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下)----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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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何司令把脸贴在那个大枕头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的,总不能完全入眠。夏日天亮的又早,他四点多钟就躺不住了。起床洗漱穿戴好,他独自走到院内徘徊了片刻,觉着无趣之极,心里又慌的难过。便叫来了一名值夜班的副官,命他开汽车载着自己出去转转。
汽车一进入正街,何司令便惊奇的发现马路两边摆出了许多地摊子,那卖主是一色的日本妇女,正将些生活用品摆在地上出卖。又有几个日本男人带了袖箍来回巡视着,想必是在维持这临时市场的秩序。只是卖主虽多,买主却有限的很,整个市场都是静悄悄的。
副官知道他是此次出门是没有目的的,便由着性子将汽车乱开,最后竟拐到了警备大队的指挥部大门口。指挥部门前已经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而紧挨着指挥部的政府大楼内却是灯火通明,窗子都开着,院子里也燃起了一堆篝火——仔细看时,却又不是篝火,而是一个燃烧着文件的大火堆。那黑纸灰随着晨风飘扬的铺天盖地,那副官一见环境这样肮脏,便赶忙将汽车拐向了清静道路。
何司令在外面兜了三个多小时的风,将张家口市区的主要街道走了个遍,就觉着周遭一片寂静,安宁中透出一种末日般的惊惧景象,让人不由自主的就心慌意乱起来。后来他也饿了,便命副官将汽车开回家中,填鸭似的吃了两碗水泡饭,菜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忘了吃。
吃饱之后,他给日本驻蒙军军部打电话,想找小仓原帮忙,让其为自己弄一节车皮,好将家中其余物品运往北平。不想电话一通,他竟得知这小仓原已是不知所踪了!
没了小仓原,他便打算去找宇佐美。然而还未动身,便听得消息,说是德王在西苏尼特旗的家眷和财产都被外蒙军队掠去了,德王可能要因此投靠外蒙。
何司令听了这个消息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非常镇定,是一以贯之的面无表情,其实一颗心已经变成了一只兔子,在胸膛里抓抓挠挠的乱蹦乱跳。
“外蒙同苏联和八路军是一气的,德王若是投了外蒙,那这张家口立时就可落入八路军的手中——”何司令想到这里咬了牙:“我的兵可是开往厚和向国民党投降去了啊!”
他把哈喇嘛留下看家,自己带着个副官又跑了出去。刚一出门就碰上苏联飞机在高空盘旋,并且还往下扔了一颗炸弹。何司令只好像那受了惊吓的乌龟一样,登时缩了脑袋又退回家中。
待到那苏联飞机飞走之后,一个勤务兵跑出去捡回了一张传单。那传单是飞机上扔下来的,何司令见那上面写着德王是卖国贼和蒙奸,倒松了口气,心想苏联人既然反对德王,外蒙也肯定不能接纳他的投降了!不过现在形势变化太快,自己若是肯冒险的话,能跑去厚和是最好,可惜沿途交通已然不通,行进实在危险困难,还是回北平要安全一些,并且还可以保住自己这些未运走的财产!
