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懂!」
「唉,土地公公真是塞了个麻烦给我啊。」
「土、土地公公?」哪里来的土地公?我愣住了,忽然想起刚才那位庙公……「那是土地公?货真价实的土地公?」真的假的?我跟土地公见过面还聊过天?有没有这麽扯啊!
「真的啦,他说既然你都拿米糕来拜了,他也只好现身帮你的忙啦。」
米糕?我拜的?
「等一下,行天宫又没有祭祀土地公!」这点常识好歹我还有!
那家伙又笑得像只狐狸了,「谁说你拜了关老爷,关老爷就一定要亲自来帮你?对了,上次你拿了关老爷的香灰放在口袋里,结果有用吗?」
竟、竟然连这件事也知道!
「你不仅是鬼,还是个有跟踪狂、偷窥癖的鬼!」我指著他痛骂。
「哎哟,这可是当鬼的福利啊,你不知道吗?」那家伙俏皮地眨眨眼,愈飘愈高了。「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然那位小姐找不到你可是会慌的,快回去吧。」
「等一下!你……」
「我姓杨,你可以叫我小杨。」明明长得像狐狸,却叫做小杨的家伙笑著说:「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很快……」
自杀宣告-14-
傍晚,捷运站就开始人挤人了。看著成群的上班族和学生与我挤在同一个车厢里,欢天喜地地朝距离101最近的捷运站开拔,我终於开始有点要跨年了的感觉。
以往工作再忙,我都会想办法为自己安排一个热闹的跨年夜,以免被嘲笑是个工作狂或是集卡成册的阿宅,但今年,我实在没那个心情,尤其家门口可能还有个现役警官在埋伏——
幸好,杨警官似乎认为守株待兔这个战略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不然我可能会在自家附近发现一辆可疑的轿车,里头的驾驶边吃面包喝牛奶边监视我的房间。但也不能断定杨警官会就此放弃,所以我以後恐怕得天天提防他的游击战术了。
进了房间,一开灯,我就看见丁爱梅背对著我,整个人抱著膝盖蜷缩在我的床上。
「咦?你已经回来啦?」今天不是你头七吗——这句话我差点脱口而出。不管怎麽说,对一个自杀死掉的人提头七,实在不是很恰当,更何况丁爱梅看起来样子不太对,可能心情正低落吧……「啊,你换新洋装了?好漂亮。」
丁爱梅原本一直穿著她自杀时穿的那件咖啡色洋装,她也跟我抱怨过老穿同一套衣服好无趣,所以我刻意提起她的新衣服,看能不能让她心情好一点,但是——
「……我妈烧给我的。」丁爱梅闷著头说。「她边烧边哭,我哥还骂她说,干嘛为了一个傻傻跑去自杀的女儿哭……」
死了,踩到地雷。我赶紧换个话题:
「啊对了,你不是说要看红白吗?我帮你开电视……」
「还没开始啦。」
呜,我没辄了。丁爱梅还是抱著膝盖窝在那里,虽然没像上次一样大哭然後躲起来不见人,但情况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无奈下,我只好打开电视,随便看了一下新闻,结果看到大学同学已经当上特派记者,正在纽约的时报广场报导当地的跨年活动……可恶,害我心情也变低落了啦!
闷极了。不管是气氛,还是心情,统统闷到极点。我赌气关掉电视,随便煮了点东西来吃,洗个热水澡,翻了翻杂志报纸,最後实在没事做了,只好坐在电脑前,开始上网。自从被裁掉之後,我就不太爱上BBS点阅热门话题了。不过今天,因为实在亟需一个转移注意力的目标,所以我百无聊赖地上了BBS,看看最近乡民们又在热中什麽话题。
短短数天之内,我的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BBS上却还是一样,吵的吵,闹的闹,严肃的继续严肃,搞笑的继续搞笑,地球照样转动,日子照样过。
啊啊,如果我发表文章,说我不仅被鬼缠上,今天还跟土地公聊过天说过话,不晓得能拿到多少个嘘?
