰间解下手铐,咔嚓一声将他的两只手反铐在了背后。此时走廊内便有两人窜进来,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的割断绳子,将哈丹巴特尔扶了起来。李世尧一面压制着何宝廷,一面大声道:“大师,你趁夜马上走吧!这边有我顶着!”
哈丹巴特尔没理会他,因知情形紧张,便匆匆的说了句:“极卿,再见。”然后就扶着那两人摇摇晃晃的夺门而出。何宝廷胸口贴墙,眼见着哈丹巴特尔走了,便奋力挣扎扑腾着,高声惨叫道:“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哈丹巴特尔被绑了许久,手脚都麻木了,在那二人的帮助下连滚带爬的走下楼梯,直到了院内之时,还依稀可以听到何宝廷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这声音似乎是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以至于他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路跌跌撞撞的就向院门处冲去。身后二人见了,连忙跟上,将他搀扶着送至马路上的汽车内。
夜色浓重,汽车高速行驶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之上,前方不远处就是松王府邸了。
哈丹巴特尔坐在后排座位上,弯腰用双手紧紧的堵住了耳朵。何宝廷的呼喊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荡,这简直要把他的心都震碎了。
“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唯是因此,他才非走不可。
一九四八年五月,哈丹巴特尔随小佛爷抵达拉萨,在楚布寺内拜见了十六世噶玛巴。此后十年中他一直留在拉萨,直到一九五九年,才随十六世噶玛巴出离西藏,抵达不丹。一九七四年他随噶玛巴前往纽约建立弘法中心,再未回过东方。
结局
花花公子金世陵,在这个清晨破天荒的起了个早,在将自己打扮的比花还娇美之后,便悠然出门,直奔何家。
他近来手头拮据,故而边走边想:“无论如何要让何家把下一年的房租提前付清,再不弄点钱到手,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沿着马路慢慢踱到何家门前,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院门,想到自己也许会见到那个姓何的土军阀,就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后,他抬脚踏上了台阶,一路走到了雕花黑漆铁门前。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金世陵在重庆受过大空袭的考验,此刻就下意识的双手抱头趴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一个听差推门跑了出来,险些把金世陵给踩了一脚。
“哎哟……”那听差筛糠似的浑身乱抖:“你你你……”
金世陵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爬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哈先生在吗?”
那听差手指院内:“他他他……”
金世陵以为哈丹巴特尔在院内,便侧身绕过听差,穿门进院。
何家这大院十分宽阔,两边是大草坪,中间一条道路直通楼下长廊。金世陵向前走了两步,忽有两个老妈子哭嚎着迎面奔来,一溜烟的就冲出院门跑到马路上去了。
金世陵有点摸不清头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就见何宝廷提着一支冲锋枪从楼里大踏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帮卫士,有叫他司令的,有叫他将军的,乱哄哄的一起劝他不要开枪。而那何宝廷根本没看到金世陵,也不听人言,只是走到楼前,仰头对着楼顶天台高声喊道:“李世尧!你给我下来!”
天台上并无人影,只传来一个应答的声音:“我才不下去呢!你当老子是大傻×吗?”
何宝廷举枪向天台处扫了一梭子子弹:“你妈的!你敢做不敢当!半夜里有本事放走哈喇嘛,现在缩到楼顶上装他妈的乌龟王八蛋!”喊到这里他仿佛是气息不够,那嗓音都变了调子:“你把哈喇嘛给我弄回来!”
天台之上又传来回应:“秃——大师是要去修行的,你拦着不让人走,那不是作孽吗?我可是为了你好!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何宝廷再要向上射击,却发现子弹已经耗尽,便把枪狠狠的掼在地上,随即继续吼道:“李世尧!混账!老子宰了你!你气死我了!”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昂首指着上方喊道:“你不下来是不是?好,那老子现在就点火烧房,我看你下不下来!你个狗养的老王八蛋!”
金世陵在后面听见了,心中大惊,不由自主的就出言阻拦道:“那房子……是我的。”
何宝廷觅声回头望去,见是金世陵,也没惊奇,只怒道:“老子烧了房,赔你钱就是了!兔崽子滚蛋!”
金世陵后退了两步,做滚蛋状,其实没真走,只是站到了院门外,继续留心战况。
再说院内,何宝廷张罗着要烧房,且支使卫士去找汽油。而躲在天台上的李世尧听了,就扯着大嗓门答道:“你烧房算什么本事!你烧房就能真把老子烧死了?老子烧死了你能落着什么好处?有本事你别动枪,咱俩下去开谈判!咱们就好好说说这事儿,看看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何宝廷气喘吁吁的答道:“谈就谈,你滚下来!”