何司令越想越觉着自己的决定正确。余下之事,便是设法去找车皮。不过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了,纵是出门想必也是白搭,所以他窝在家中又睁着眼睛熬了一夜。
捱到天亮之时,他又准备叫人开车出门。哪知扯着嗓子叫了几圈,发现家中的副官竟是跑了大半,余下几个又是不会驾驶汽车的。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气愤之余也没有办法,只得命勤务兵出门弄来了两匹马,骑着马跑去找了宇佐美。
宇佐美此时已经焦头烂额,而且因为要将日本侨民大规模的运往平津避难,所以也匀不出多余的车皮给这些蒙政府的官员们搬运私产。在何司令的死缠烂打之下,他无可奈何的拨给了对方两辆军用卡车。
何司令见好就收,不再多说。将汽车开回家中之后,他将上次未能运走的金银器具和古董装了上去,又在阿拉坦给他制的那些衣物中,捡那料子好的毛皮衣裳打成一包也送到了车上。
这回跟车同行的是哈丹巴特尔。两个驾驶员加上哈丹巴特尔和持枪的卫士,就将这卡车的座位给占满了。哈丹巴特尔想让何司令与自己同走,但何司令见车内位置有限,后斗内又没有空地可以坐下,便摇头拒绝道:“不必,我听说德王的车皮明天夜里就要开动了,我跟着他回北平就好。”
哈丹巴特尔本是担心他的安全,但一听他能与德王同行,便放下心来,随着这两辆满载的卡车出发了。

一九四五年(三)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
何司令在清晨出发前清点了身边人数,发现卫士们已经大部押车前往北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几乎逃了个精光,自己竟是成了个孤家寡人的光景。
何府内的听差们都是本地人,何司令将带不走的烟土和家具器物全数留给了他们。自己则同一个姓沈的卫士换上了一身蒙古长袍,袍子下面各掖了三只勃朗宁手枪,又带了三四百发子弹,浑身沉甸甸的出门上了日本军部派来的汽车,一路赶往了火车站。这些日子一直是连阴天,大雨时下时停,满路都是泥浆,街上不但行人稀少,两边的商铺也都关了门,远方坝上不时传来隆隆炮声,让人真是觉着又郁闷又恐慌。
车站月台外面,一溜排着四五列车皮,长达五六里地,是见头不见尾的铁皮敞篷车,里面坐满了日本的老幼妇孺,一个个全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瑟瑟发抖的用帆布或雨衣盖了脑袋,苦捱时光等着火车开动。然而前方后方的铁路在战火中都已经被炸毁,只能是修一段路走一段车,所以这火车久久不开,经常会连停上几个小时。车上之人饥渴冷冻,体弱幼小之人熬不过生了病,又无医无药,往往就死在了途中;又因无法埋葬火化,只得沿途抛尸。
日本人拨给蒙疆政府的是三节三等客车,车内空间全被德王的金条银元烟土箱子所占据,所以何司令上车之后,只得在几层箱子上爬行前进,一抬头后脑勺就要磕到车顶棚。
德王已经先上了车,在车厢尽头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块毯子坐下了,身边也就只有几名家奴作伴。何司令在箱子上探出头向他招呼了一声,又知道箱子下面没有自己的地方,便就势趴下来,侧着头枕了手臂望向窗外。
火车开动之前,黄为玉也跑上来了。他见这节车厢的箱子上已经趴了个何宝廷,便转而进了对面车厢,也是爬上箱子躺下来,将身上的大元帅服脱下来卷成一卷当枕头。
车厢内一片静悄悄,正是众人都等着火车开动之时,忽然先前那个逃走了的于副主席跳上了火车。这于副主席新近以维持地方秩序为名返回了张家口,打算在这个混乱时期重新洗牌,再弄个一官半职干干。此刻他进入车厢,因不敢招惹土匪出身的黄为玉,便转而隔着无数箱子去高声质问德王:“我是人民的代表!我问你,你们这么跑了,丢下的老百姓谁来管?”
德王这人体面太过了,从来不会吵架;隔着一节车厢也知道那于副主席在出言不逊,可是既没有听清,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得红着脸装聋作哑。于副主席见状,愈发得意,守着车门竟是指责个没完,一定要车上众人即刻下车。何司令先还趴在德王的金条箱子上装睡,后来被这于老头子吵的心烦意乱,又怕他闹下去真耽误了火车开车,就调转身子爬向车门,居高临下的冲着于副主席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谁能管谁就去管!你他妈的吵个屁?马上给我滚!否则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于副主席被他打懵了,当即后退一步,指着何司令道:“你……你……”
何司令从袍襟下面拔出枪来指了他的鼻子:“赶紧滚!”