所谓的自暴自弃,指的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吧。我按下Ctrl+P,正打算自甘堕落,考验自己有多犯贱,视线忽然被一篇跃入眼帘的文章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篇标题名为「Re:自杀宣告」的文章。我的指尖冻结了,迟迟无法按下Enter键。
要看,还是不看?
我回过头,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丁爱梅一下。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窝在那里,生了根似的。
偷看一下应该不要紧吧?我想。丁爱梅现在应该也没心思留意我,不至於透过我得知文章内容……
如果文章内容是讪笑或唱高调,我一定想都不想就把视窗关掉。如果是假惺惺的同情或不必要的说教,我也不打算恋栈。但如果是些别的什麽……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觉得有必要看一下。
我轻轻按下Enter键,尽管我用的是静音键盘,还是很怕被丁爱梅听见。
黑底白字、极度简单但也极度惊悚的内容,就在我按下Enter键的瞬间,迅速、锐利而无情地出现在我眼前。
今天是跨年夜。我努力撑过了圣诞节,已经很累了。
有人要一起吗?
我屏住呼吸。文章就只有这麽一点,没了,可其中透露的讯息,是……
「不要理会比较好喔。」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真的跳起来了,因为无声无息地出现、正站在我电脑桌旁边微笑的,不就是下午才在行天宫见过的狐狸脸吗?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这是非法入侵、是擅闯民宅!就算是鬼,也该尊重一下人类的人权吧?
狐狸脸笑而不答,倒是丁爱梅疑惑地抬起头,轻声问:
「齐仲民?你在跟我说话吗?」
我看看丁爱梅,又看看狐狸脸,丁爱梅还是一脸疑惑,而狐狸脸依旧笑得很欠扁。
「你……他……」我的手指头在丁爱梅和狐狸脸之间比来比去,试图找出个合理的解释。套房就这麽丁点儿大,没道理丁爱梅看不见同为鬼魂的狐狸脸,为什麽……
「别费心了,」狐狸脸好心地为我解惑,「这就是我说过的,灵格等级不同,所以这位小姐是看不见我的。」
灵格等级不同?所谓的灵格,真能造成这种决定性的差距?
「可以喔。」狐狸脸笑眯眯地说:「你之所以能看见我,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所以你还是赶紧坐下来,别让那位小姐起疑比较好。」
……意思是,狐狸脸不想被丁爱梅看见?针对我的疑问,狐狸脸只是耸耸肩,道:
「我们的世界有我们的规矩,我很难向你解释。总之,那个啊,你还是别理会比较好。」
顺著狐狸脸所指的方向,我看见的,是映在萤幕上的新一篇自杀宣告。
「如果你嫌现在麻烦就已经够多了的话,听我的劝,别管了,」狐狸脸难得语调严肃地说:「否则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杀宣告-15-
我不以为然。如果要说不堪设想的话,我都已经被丁爱梅缠上,想甩都甩不开了,情况还能变多糟?
狐狸脸耸耸肩,「随便你。我可是尽到忠告的义务了。」
这时,丁爱梅飘了过来,憔悴的脸庞上带著一丝怀疑,和更多的关心。
「齐仲民,你今天怪怪的耶。」
我只好装糊涂,「啊?有吗?」
丁爱梅歪著头,疑惑地打量我,「为什麽我忽然没办法知道你在想什麽了?」
我也愣了一下。有这种事?
旁边,狐狸脸装作开始欣赏我房间的摆设,想也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麽!
狐狸脸察觉到我无声的质问,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
「因为今天是她的头七啊。」
关头七什麽事?这几天,虽然丁爱梅没说,但我知道她动不动就跑回去探望家人,她也没像民间故事说的那样,被门神挡在门外啊!我还以为头七什麽的就跟牛头马面一样,是编来哄小孩的哩。
「有啦,牛头马面是存在的,只是他们的工作不像你想的那样……再解释下去就会跑题,所以我们先跳过好了。」狐狸脸搔了搔脸颊,「简单来说,人死了,还是会对在世时的生活有所依恋,头七的那七天,是死者适应死後生活的调适期,从第八天开始,就正式脱离阳世的人生,展开全新的死後生涯。」
也就是说,头七是死者和亲朋好友道别的期限。但这跟我和丁爱梅现在的情况有什麽关系?