金世陵站在院外,问那个筛糠的听差:“你家里这是怎么了?哈先生呢?”
听差受了大惊吓,此刻刚刚缓过了一口气:“哈先生夜里走啦!何将军不让他走,结果这个李师长呢,不但放走了哈先生,还把何将军给铐了半夜,等哈先生走的远远的了,才把何将军给放了开。何将军这就气疯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枪,追着李师长满楼里打,幸亏李师长身手好,一溜烟上了天台——对了,金先生,你来有什么事啊?”
金世陵愣了愣:“哈先生走了,那你们家现在是谁管事啊?”
那听差答道:“哈先生走了,以后就得是我们将军管事了——再没别人了啊!”
金世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那……那我改天再来吧!我说小老弟,你们何将军要是真烧房了,你可得第一时间给消防队打电话!”
听差连连点头:“哎,知道了。”
李世尧在天台上滚了一身灰尘,所以下来之后就先浑身拍灰,然后才走入一间小客厅内。因见何宝廷坐在沙发上,面色铁青;他便出言笑问道:“你身上没藏枪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你可不能跟我玩儿阴的。”
何宝廷方才在楼内来回狂奔追击李世尧,后来又到院内对着天台吼叫许久,此刻真是累的气息奄奄,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其实只剩下了喘气的力量。
李世尧斥退房内卫士,紧接着走到沙发前,心中高度警戒,脸上却是笑嘻嘻的:“真没带枪?我得搜搜身!要不然一言不和,你再掏枪把我崩了!”说着他蹲下来,一只手从对方的腰间一直向下滑到屁股,又从屁股往双腿之间游走。
何宝廷奋力打开他的手:“我叫人进来了!”
李世尧嗤笑了一声,也瞧出何宝廷是折腾的狠了,现在就剩下了个死鸭子嘴硬,便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哎,宝贝儿,咱俩谈谈吧。”他边说边起身坐在了何宝廷身边,不动声色的继续动手动脚:“我说,你这人有点太自私。人家哈大师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一辈子就讲个修行;你可好,非得留着人家给你当管家,你这不是要毁了哈大师吗?你要是觉着他那人好,喜欢他,那就得让他好上加好;不能为了自己,去挡人家的路。你想啊,这哈大师要是真让你强留下来了,他那心里能高兴吗?他往后的日子能过的舒坦吗?昨夜里我要是不出来放了他,你就是好心办坏事!到时候哈大师不痛快,你瞧他不痛快,你也不高兴,双方没有一个落到好处的,何苦来?再有,就是这哈大师是去拉萨,拉萨那地方不打仗,很安全的,等他在那地方呆腻歪了,兴许就又回来了嘛!你要实在是想他想的厉害,你去瞧他也成啊!”
何宝廷听到这里,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对,他喜欢好玩的东西,拉萨没有什么好玩的,他呆上半年,一年,一定就觉得无聊了。对,你说的对。”
李世尧抬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好啦,宝贝儿,我陪你等他还不成吗?”心里想:“这秃驴走了还祸害人!先把怀里这个稳住,等过一阵子再说!妈的秃驴敢回来,老子就宰了他!”
何宝廷靠在李世尧怀中长久的出神,后来忽然听见李世尧的肚子里打鼓似的乱响,就叹了口气说道:“饿了?吃饭去吧!”
吃过早饭之后,何宝廷闷闷不乐的走到院内草坪上坐了下来。此时已是冬季,温度不高,天气却是难得的晴朗,那阳光明媚灿烂,照的人身上暖融融的。
李世尧走过去,也一歪身在旁边盘腿坐下了:“地上怪凉的,你乐意坐,过来坐我腿上吧!”
何宝廷仰头闭目,轻声说道:“李世尧,刚才我不该用枪打你。”
李世尧握住他的手:“怎么忽然就良心发现了?”
“哈喇嘛已经走了,你要是也死了,那我就不活了。”
李世尧看他那态度郑重其事,又细想这话,发现在何宝廷心中,自己的地位是明显高于哈丹巴特尔的。
“秃驴走了,他是发疯;我要是死了,他就自杀——这很说明问题嘛!”
李世尧思及至此,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子狂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何宝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了一跳,扭头问他:“你笑什么?”
李世尧望着他,那种喜悦也不知如何发泄才好,索性合身扑过去,抱着何宝廷在草地上打起滚来。何宝廷在莫名其妙之下滚了一身草屑,刚要质问,嘴唇却又被李世尧重重的吻住了。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站在二楼窗前。何承凯望着院内草坪上打着滚的两个人,好奇的问道:“阿布,他、他们干什么哪?”