于副主席知道这个何宝廷性情极其野蛮粗暴,而且不甚讲理,心里就先怯了,也不敢再反驳,口中咕咕哝哝的下了火车。
赶走了于副主席,何司令又爬回车厢中段,同那个沈卫士脑袋对脑袋的躺下来,而与此同时,就觉着身下猛烈一震,原来是火车开动了。
从张家口到北平一线的铁路目前还是完好的,所以火车行进的很是平稳顺利。何司令躺在金条箱子上,心中就乱纷纷的不得安静。那乱麻似的心事纠缠成一团,亏得他现在无事,可以从中寻找头绪,将其一件件的理清楚。
“北平是个复杂地方,外界就算有了天大的变故,也不会立刻就影响到那里。等到了北平,我先得把那些金子烟土给疏散了,或是运走,或是换成美钞英镑存进外国银行。那几处房子,也该尽快的卖掉——他妈的,可惜了我留在内蒙的几千只牛羊和那片土地!早知有今天这一场,我就不该搞这些不动产!”
车厢内安静憋闷,何司令渐渐的昏昏欲睡起来,心中还在迷迷糊糊的继续想:“要是国共不打仗,联合起来惩治汉奸怎么办?应该没我的事,我给国民党军统护送过电台,那个姓陈的还从我这里拿走过三万块钱。要是真把我给卷进去了,我就把老乌叫过来,还回穆伦克旗去!有人打我我就往大戈壁跑,没人管我我就占住了那个地方!正好那个要塞修修还能用,让哈喇嘛修……”
何司令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夜不成寐,如今偶然入睡,倒是睡的很沉,直到傍晚时分才睁了眼睛。德王见他醒了,又感激他早上替自己赶走了于老头子,便命身边的家奴拿出携带的点心送给他和卫士做晚餐。何司令趴了一天,毫无食欲,便将点心都给了卫士,自己只喝了点水。
双方正是静默无语之时,黄为玉忽然从对面车厢走过来,登上箱子爬到了何司令身边,指着窗外道:“小何,你瞧瞧,哪儿来了这么些个汽车?”
何司令打起精神向车窗外一望,只见从张家口方向驶来大队汽车,车灯明晃晃的,在夜色中将车队装饰成了两条火龙。德王也起身看了,立刻慌张起来:“这都是什么人?怎么冲着咱们火车过来了?”
他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三人正是惶恐之时,黄为玉的副官连滚带爬的上了箱子,大喊道:“没事!没事!是日本军队从城里撤下来了!往宣化去的铁路让八路给挑了,日本人是来保护火车的!”
这副官话音未落,车内众人就见那汽车果然是分排在了火车两边,而与此同时那火车的行进速度也明显放缓了。德王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嘴里低声自语道:“亏得今天咱们是提前出发了,否则真等到夜里走,恐怕就——”
黄为玉见是一场虚惊,便觉着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爬走了。何司令无处可爬,又不能下地散步,不得不继续趴在金条箱子上;后来觉着饿了,可是因为上厕所不方便,所以也不敢吃喝,只能硬挺。长夜漫漫,他和那沈卫士之间无甚可说,德王又是一个万分愁苦的嘴脸,瞧着让人很是堵心,无奈之下,他只好枕着手臂望向窗外,继续拨动心中的那副小算盘。
不久之后,他又糊里糊涂的入睡了。
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被吵醒了。
火车停在铁路上。前方的铁轨被炸断了,日军正派人抢修;而一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蒙古王公就借此机会跳上车来,又吵着让德王回张家口。这回没等何司令吭声,黄为玉发起火了,跳下箱子就将那王公踹到车外,同时又爆发似的吵嚷着大骂起来。何司令听了很烦,就拉长袖子盖住脑袋,心里知道黄为玉是心情不好,又闷在车里一天一夜,这是趁机会发泄呢!
黄为玉这人脾气很爆,骂的铺天盖地,打雷似的,而那王公先还支吾着反驳,后来也没了动静,想必是力不能敌,主动撤退了。
火车边走,铁路边修,所以这行进速度简直可以媲美牛车,直到清晨大天亮了才抵达宣化车站。德王的家奴用水浸湿了白毛巾供德王擦脸擦手,见何司令周身什么也没带,就将那湿毛巾也给了他一块,又给他倒了一大杯冰凉的茶。
何司令道谢之后,就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把那杯茶一饮而尽;正想派沈卫士去问问火车什么时候再开,忽见前方的车厢门一开,一个国民党装束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开口喊道:“黄总司令在吗?黄总司令?我是军统的王惠滨啊!咱们当年在热河见过面的!”