「她之所以感应得到你的心思,是因为她附身在你身上,而你们之间的牵扯又很深的关系。我不得不再一次称赞她对活人作祟的本领,但就算这样,头七一到,她和你之间的距离还是会拉开,这就是这个世界运作的法则。」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和丁爱梅的距离会渐渐拉开,总有一天,附身的状态会自动解除,丁爱梅就可以去往她的生,不用和我绑在一起啦。
「不不不,没那麽简单。」狐狸脸摇了摇手。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总觉得他的表情有那麽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头七和附身是两回事。之前你之所以不觉得有什麽,是因为头七还没到的关系;等头七过了,这位小姐身上的阴气就会开始侵蚀你,长久下去,不是你先被她克死,就是她反过来被你身上的阳气浸染,慢慢失去鬼魂应有的阴气。」
那……会怎麽样?
「碰。」狐狸脸比了个爆炸的手势,「会消失,会不见,会再一次……死掉。这次就是真正的死掉,世界上再也没有丁爱梅这号人物了。」
靠,有没有搞错!我太过震惊,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吓了丁爱梅一跳。
「你干嘛啊!」丁爱梅抚著胸口瞪我,「你到底怎麽回事?为什麽一直不讲话,又忽然跳起来?中邪啦你!」
对对对,我早就中邪,就是中了你这个邪——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这样回嘴。但现在因为太过震惊,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会死?不然就是丁爱梅死?而且还是再死一次……
「嗯?这是什麽?」丁爱梅注意到电脑萤幕上的画面,把脸往萤幕上凑。死了!我都忘记BBS的事了!
丁爱梅的脸一下子煞白起来。我暂且将狐狸脸告诉我的资讯搁在一旁,小心注意丁爱梅的神色变化。
「齐仲民,这个是……」丁爱梅的嘴唇在颤抖。我不知道鬼魂有没有血液循环这回事,但丁爱梅的脸很明显的失去了血色。
「这个喔,没什麽啦,我随便看看而已……我把它关掉,关掉就没事了,喔?」
这种哄小孩的说法当然不能哄住丁爱梅。她死死瞪著萤幕的模样,让我不敢真的移动滑鼠去关视窗。那两排方方正正的黑底白字,像是具有某种魔力一样,完全吸引住丁爱梅的视线。她沈默了好久,忽然出声呼唤我:
「齐仲民。」
我战战兢兢地等待她接下来的发言。丁爱梅转过头来看著我,眼中带著一丝哀求:
「我们过去好不好?」
我不敢回答。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丁爱梅要赶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到她殒命的饭店去,阻止可能的自杀行为……
「拜托啦,我去也没用,活人又看不到我……你跟我去好不好?只要有人去,说不定这个人就不会想自杀了,拜托啦!」
看著丁爱梅苦苦哀求的模样,我不用想就知道,我绝对拒绝不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清楚丁爱梅有多後悔,也只有我知道,丁爱梅是因为寂寞而死的……
因为寂寞而死,乍听起来很浪漫,其实愚蠢得要命,所以我更加无法坐视不理。
就算只是恶作剧、只是开玩笑也好,我宁可当一次笨蛋,也不要当那些只会冷眼旁观、冷嘲热讽,或是放马後炮的乡民。
「好,我们走。」说这句话的瞬间,我用眼角馀光瞥到,狐狸脸摊了摊手,露出一种「可别怪我没警告你」的莫可奈何的神情。
情况还能有多糟?我尽可能乐观地想。我抓起外套,带著一种挺身就义的心情,与丁爱梅一起往外冲。後来我才知道,情况真的还可以变更糟,而且是足以令我的人生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糟……当然,等我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太迟了。
自杀宣告-16-
时刻接近午夜十二点。人潮陆续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为的就是近距离观赏101的跨年烟火。平常热闹但平静的住宅区一下子变得闹烘烘的,不算宽敞的人行道上,每隔几步就会撞上一团成群结队的游客。