阿拉坦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他、他们打、打架呢!”
“那咱去帮、帮爸爸啊!”
“咱不、不管他们!我让人备、备车,咱去浅、浅水湾玩、玩儿去!”
何承凯一听,高兴的振臂高呼:“啊哈!走走……走吧!”
正文完
番外——金公子的房租
金世陵坐在何宅的小客厅内,腰背挺直,双手交握与腹部,做鹌鹑状。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明年的房租要过来——顶好让他再多租一年,反正老温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除了这个土军阀,谁还会出这么多租金?”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励道:“豁出去了!反正他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我!”
正在他心中暗自活动之时,门外忽然由远及近的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雕花毛玻璃门一开,何宝廷走了进来。值此新年之际,他新剃了头发,又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瞧着倒也是一番不伦不类的新气象。
金世陵一见着他,便像被针刺了似的猛然站起来,先是彬彬有礼的浅鞠一躬,然后满面春风的问候道:“何将军,新年好啊!”
何宝廷站住了,将金世陵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好。”
金世陵见他还算客气,便略略将心放下一些:“何将军,真是抱歉,要在新年期间来打扰你——”
何宝廷此时已然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听了这话就一摆手:“不必叫将军,名不副实。”说完他开始抬手解这外衣的衣扣。
金世陵也随着坐下来,听了这话就抿嘴一笑:“可是不叫将军,该怎样称呼呢?”
“何先生,老何,怎么叫都成!”
金世陵心想我哪敢叫你老何,嘴上倒还是温和甜美的:“那未免有些失礼了。这个……请教台甫怎么称呼呢?”
何宝廷以一种研究的目光审视着金世陵:“极卿。你叫我极卿也可以。”
金世陵这人在脂粉堆里厮混久了,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一身姨太太气,此刻听了这话,便下意识的望向何宝廷,一双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不敢!那就更冒犯啦!”
何宝廷见他莫名其妙的对自己飞了个眼风,就觉着特别新鲜,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是个小兔子嘛!瞧他这个身家,也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这么像兔子?
“金老弟啊!”他笑模笑样的对着金世陵开了口:“我记着前一阵子我打过你一巴掌,对不住啊!”
金世陵没想到何宝廷还有这样一副和蔼面目,那颗提在喉咙口的心也就愈发下沉,回到了原位,而自己的本来性情也彻底的暴露出来:“你还记着哪?你要不说,我也不敢提——没见过你这么凶的人!”
何宝廷哈哈一笑:“我很凶么?”
金世陵一扬头:“你不凶么?上次我可亲眼见着你在家里动枪!”
何宝廷对这金世陵,真是越看越好看,又因他说起话来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心里就存了个玩笑的心思:“那你还敢来?”
金世陵起身坐到了何宝廷身边,先是眨巴着眼睛将语言组织了一遍,然后才开口道:“极卿……兄,我是想来和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把明年全年的房租提前付清?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手头资金有些周转不开,所以才提出了这个非分的要求,希望你能帮帮忙啦!”
何宝廷呼吸着金世陵身上的香水气息——太香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掏出烟盒,准备点根烟来将那气味压一压。
烟卷刚叼进嘴里,金世陵已经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了火。何宝廷近距离的盯着他,发现这位金公子的相貌几乎是堪称完美,不过眼下两块若有若无的青晕,倒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那好办,没有问题。”
金世陵笑的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太好了!还有……极卿兄,你觉着我这房子住起来如何?”
“挺好的。”
“那极卿兄有没有意向再多租上几年呢?”
何宝廷扫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后年我是否还在香港?”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挺起身来急道:“一定在一定在!极卿兄,你走什么呀?”
何宝廷看这金公子眼冒蓝光,仿佛恨不能跳到自己身上来,就愈发觉得好笑:“金老弟,你是不是缺钱使?”
金老弟的心事被人窥破,并不羞愧忸怩,反倒是松了口气,彻底敞开心扉:“我的哥哥,不瞒你说,我现在的亏空真是堵都堵不上!我自己倒好办,可我家里还有一堆小孩呢!我太太也要跟我闹离婚——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何宝廷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掐着脸蛋扭了几把:“你现在是靠什么生活?”
金世陵皱着眉头不敢反抗:“就是……先前的积蓄和我太太的嫁妆。”
何宝廷放了他,又嗅了嗅手指,觉着此人真是从头香到脚,这一脸雪花膏涂的,气味都冲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