这三节车厢都是贯通的,德王和何司令这边抬头望去,就见黄为玉从对面车厢中的箱子上爬过来,很警惕的望着那王惠滨道:“我是黄为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王惠滨的脸上立刻显出欣喜的神情,仰头说道:“哈哟!可算撵上你了!我从重庆飞到厚和,又从厚和飞到北平,然后又从北平赶来宣化,昨天晚上就到了,知道你能来,就等着你呢!是这样,蒋委员长已经将你的蒙古军改编为十路军,让你做总司令,我是专门来给你送委任状的!”
这王惠滨的一席话说出来,车内众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既轻松又艳羡的望着黄为玉,而黄为玉也长吁了一口气,面目上显出了笑模样。
王惠滨还要多说,却被一个副官打扮的人叫下了车去。车内除了德王自视甚高之外,其余众人都纷纷向黄为玉道贺。何司令爬到车厢口,对黄为玉拱拱手道:“黄总司令,恭喜恭喜啊!”
黄为玉趴在箱子上又吐了口气,仿佛要把满心的郁闷一举呼出去:“小何……大家同喜吧!我没事,你们也肯定没事!”
何司令刚要开口,不想旁边的车厢门又开了,一个穿着新制美式军服的高个子跳了上来。何司令人在箱子上,此刻就好奇的探头去瞧来人,然而一旦看清了对方面目,他登时就愣住了!
李世尧不说话,单是笑微微的望着他,望了半晌,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的就把他从箱子上往下拖;何司令在猝不及防之下,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一九四五年(四)

火车之内的空间因为全被德王的箱子占据,所以纵是靠近车厢连接处的车门前,也只容一人站立。何司令在李世尧的一拽之下,上身悬了空,下意识的就抬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而李世尧想要后退着将何司令抱下木箱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除非下车。
他没有退路倒罢了,何司令却是上不去下不来,而在黄为玉等人的面前搂着个李世尧,自觉着也很不成样子,就在高兴之余又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幸而没等他说话,德王的家奴从箱子上爬过来,扯了他两条腿慢慢的往后拉,总算是把他又平安的拖回了箱子上。
在箱子上趴稳当了,他狠狠的瞪了李世尧一眼:“闹!闹什么闹!”
李世尧笑嘻嘻的向后面一靠,刚要答话,忽然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箱子上的黄为玉在叫他:“兄弟,你是中央军的?”
李世尧不认识黄为玉,可是见他一身大元帅装打扮,就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抬手一指何司令,他答道:“我现在是中央军,原来是他的老部下!听说他来了,特地上车来看看他——他还不乐意了!”
黄为玉很惊奇:“你原来在小何手底下?”
李世尧一点头:“可不是?我和小何可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说着他转向何司令:“是吧小何?”
何司令听他随着黄为玉叫自己小何,心里没觉着受冒犯,可是理智上晓得自己应该生气!就算气不起来,也要伸手在李世尧的脑袋上打一巴掌:“是个屁!”
此时德王和几名蒙政府的部长也从两边箱子上探头望了过来,一起来瞧何司令的这位中央军老部下。何司令这人不显年纪,旁人虽然晓得他的岁数,可是直觉上总还当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所以一见李世尧的样子,就心想这还真是个“老”部下;可是不管他是老部下还是“老”部下,就冲着他刚看见何司令时的那个撒欢劲儿,便可知两人关系不一般!况且这老部下的肩章上赫然一颗将星,显然身份不低,至少也得是个少将了!
黄为玉有蒋委员长发下来的委任状,何宝廷有身居高位的中央军老部下,看的德王好不伤心,垂头丧气的恨不能哭一场。
此时王惠滨又跑了上来,因车厢内已经站了个李世尧,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便只将一个脑袋伸了进来喊道:“诸位,这铁路还要修上一阵子,请大家下车跟我去城里吃点饭吧!”
他这话音一落,黄为玉第一个赞同:“好啊,下去先吃一顿再说!”然后转向何司令:“走!小何!”又低头望着李世尧:“兄弟!挪挪地方,否则我们都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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