以前我还满为自己的租屋地点自豪的,光是看得到101的灯光和烟火,就是能够拿来和朋友炫耀的一大卖点;但现在,我只觉得麻烦透顶,为什麽路上这麽多人在那边挡路啊!这个时候不论开车或骑车都只是自寻死路,但用跑的也同样令人心慌。
好不容易挤进捷运站,人潮持续从捷运车厢里涌出来,简直跟回游的鲑鱼没两样。相反的,前往东区的车厢就显得空旷不少。我坐上捷运,丁爱梅焦急地问我: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下手表,时间是十一点半。一出捷运站就跑去饭店的话,应该来得及。
到了饭店,我十万火急地冲进电梯。必须先搭电梯到顶楼,再另外走逃生梯才能到顶楼外头。幸好之前来采访时就已经熟悉过环境,现在才不至於迷路。真是的,我对自己的事都没这麽拚命了,这次竟然为了个素昧平生的家伙……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比较希望被耍,还是真的看到有人站在那边准备跳楼。
丁爱梅靠在我身边,双手紧紧攀著我的肩膀。从她紧绷的神情,我大概猜得到,她八成想起自己过世时的事了。
「自杀……真的很恐怖。」她轻轻地说。「我跳下去之後,大概昏过去了,所以没什麽印象。但是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真的死了的那一刻……」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我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默然无语。攀在我肩膀上的手,力道加重了。
「我不是真的想阻止谁……我是说,如果那个人是真心想自杀,我想我们两个都没资格阻止。但是我还是想要让那个人知道,死掉之後,原本可能机会很渺茫的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再也不可能实现了,所以……」
「我懂你的意思,」我点点头,「我懂。」
重点在於,值不值得为了那可能趋近於零的可能性活下去。只是趋近於零,并不是等於零。
希望我们的出现,能够让那个人发现,原来可能性并不是只有零。
到了顶楼,我熟门熟路地找到逃生门,趁著四下无人,赶紧闪身进去。爬上长长的逃生梯,我想起这里就是丁爱梅第一次恶整我的地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她露出恶作剧被抓包的表情,吐了吐舌头。
打开通往外头的逃生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顾不得寒冷,极目四望,空旷的楼顶除了水塔、冷却机之类的设备之外,没看到半条人影。
「……不在吗?」
「是还没到,还是……」
我和丁爱梅四处寻找,就是没看见除了我以外的活人。我跑去围墙边往下看,底下好好的,一点异样也没有,可见……
被耍了?还是对方打消念头了?
「啊,烟火!」丁爱梅忽然指著天空大喊。
十二点了,朝东南方望过去,可以看见101发出灿烂眩目的火光。我停下脚步,和丁爱梅一起站在围墙旁,遥望著五彩缤纷的烟火。
「好漂亮喔……」丁爱梅出神似地喃喃道。「我以前都没和人一起跨年过耶……」
我闻言,不禁回头,「真的假的?」行情这麽差啊,这家伙?
「真的啊,」丁爱梅没察觉我的心思,嘴角露出一抹笑,「这次是第一次喔。」
第一次和人跨年,就是和我啊……我摸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很可恶。
烟火放完了,101又恢复原本静静伫立在夜空中的姿态。我呼了一口白气,还是没看到那个说要跳楼的家伙……等一下,那家伙也没明说要跳楼吧?说不定我们不是被耍,而是会错意了。
「回去吧。」
「嗯。」
回去後,再跟那个狐狸脸把事情问个清楚。什麽不是我死就是丁爱梅死的……既然如此就把送丁爱梅去往生的方法说清楚啊,臭狐狸!
下了楼,走出电梯,饭店大厅的人正在庆祝新年的到来。开香槟的开香槟,拥抱的拥抱,欢呼的欢呼,真是活力十足啊,这些人。我在纷乱的人群中走向大门口,肩膀不小心重重地撞上一个人。
一瞬间,我好像看见某种黑色的、像是雾气一样的东西,快速扫过视界边缘。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但丁爱梅紧张地抓住我的手,低声道: